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佳
(河北師范大學,河北石家莊 050000)
劉震云作為當代著名作家,發表的小說一直是文學界研究的熱點。目前對劉震云小說的評論和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物、文體、空間和權力等方面,對劉震云小說中出現的大量禮物饋贈現象少有研究。劉震云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禮物饋贈現象,對此現象的分析有助于理解劉震云小說的深層意蘊。
人類學對禮物文化有著深入的分析。莫斯的《禮物》描述了原始社會或古式社會中的禮物交換現象,并將其引申到現代社會的經濟關系中去。莫斯在波利尼西亞社會中發現,“饋贈某物給某人,即是呈現某種自我”[1],即接受了某人的某物,就是接受了這個人的精神實質和他的一部分靈魂。如果不回禮,則會“使占有者招致巫術或宗教的作用”[1]。莫斯認為禮物交換促進了人的情感流動;人們未在勞動中獲益,于是建立工會,得到工會的道德性回報;人們因為禮物交換彰顯的慷慨熱情避免了爭端和戰爭。莫斯的《禮物》影響了后來諸多關于禮物、經濟學等方面的研究,閻云翔的《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就是其中之一。閻云翔在莫斯《禮物》的基礎上植根于中國鄉土社會,將禮物饋贈分為表達性饋贈和工具性饋贈。表達性饋贈指人們借禮物贈予他人進行道德關系上的往來,能夠維持人們長期的親密關系。工具性饋贈指人們為了自身利益用禮物為載體和他人建立的一種短期關系。閻云翔推翻了莫斯關于贈禮者處于高位、不還禮會處于不利地位的觀點,認為受禮者處于高位;受禮者會以非物質形式償還禮物;不還禮的行為顯示了受禮者的榮譽地位;贈禮者不會過多計較受禮者不還禮的行為,將接受禮物的受禮者視作其關系網絡的一部分。
文學來源于現實生活,人生活在現實生活中,所以文學都在描述人的生活。人在現實生活中贈送禮物,文學中就有了大量贈送禮物的場景。因此借用人類學家莫斯和閻云翔對于禮物文化寓意的挖掘,對劉震云小說中禮物饋贈的表現形式、原因和意義的研究有其必要性。
劉震云的小說中具有大量的禮物饋贈現象,如《塔鋪》中“我”去看望李愛蓮時給她帶去點心、《一地雞毛》中小林夫婦給單位頭頭買可樂、《我不是潘金蓮》中李雪蓮拜訪王公道時給他贈送老母雞等。對劉震云小說中禮物饋贈現象的分析,可從禮物饋贈的表現形式和原因入手。
1.人物:上位者、下位者與同位者
在劉震云的小說中,贈禮者所施禮的對象,多數為比贈禮者有權勢的上位者。如《官場》中的金全禮原先和小毛平級,但金全禮升職成為小毛的上級后,小毛便開始向金全禮贈送大蘋果。在劉震云小說中的單位里,上級人員掌握分配單位資源的權力,人們用向上位者贈送禮物的方式來獲取短缺資源,而上位者負責接收下位者的禮物并向更上位者贈送禮物,禮物饋贈的關系鏈便呈現出一種線性結構。
上位者有時也會成為贈禮者。《一地雞毛》中上位者縣長書記通過負責查水表的老頭間接找到小林請求他的幫助,理由是“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項規定嚴著哩”[2],唯有老頭認識的小林能夠幫助他。小林是上位者縣長書記唯一認識的資源,所以縣長書記才會通過贈禮請求小林的幫助。所以上位者與下位者都會通過饋贈禮物的行為,向擁有他們想要資源的人尋求幫助。但由于上位者掌握的社會資源比下位者豐富,所以多是由下位者向上位者贈禮。
