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紅,倪天睿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周禮》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1]1733“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 一曰《連山》, 二曰《歸藏》, 三曰《周易》。”[1]1739《歸藏》作為《周禮》所載三易之一,《漢書·藝文志》未曾著錄,晉《中經》始有之,《隋書·經籍志》有十三卷。然其書今未見有全本,今之存者,一為清時由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所輯佚之本(以下簡稱“傳本《歸藏》”)及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輯本;一為1993年3月,湖北江陵王家臺秦墓出土的“易占”簡(以下簡稱“秦簡《歸藏》”),王明欽、李家浩等學者認定其即為《歸藏》[2]。傳本《歸藏·齊母經》中有“瞿有瞿有觚,宵粱為酒,尊于兩壺,兩羭飲之,三日然后蘇。士有澤,我取其魚”條文,諸多文獻引用該條文時名其為“瞿有”,甚至認為其乃“瞿有”卦辭,而傳本《歸藏》有《瞿》一卦,二者間尚存異議,若不對卦名為《瞿》抑或《瞿有》做一辨析,《齊母經》所存條文之句意理解則將存誤差,今試作釋讀。
雖則傳本《歸藏》所列六十四卦中有卦名曰“瞿”,但因傳本乃輯佚所得,《歸藏》其書又距今遠矣,后人未知其詳細,故因“瞿有瞿有”之重疊結構,多有歧義,而文獻又多引“瞿有”,將二字視為一體,因此造成卦名的多種解讀。邢昺《爾雅疏》:“云‘兩壺兩羭’者,《齊母經》‘瞿有’之文也。”如此,則此卦當名之為《瞿有》。又丁晏《左傳杜解集正》卷三:“《爾雅疏》引《歸藏·齊母經》曰:‘瞿有觚宵粱為酒。’”其引邢昺疏中所言,但缺“瞿有”二字,可見丁晏也認為該卦名為《瞿有》。再則,洪頤煊《經典集林》卷一《歸藏》:“案,疏云《齊母經》‘瞿有’之文也,‘瞿有’,卦名。”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上古三代文卷十五:“《爾雅·釋畜》注、《釋畜》疏云:‘《歸藏·齊母經》之文也’,‘瞿有’,卦名。”顧景星《黃公說字》亥集卷四十二曰:“按,《歸藏·齊母經》‘瞿有’辭曰”,亦認為其為《瞿有》。羅愿《爾雅翼·釋獸六》曰:“‘兩壺兩羭’者,《齊母經》‘瞿有’之文也。”林昌《衣讔山房詩集》:“《瞿有》:瞿有瞿有觚。”以上是認為卦名為《瞿有》之記載。
傳本《歸藏》一書列六十四卦之名,其一名《瞿》;馬國翰于《齊母經》后注曰:“考《西溪易說》引《歸藏》卦名有《瞿》,此即《瞿》卦爻辭也,邢昺謂‘《瞿有》之文’恐非。”黃畿《皇極經世書傳》卷三言:“《歸藏》用四十五策,卦名如:《坤》為《奭》,《坎》為《葷》,《震》為《釐》,《需》為《溽》,《無妄》為《母亡》,《隨》為《瞿》,《剝》為《仆》,《咸》為《欽》之類。”將《周易》之卦與《歸藏》進行對照,認為《周易》之《隨》卦乃為《歸藏》之《瞿》卦,其兩卦對照得是否正確暫且不論,但很明顯書中認為《歸藏》中有卦名《瞿》。又孔廣森《經學卮言》:“今按《歸藏》卦名,以《睽》為《瞿》,其繇曰:‘有瞿有觚。’”孔亦以《周易》與《歸藏》相較,認為《周易》之《睽》卦乃《歸藏》之《瞿》卦,其《睽》雖與《皇極經世書傳》之《隨》不一,但《歸藏》中有卦名《瞿》的看法是與之相一致的。此為認定其卦名《瞿》之記載。
據《周禮·春官》:“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四。”盡管《歸藏》沒有如《周易》一般完全流傳下來,但它當是與《周易》相類的先人筮書,其文本書寫、卜筮之用應與《周易》相異不大。考《周易》卦辭之中包含有卦名的有《履》卦與《同人》卦,《履》:履虎尾,不咥人,亨。“履”字重。《同人》: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同人”二字重。因此傳本《歸藏·齊母經》“瞿有瞿有觚宵梁為酒”類上之二卦,存在以“瞿有”為卦名的可能。然而,若以“瞿有”為卦名,或可與《歸藏》之《大有》相對,類《歸藏》之《大毒畜》與《小毒畜》,《周易》之《大過》與《小過》《大畜》與《小畜》《既濟》與《未濟》,然“瞿”字未有“小”“少”之意,故“瞿有”與《大有》不相對。
