傅廷棟：專注一株花的“油菜院士”

曾祥伍

“60年都是在油菜花地里度過的，種過100次左右油菜。我夫人有時候說我不愛她，只愛油菜花。”說這話的，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作物遺傳育種學家、華中農業大學教授傅廷棟。60余年來，他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飛翔在“油菜王國”里，只為油菜結出更豐碩的成果。

初相遇，結緣油菜花

1938年，傅廷棟出生于廣東省郁南縣。他的童年時期正值抗日戰爭爆發，社會動蕩不安，因此對艱難的農村生活有著很深的體驗。

1951年，初中畢業后，傅廷棟考入一所農業中專學校。畢業后，他被分配至廣東省中山縣橫欄區（今廣東省中山市橫欄鎮）農技站，每天奔走在田間地頭，與莊稼為伴。

由于條件限制，農業技術相對落后，所以人們應對自然災害的能力還很弱。1955年，珠江三角洲發生了歷史罕見的大面積蝗蟲災害，傅廷棟所在地區也未能幸免。

眼見大片大片的莊稼被蝗蟲無情肆虐，面對幾近絕收的稻田，以及蹲在田間淚流滿面的農民，作為一名農技員，傅廷棟卻不能給他們提供任何幫助，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傅廷棟意識到，只有掌握先進的農業技術，才能有效地抵御自然風險，提高農作物產量，增加收入，而自己只是一個中專生，所掌握的知識遠遠不夠。于是，他萌發了到更高學府深造的想法。于是，他一邊工作，一邊自學。

機會終于來了。1956年，國務院出臺規定，允許在職人員報考高等學校，傅廷棟毫不猶豫地報了名。經過兩個多月緊張的復習準備，他如愿考入華中農學院農學系。1960年，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并獲得留校任教的機會。

1962年，傅廷棟師從著名油菜遺傳育種學家劉后利教授，成為新中國第一位油菜遺傳育種方向的研究生，從此與油菜結下了不解之緣。

油菜在我國有2000多年的栽培歷史。20世紀60年代，我國油菜種植面積只有3000萬畝，屬于小眾作物，產量也很低，平均每畝產菜籽40千克左右，還不到先進國家平均產量的三分之一。

傅廷棟認為要提高油菜產量，必須打破傳統的種植方式，在油菜種的優勢利用上下功夫。在當時，我國已經從海外引進甘藍型油菜品種，雖然比傳統的油菜產量高一倍，但生長周期過長。傅廷棟想，如果將國內國外兩個品種油菜雜交，可能獲得早熟且高產量的品種。

甘藍型油菜是自花授粉植物，要進行雜交，就要找到一種雌蕊正常而雄蕊退化的油菜，即“母油菜”。從此，找“母油菜”成了傅廷棟的目標。

每年的春天，傅廷棟的身影都會出現在油菜試驗田里。他耐心地為每一株油菜花套上隔離袋和標志牌，并仔細觀察。這個過程是枯燥的，傅延棟卻樂此不疲。古人是“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而傅廷棟則是“相看兩不厭，只有油菜花”。

眼看一個春天接著一個春天過去，油菜花開了一茬又一茬，但“母油菜”依然不見蹤影。其實，早在20世紀40年代開始，世界各國的科學家就已經在苦苦尋覓“母油菜”，卻一無所獲。

苦尋覓，發現“母油菜”

1972年3月20日，是一個值得傅廷棟銘記的日子。

那天，傅廷棟像往日一樣，一大早就鉆進了試驗田。當他來到種有“波里馬”品種的資源圃時，突然發現了一株很特別的油菜花。它的雌蕊狀態正常，但雄蕊已經退化萎縮。

傅廷棟迫不及待地伸手一捏花藥，里面竟沒有一丁點花粉。憑著專業的知識，他初步斷定這正是自己苦苦尋找的雄性不育變異株。

傅廷棟抑制住激動的心情，仔細地在偌大的試驗田里搜尋了幾遍，又找到了19株同樣的油菜花。晚上，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的老師劉后利教授。通過仔細研究，最終確認這正是典型的自然突變雄性不育株。

傅廷棟的這一發現，震驚了全世界，從而拉開了國際上甘藍型油菜波里馬細胞質雄性不育研究的序幕。此后，在世界雜交油菜應用于生產的第一個十年間，約有80%的雜交種子由傅廷棟首次發現的波馬里雄性育成。直到2001年，美國種植的油菜品種中仍然有61%是波里馬雄性不育雜種。