同位者之間也會饋贈禮物。《塔鋪》中家境貧困的“我”花大價錢買了點心去看望李愛蓮的父親,是因為“我”對李愛蓮的感情深厚,點心中承載著“我”對李愛蓮的綿綿情誼。除表達性饋贈外,同位者之間還會進行工具性饋贈。如《一地雞毛》中的小林女兒在幼兒園受到了老師的冷落而情緒低迷,在小林經女兒提醒給老師送了煤炭后,小林的女兒又恢復了活力。盡管小林和老師處在同一等級的職業地位中,但因老師在校園里有著天然優勢,小林為爭取老師對女兒的關注,也要借向老師饋贈禮物的行為達到這一目的。
2.場所:公眾場所與非公眾場所
在劉震云的小說中,贈禮的場所可分為公眾場所與非公眾場所。在公眾場所如人群密集、供公眾活動的地方,人物饋贈的禮物是蘋果、魚和鴨子,充滿平價和生活氣息。在非公眾場所如只有贈禮者和受禮者的地方,人物饋贈的是可樂、微波爐。在《一地雞毛》中,可樂四十多塊,微波爐七八百元一臺,而小林夫婦一個月一人的工資一百多元,可見在非公開場所中人物饋贈的禮物通常都價值不菲。
在公眾場所,人物向他人饋贈禮物時并無直接的請求,如小毛在看望金全禮時會讓車上裝滿大蘋果,讓金全禮在辦公室沒事吃著玩。又如老關沒退休前,各縣的領導干部會在喜歡吃活魚的老關離開各縣前,在他的汽車后備廂里裝滿活魚。無直接請求而饋贈的禮物促進了贈禮者和受禮者之間的人際關系,增進了彼此的情誼,為贈禮者在之后請求受禮者的幫助做準備。而在非公眾場所中,人物均有向受禮者所要請求的事務。如小林向領導贈送可樂是為平復領導對小林一家的怒氣,縣長書記向小林贈送微波爐是為了快速解決當地的工作情況。
所以贈禮者為尋求此刻的幫助,會在非公眾的隱蔽性場所中,向受禮者贈送超出他平時花費水平的禮物。為向受禮者表達自己的人情,不尋求當下的幫助時,贈禮者通常會在公開性場所,贈送自己平時能承受住價格的禮物。
3.結果:接受與不接受
收到禮物后,受禮者的反應有兩種,即接受和不接受。受禮者接受禮物后,面對贈禮者的要求,贈禮者還分為得償所愿和不得所愿兩種情況。在《官場》中,小毛在金全禮升職后時常給金全禮送蘋果,金全禮因此原諒了小毛以前和他斗氣的事情。在小毛的升職決議中,金全禮并不表示反對。小毛因贈禮達成了自身期望,即與金全禮化釋前嫌并得到他的幫助。受禮者接受禮物,通常情況下是同意了與贈禮者資源交換的請求,即受禮者獲取贈禮者禮物資源,并把自己掌握的、贈禮者所缺乏的資源提供給贈禮者。
受禮者接受了禮物后,也有不回償的情況。受禮者若比贈禮者有權勢,他們也會根據自身情況單方面決定是否回應贈禮者的請求。《我不是潘金蓮》中的法院院長賈公道,希冀他的下級爭相給他送禮來競爭職務。賈聰明不斷給賈公道送錢,但如果錢沒有別人送得多,他想要的職務便無法獲得。賈公道默認他具有回償的義務,但因他只會提拔送錢最多的那一個,所以其他人都將成為送禮路上的犧牲者。不得償還的禮物,彰顯了上位者的優越和下位者被支配的弱勢地位。
受禮者不接受禮物,表明拒絕與贈禮者建立短期關系,同時拒絕回償禮物即幫助贈禮者的義務。《新兵連》中的王滴,為當文書,送給連長一個筆記本,連長給他退了回來,即拒絕為王滴提供幫助。
4.評價:來自他人的評價
劉震云的小說中多有旁觀者對贈禮者進行禮物饋贈的評論。如《一地雞毛》中,小林夫婦沒有機會讓女兒去當地最好的幼兒園上學,但他們家對門的孩子可以去,小林老婆猜測“也沒見她丈夫有什么特別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禮!”[2]在《單位》中,大家不知道老張為什么能當上副處長,女小彭猜測原因是老張給上級送了禮。