劉德銀在王家臺秦墓的發掘報告中對出土竹簡如此介紹:“其體例都均以易卦開頭,隨后是卦名及解說之辭。卦畫都是以‘一’表示陽爻,以‘六’或‘八’表示陰爻。”[3]王明欽在《王家臺秦墓竹簡概述》中所言更為詳細:“秦簡《歸藏》的體例非常格式化,首先是卦畫,接著是卦名,卦名之后以‘曰’連接筮辭,筮辭皆‘昔者某人(請求貞卜人名)貞卜某事而攴(枚)占某人(筮人名),某人(筮人名)占之,曰:吉(或不吉)’,其后便是繇辭,繇辭多用韻語,最后是占卜的具體結果(利作某事,不利作某事,何時何方不吉等)。”[4]簡列秦簡《歸藏》五條如下,試看其體例與行文:
少督曰:昔者口小子卜其邦尚毋有吝而枚□
同人曰:昔者黃帝與炎帝戰□□,巫咸,巫咸占之曰果哉而有吝□□
豐曰:昔者上帝卜處□□而枚占大明,大明占之曰:不吉口臣左月右豊左月右豊牝□雉雉□

節曰:昔者武王卜伐殷而攴占老=。耆=占曰:吉。□
傳本《歸藏·鄭母經》有文為:“《明夷》曰:‘昔夏后啟筮:乘飛龍而登于天,而枚占于皋陶,陶曰:“吉。”’”其中,《明夷》為今本《周易》一卦名,秦簡《歸藏》亦有此卦名,故“明夷”二字在傳本《歸藏·鄭母經》中乃卦名無疑,沒有他義。依此,既然傳本《歸藏》中存在卦名前置、爻辭隨后的體例,那么在已有卦名曰《瞿》的前提下,《歸藏·齊母經》條文的首字“瞿”當如“明夷”一般作為卦名用之,則《歸藏·齊母經》之“瞿有瞿有觚,宵粱為酒,尊于兩壺,兩羭飲之,三日然后蘇。士有澤,我取其魚”的前五字,不應解為“《瞿有》:瞿有觚”,而該卦應解為:“《瞿》:有瞿有觚,宵粱為酒,尊于兩壺,兩羭飲之,三日然后蘇。士有澤,我取其魚。”其中,觚、壺、蘇、魚為韻(魚部),讀起來如歌如謠,朗朗上口,正如林昌彝《衣讔山房詩集》所言:“絕似古謠。”
《詩經》之中,“有”字十分常見,如:“有鳴倉庚”(《豳風·七月》),“有棧之車”(《小雅·何草不黃》)等,還有“有瞿有觚”這樣“有A有B”結構的句式,“有洸有潰”(《邶風·谷風》),《毛傳》:“洸洸,武也;潰潰,怒也。”指人發怒和動武的樣子;“有倫有脊”(《小雅·正月》),《詩輯》引《傳》曰:“倫,道;脊,理。”[6]即道理;“有嚴有翼”(《小雅·六月》),《毛傳》:“嚴,威嚴也,翼,敬也。”指軍隊威武謹嚴;“有馮有翼”(《大雅·卷阿》),《毛傳》:“道可馮依以為輔翼”,鄭箋:“馮,馮幾也;翼,助也”,為輔助之義;“有壬有林”(《小雅·賓之初筵》),《毛傳》:“壬,大;林,君”,有學者詳釋:“‘壬’之為言,任也,言其盛;‘林’之為言,君也,言其大。”[7]壬林即盛大之義。從以上所引詩句之中,可見在結構“有A有B”中,A、B二字語義相互聯系,在使用時針對一個對象,大致表示同一個意思。《經傳釋詞》:“有,狀物之詞也。若《詩·桃夭》‘有蕡其實’是也。有,語助也,一字不成詞,則加有字以配之。若虞、夏、殷、周,皆國名,而曰有虞、有夏、有殷、有周是也。”[8]在《莊子·齊物論》中有語曰:“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9]其中,“左右”與“競爭”甚至成為了現代生活的常用詞。因此“有A有B”中的“有”字,沒有實際意義,它附加在實詞之前,作為節奏助詞存在,起補充音節的作用。如此,若去掉沒有語義作用的“有”字,“有瞿有觚”就可變形為“瞿觚”。

“觚”字,《說文》:“觚,鄉飲酒之爵也。一曰:‘觴受三升者謂之觚。’”此即酒器之義。《莊子·大宗師》:“其觚而不豎也。”《釋文》引崔注曰:“觚,棱也。”即有棱角的器物。《淮南子·主術》曰:“操其觚,招其末,則庸人能以制勝。”許慎注曰:“觚,劍拊。”即劍柄義。但《系辭》曰:“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易者,象也。”學界目前多認為《歸藏·瞿》卦就是今本《周易·睽》卦[13],觀《睽》卦之象,下兌()上離(),互卦則下離上坎(),其中,坎為酒,對應《齊母經》文“宵粱為酒”;王肅《周易注》曰:“離大腹似壺。”《說卦傳》曰其:“于人也為大腹”,離卦中虛,可容物,于人為腹,作物或為容器,雙離則為雙壺,即是“尊于兩壺”文;兌為羊為澤為口,對應“兩羭飲之”“士有澤”文。觚有酒器之義,此義于文中與卦象“離大腹似壺”是相通的,酒器與壺皆為容器,可裝盛液體,“觚”所裝盛的就是其后文的“宵粱為酒”,所以“觚”字在《齊母經》中應當作酒具理解。