1991年，為表彰傅廷棟對發展雜交油菜作出的重大貢獻，國際油菜研究理事會授予傅廷棟“杰出科學家”稱號。這是世界油菜科學界最高榮譽，傅廷棟是世界上第二位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名亞洲地區獲此殊榮的科學家。

頒獎典禮在加拿大舉行，在場的幾乎是歐洲人，只有傅廷棟一個黑頭發的中國人坐在其間，格外醒目。

提起頒獎的場景，傅廷棟記憶猶新：“我能從一個普通的中專學生，站在世界最高的頒獎臺上，十分激動。我的光榮不是我個人的，而是我學校的，是我們中國全體從事油菜育種人員的光榮。”

在榮譽面前，傅廷棟并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此后，他帶領團隊，先后培育出油菜“華雜”“中雜”“青雜”等雙低雜交種，有效解決了優質和高產的矛盾，促進我國油菜品種從傳統雙高油菜向雙低雜交油菜的迭代。

2000年年初，我國部分地區發生油菜根腫病。這是一種傳染性很強的土壤傳播病害，會造成禾苗枯死，導致作物減產，甚至絕收，堪稱農作物中的“癌癥”。

為應對根腫病的威脅，傅廷棟帶領從美國學習歸來的張椿雨等專家潛心研究。他們利用蕪菁、大白菜等優異抗病資源，通過近6年的努力，成功育成我國第一批抗根腫病油菜新品種。“抗病品種挽救了我們的油菜產業。”農民對新品種這樣評價。

然而，傅廷棟始終認為，他所取得的成果遠遠不夠。在一次西北調研中，傅廷棟發現，當地小麥收割過后，大片大片的田地被閑置，農牧區卻出現飼料短缺。田地沒有植被覆蓋，極易造成水土流失，他又開始琢磨能否在油菜上做文章。

于是，他與甘肅的農業部門合作，進行“麥后復種飼料油菜”試驗。最終，“華協1號”試種成功，有效解決了牧民養羊青飼料的難題，綜合經濟效益每畝增收達千元以上。

重實踐，菜地育英才

在人們眼里，傅廷棟是一個“下田上癮的人”。跟其他教授不同，傅廷棟除了必要的實驗待在校園外，大部分時間堅持把油菜地當作傳道授業的主戰場，堅持在田間地頭、生產一線培養學生、培育團隊。

他一直強調說：“農業院校的學生，必須到實踐中去發現實際問題，脫離生產實際的研究沒有任何意義。”

這樣的話，傅廷棟并不是隨便說說，而是身體力行。

從1975年開始，他帶著科研團隊在西北、西南地區進行油菜育種繁殖。每年5月武漢油菜收獲后，就到青海、云南等地播種，10月后再回到武漢播種……這樣的奔波，他堅持了40年。他說：“這樣拼命，為的是一年要做兩年的事。”

有一年暑假，傅廷棟帶著學生去青海做試驗。那時候，從武漢到青海西寧坐火車要兩天。買不到坐票，他和學生就坐在車廂連接處。他們背著一個大包，里面裝著還沒來得及脫粒的油茶籽，以致于被列車上的乘警誤認為是二道販子。

每年油菜花開之時，是傅廷棟最忙碌的季節，在田里工作七八個小時是常有的事。因為油菜花期也就一個多月，他分外珍惜。有一次，他在青海時，夜晚氣溫接近零攝氏度。因為照看油菜而忘記時間，來不及返回住地，他只好跟著工人們在蓋著塑料布的小棚子里睡了一晚。

曾經有個別學生覺得經常下田太辛苦，導師就對他說：“你到油菜田里去看看傅老師在不在？”當學生看到田里傅院士忙碌的身影后，學生再也不提下田辛苦了。

有一次，一名外校的學生欽慕傅廷棟的才華，打算報考他的研究生。她找到傅院士的辦公室，有人告訴她傅院士正在田里。這名女生在油菜田里找了一大圈，也沒發現傅院士的人影，只好問一位頭戴草帽、腳穿長筒靴的“老農民”：“老師傅，你知道傅院士在哪里嗎？”

“你找他有什么事？”那位“農民”問。“我想報考他的研究生！”女生回答。“我就是，考我的研究生，你得做好吃苦的準備哦。”傅廷棟和藹地笑著說。

雖然這樣，但學生都愿意跟著傅院士吃苦。迄今為止，傅廷棟帶領團隊成功培育出70多個油菜品種。他則培養了500多名碩士、博士研究生，不少人已成為國內外油菜研究領域的學術帶頭人。

如今，85歲高齡的傅院士仍然活躍在油菜試驗田里，每天堅持四五個小時。“雖然我是85后，但感覺自己還不老。只要社會還需要，我還會繼續干下去。”傅院士幽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