旁觀者認為一個平凡人突然得勢的原因是“送了禮”[2],這一看法肯定了禮物饋贈能夠交換到短缺資源的功能。旁觀者輕視從工具性饋贈中得到好處的人,但面對利益,自己也想成為其中的一員。如小林老婆也要求小林去給園長備份厚禮,讓女兒去上當地最好的幼兒園。旁觀者的態度印證了閻云翔的發現:“禮物與恩惠/服務間的可轉換性,可能會在某些個人之間但不是整個社會之中抵消資源的不平等分配。因此,特定的個人能在社會等級制的階梯上向上爬,而與此同時階梯的結構則紋絲不動……每一個非均衡的交換行為也有助于該社會等級制的再生產。”[3]
1.表達情意
在劉震云的小說中,饋贈禮物的行為會傳遞贈禮者對受禮者的情誼,拉近雙方的親密關系,表現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如《官場》中,金全禮真心和吳老處得不錯,所以常為生病的吳老帶他喜歡的活魚,也為吳老的妻子帶去過禮物。從贈禮者角度看,禮物承載了贈禮者的真情實感,代表了贈禮者的誠心;從受禮者角度看,受禮者收取禮物,代表受禮者接受了贈禮者對自己的情誼,也因此對贈禮者展現出與他相同的信任。如吳老為金全禮每天看望自己、為自己帶活魚而感動,便在金全禮升職時幫助了他。吳老的妻子在最初也信賴著金全禮,對金全禮的印象也很好。
2.獲取利益
(1)直接獲取。劉震云小說中的人物饋贈禮物的目的大多是為了獲取利益。獲取利益的方式有兩種,分別是直接獲取和間接獲取。直接獲取是贈禮者通過禮物饋贈直接向受禮者提出請求,尋求受禮者的幫助。而受禮者一旦接收了禮物,無一例外都會幫助贈禮者獲取他們想要的利益和資源,如《一地雞毛》中小林夫婦為幼兒園老師買炭火、老頭送小林夫婦微波爐、小李白送小林鴨子后,他們的請求都被滿足。“在中國,禮物本身不包含一種超自然的特質,但它卻是傳遞一種人情的最有力的工具……禮物中所浸染的送禮者的精神——人情卻是不可讓渡的,是必須要償還的。”[4]受禮者如果拒絕接受贈禮者的禮物,也就是拒絕和贈禮者之間產生人情關系,因而便沒有幫助贈禮者的義務。
贈禮者拒絕為受禮者饋贈禮物,有無法從接收者身上獲取利益的原因。《單位》中的小林舍不得花錢給女小彭買狗皮襪子,因為“女小彭連個黨員都不是,自己也從她那里得不到什么好處”[2],但他曾專門去黨小組長女老喬的家里送禮,商量他入黨一事。禮物的饋贈,和受禮者在贈禮者眼中的價值、和贈禮者對利益的渴望分不開。
(2)間接獲取。間接獲取,指贈禮者在饋贈禮物時不直接向受禮者提出請求,而是希望與受禮者維持人際關系,進而保護自身利益。《官場》中吳老當專員時,各縣紛紛送他他愛吃的活魚,但當吳老即將退休至二線,各縣也就不給他送了。因為吳老對各縣而言失去了價值,所以也不必再與吳老維持人際關系來索求今后的利益。禮物可以起到維持人際關系的作用,以備今后受禮者的不時之需,其本質是贈禮者對自身利益的維護和追求。
3.得到報償
在《單位》中,具有工作能力的老孫想在單位升職,拉攏單位所有人為他出力,但卻不能如愿。于是老孫便精神不振,工作沒有以前上心了。《新兵連》中的李上進,渴望成為黨員,因而努力工作,但最后他以為自己無法如愿,于是開槍射擊了他認為從中作梗的指導員,并被判決坐牢。莫斯將禮物交換的原則運用到經濟社會中,發現“只有讓人們確信他們為別人也為自己所付出的忠誠勞動,將一生得到忠誠的報償,才有可能讓他們好好工作……他們交換的不僅僅是產品或勞動時間,他們同時還給出了自我的某些成分,他們給出了他們的時間和生命。因此,他們要得到補償,要得到禮物,即使是微薄的禮物。拒絕給他們這種補償就會促使他們怠工,把他們的效率降到最低。”[1]老孫和李上進努力工作,這是為社會獻出的禮物,而他們認為自己沒有得到相應的報償。所以在小說最后,老孫開始怠工,李上進走上歧途。