傳本《歸藏·齊母經》條文的描述的大概是這樣一件事:釀酒人看見空蕩蕩的酒具時驚訝極了,左右張望尋找,原來用黃粱釀的兩壺酒,都被兩頭母羊喝了,它們醉了整整三日才醒過來。士有一片湖澤,我可從其中取魚。“兩羭”喝了我的酒,“我”從“士”的湖澤中取魚,各有所得。物事與人事雖然相應,但描述的事情頗為稀奇怪異。
《睽》卦外卦為離,互卦下離,離可象目,雙離即雙目,“卦三至五兩目相背,相背則視乖”[14]。《說文》:“睽,目不相視”,即兩只眼睛不是集中視線看向同一處,與“瞿”字義相近,今本《周易》以“睽”字表象,傳本《歸藏》以“瞿”字表象,表“兩目相背”之象。《序卦傳》:“睽,乖也”,乖即背離、反常,《睽》卦上離()下兌(),《集解》引虞翻曰:“離火炎上,澤水潤下。”《彖傳》:“火動而上,澤動而下。”火勢向上,水潤地下,二者朝向相反,上下乖違。而從觚的外觀來看[15],觚作為商周時代的酒器,一般中部較細,口部、底部粗大,假若以觚的外形作喻,將窄細的中部視為事物發展的起始狀態,那么粗大的口部與底部則可作事物發展的兩端,由細到粗,兩端相背而行,漸行漸遠,與火上水下的趨勢相近。因此,以觚形為喻,也可象“乖”義,此種象征意義性質的文辭,在今本《周易》中有兩處,《豫》卦九四“盍簪”與《剝》卦六五“貫魚”,其使用可謂異曲同工。
如此,“瞿”“觚”皆合卦象,又可象“乖”義,在條文中表達的意義相近,“瞿觚”二字表反常之意,但被添“有”字寫作“有瞿有觚”,再加之前有卦名“瞿”字,于是變作“瞿有瞿有觚”。因“瞿有瞿有”的重疊結構,諸多典籍將此條文字載為“瞿有”文,又因此致使許多學者誤認“瞿有”作卦名。據上,傳本《歸藏·齊母經》之文最初實應為:《瞿》:“瞿觚,宵粱為酒,尊于兩壺,兩羭飲之,三日然后蘇。士有澤,我取其魚。”

今本《周易·睽》卦上九爻辭:“睽孤,見豕負途,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睽》卦下《兌》上《離》,互卦乃下《離》上《坎》,而《坎》又為豕,從傳本《齊母經》以《兌》為羊“兩羭飲之”到今本《周易·睽》卦以《坎》為豕“見豕負途”,取象不同,文辭有異,但是辭皆由卦象而出。文辭相異的背后,應當是不同的人對卦象的不同理解,但其中仍然反映出二者之間的變化與聯系。
傳本《歸藏》的六十四卦中,《瞿》卦無辭只一卦名,其字已經是“”字簡化后的字形。秦簡之《》、傳本之《瞿》、今本之《睽》,這是三者卦名之間的不同。秦簡《歸藏·》卦條文記載的是殷王為國卜筮的情況(曰:昔者殷王貞卜其邦尚毋有咎口。)傳本《歸藏·齊母經》條文(瞿:有瞿有觚,宵粱為酒,尊于兩壺,兩羭飲之,三日然后蘇。士有澤,我取其魚。)只是平白地敘述了兩件事情,已經與秦簡所載的古史人物卜筮的例子大不相同。在今本《周易》三百八十六條爻辭中,大約三百三十條爻辭中有“吉”“兇”“悔”“吝”“利”“勿”“厲”“眚”“亡”“災”“有喜”“亨”“譽”等對事件結果做出了指向性評價的斷占之辭,但也有數條僅描述事件、不作是非判定的爻辭,如《井》卦初六:“井泥不食,舊井無禽”,《中孚》卦九二:“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由此觀之,傳本《歸藏·齊母經》文辭所表達出的象征意義與今本《周易》部分文辭的行文風格一致,以人、物、事件為象征,具有一定的解釋空間,意義可進可退。這是三者文辭風格之間的差異與相同。而傳本《歸藏》中既有《齊母經》這樣具有象征性意義的條文,也多荒誕怪異的神話傳說及古史人物事例,其中文辭產生時間的上限與下限相當長,文本形成不在一時,因此對于傳本《歸藏·齊母經》文辭的理解,依然有賴于更多的《歸藏》資料出土及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