劉震云小說中的禮物饋贈,包括人物、場所、結果與評價四種表現形式。受禮者可分為上位者、下位者和同位者,與表達性饋贈相比,贈禮者常對受禮者進行工具性饋贈。贈禮者在非公眾場所會贈送受禮者價格更高的禮物,表現出禮物饋贈的私密性特征,體現贈禮者與受禮者因贈受禮物而達成資源交換共識的隱秘關系。接受禮物就有了回償禮物的義務,受禮者回償與否,體現了與贈禮者關系的親疏與地位的差距。旁觀者輕視贈禮者的工具性饋贈,但也想通過工具性饋贈獲取想要的利益。在劉震云的小說中,人物進行禮物饋贈的原因分別是表達情意、獲取利益和得到報償。
劉震云小說中的禮物饋贈現象表現出人物生存的不易。《單位》中的小林在和與他人合租的房子里不斷陷入與對方的沖突中,住所的環境也很惡劣。小林希望有一個更好的居住環境,且能提高自己不夠維持生計的工資養活一家人,所以他專門去給女老喬贈禮商量此事。小人物贈禮行為的背后,是艱苦生存環境的驅使,是對改善自身環境的訴求。
禮物饋贈也表現了人物的生存之道。禮物的表達性饋贈和工具性饋贈都能使贈禮者和受禮者建立關系,并使贈禮者在大多數情況下得到回償。下位者地位等級低,掌握的社會資源較上位者短缺,禮物饋贈能夠改善社會資源的不均衡現象,彌補下位者一些社會資源。如小林夫婦在惹怒單位頭頭后,決定以贈禮的方式去尋求他的幫助。禮物表現小林夫婦對單位頭頭的歉意,同時含有要求他回償的內涵。下位者通過贈禮的方式,來尋求想要的資源,保障自己的生存,盡管所饋贈的禮物遠超自己平時的花費,盡管也常有受禮者拒絕接受禮物的現象發生。
另外,下位者依附上位者,上位者會依附更上位者。小林作為普通科員,尚且想通過送禮換取資源,比小林在單位等級更高的小毛和各縣長們,也都通過饋贈禮物去換取人情、資源和利益。可見身處在社會的所有人,但凡具有利益需求,都離不開由禮物帶來的人情關系網的幫助。
同時,禮物饋贈反映出人地位的差距。在權力面前,下位者處于弱勢地位。
劉震云常在小說中運用意想不到的反轉,表現出帶有冷意的幽默。《我不是潘金蓮》中的李雪蓮,帶著禮物拜訪法院院長王公道,請求他幫助判決她的離婚一事,但王公道對此有些敷衍。而李雪蓮在北京告狀成功后,王公道為了阻止李雪蓮再告,反而多次為李雪蓮贈送豬腿。贈禮者與受禮者的反轉表現了上位者對下位者由敷衍到有求于人的和藹態度,體現了人的贈禮活動是基于對自身利益的維護與生存的需要。
在其他作家筆下,也會出現人物之間饋贈禮物的行為。在歐亨利《麥琪的禮物》中,一對情侶分別典當了自己最珍貴的頭發和手表,換取為對方準備的禮物,禮物傳達出對彼此的真情。王安憶《長恨歌》中的李主任喜歡王琦瑤,因而把與王琦瑤調笑過的戒指送給王琦瑤。劉震云也用人物饋贈禮物的行為來傳達人與人之間的深厚情誼,但更多的是借禮物饋贈去發展關系和人情,通過禮物交換來追求自身利益和獲取稀缺資源,從而表現被禮物文化浸潤的人物在平凡生活中為尋求生存之路的掙扎狀態。劉震云借禮物饋贈表現人物為生存掙扎的狀態,因而他的小說創作具有深刻而豐富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