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惡：《九尾龜》里的勸懲與醒世

張廣交

內容摘要：《九尾龜》作為“溢惡”的代表作，寄寓了作者張春帆“勸懲”與“醒世”的意圖。作品塑造了一系列人物，他們生活在封建社會的末世，經受著外來事物的沖擊。在特定的環境下，他們逐漸拋卻了傳統的儒家道德，混跡于妓院賭場之中。其中有一些人經捐錢得官變得更加墮落。這些體現著“惡”的人物身上，折射著清末民初的社會狀況。對《九尾龜》進行研究，可以窺見時代之一斑。

關鍵詞：張春帆 《九尾龜》 溢惡 勸懲 醒世

綜觀歷代小說，少有集中描寫妓女的小說集中出現于同一時代。然而到了清代中葉，由于社會經歷了巨大的變遷，因此在中國小說史上開始出現了以妓院生活為中心，描寫妓女生活的長篇小說，此即“狹邪小說”。作為小說類型的一種，文學史家們對“狹邪小說”給予了特別的關注。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勾勒出有清一代“狹邪小說”的發展脈絡，而殿后的就是《九尾龜》，足以見得此書在小說史上的地位。

魯迅先生曾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將清代小說分為四類，分別是擬古派、諷刺派、人情派和狹義派。在對人情派小說進行論述時，魯迅先生指出，道光年間，作家始以《紅樓夢》的筆法去寫優伶和妓女之事，于是便有了《品花寶鑒》和《青樓夢》兩部作品。但二者在小說中對優伶和妓女所持態度并非批判。然至光緒年間，《海上花列傳》和《九尾龜》則一反常態，對妓女進行批判。因而魯迅先生總結道：“作者對于妓家的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并且故意夸張，謾罵起來?！盵1]40

的確，從《紅樓夢》這樣的才子佳人小說，到《九尾龜》這種描摹“惡”的小說，中國近代小說在短時間內就經歷了巨大的變革。這之中的因素紛繁復雜。但歸根結底，仍與中國近代社會的歷史變遷有著巨大的關系。社會的變遷導致一批人的劣性顯露無疑，而對人性之惡的關注，才造就了這樣一部“溢惡”的代表作——《九尾龜》。

一.由來：成書與書名含義

《九尾龜》的作者張春帆，名炎，別署漱六山房。關于其生平僅可從《潭瀛室隨筆》的一則簡短記載中得知其生活于清末民初，曾在上海生活過一段時間，且有過仕宦生涯。十里洋場的上海生活使他深刻洞察了社會生活與人間百態。

彼時的上海文藝期刊異常繁榮，以“小說”為名的刊物占有很大比重。《海上花列傳》的經久暢銷也使得妓女題材，尤其是對妓女的批判迅速成為熱點話題。影響了作家的創作?！毒盼昌敗芳词亲髡哂谶@樣的條件下所著。然因條件所限，《九尾龜》并非一次性出版發行，而是在光緒三十二年（1906）至宣統二年（1910）間由點石齋分幾次刊印出版。

關于“九尾龜”一名的由來，作者在第一回說道：“龜有三足，亦有九尾?！稜栄拧纷⒃疲耗戏街斢芯盼?，見之者得富貴。古來麟鳳龜龍，列在四靈之內，那烏龜是何等寶貴的東西。降至如今，世風不古，竟把烏龜做了極卑鄙齷齪的混名，婦女或有外遇，群稱其夫為烏龜?！盵2]5烏龜作為“四靈”之一，地位尊貴。然而到了作者所處的時代，烏龜竟被當作出軌婦女之丈夫的別稱，成了貶義詞。作者對其緣由進行了了細致探究，并寫下《九尾龜》進行批判。誠如作者所說，此書不是為了講述煙柳花巷的歷史，而是為了警醒沉醉于燈紅酒綠之人。

縱觀全書，涉及描寫“九尾龜”的章節非常少，僅僅出現在第七十九回、第八十回以及第一百一十五至一百二十七回，共十五回。這在《九尾龜》一百九十二回的龐大篇幅中所占的比例甚少。但緣何作者將書名的出處系于這短短的十五回上？對小說內容進行細細探究，便可發現其中的一個人物——康己生——這個典型人物非常鮮明地體現了作者希望勸懲和警醒世人的用意。后文將予以分析。

雖然作者的目的著眼于勸懲和警示，但《九尾龜》能風靡一時的原因，確是因其具有誘惑眼球的內容。試看其部分標題：“林黛玉春宵引鳳，王云生黑夜捉奸”“殺風景莽客醉飛觴，意纏綿良宵花解語”“撩云撥雨夜渡銀河，辣手狠心朝施毒計?！贝祟悩祟}在《九尾龜》中并不罕見。對于普通讀者來說，這種具有誘惑性的標題使其難以區分此書主題，也無怪乎胡適在《海上花列傳》序中稱：“《海上花列傳》與《九尾龜》所以能風行一時，正因為它們都只剛剛夠得上‘嫖界指南的資格，而都沒有文學的價值，都沒有深沉的見解與深刻的描寫。這些書都只是供一般讀者消遣的書，讀時無所用心，讀過毫無余味?！盵3]稱其為“嫖界指南”確有一定道理。作者的筆觸多聚焦于煙柳花巷，涉及到諸多不雅內容。但《九尾龜》作為“溢惡”的代表作，若僅從這一方面就否定它的價值，未免過于武斷。

二.“溢惡”：勸懲與醒世

張春帆的用意在于通過描寫妓院與官場中的“惡”來警醒世人，他也在書中反復強調。第三十三回寫道：“在下做這部書，一半原是寓言醒世，所以上半部形容嫖界，下半部叫醒官場，處處都隱寓著勸懲的意思，好叫列位看官，看看在下的這部小說，或者有回頭警醒的人，這也算是在下編書的一片苦心，一腔熱血，并不是閑著筆墨、曠著功夫，去做那嫖界的指南、花叢的歷史”[2]172。第七十九回又重申道：“在下做這部書的本旨，原是要喚醒諸公，同登覺岸，并不是閑著工夫，形容嫖界……在下這部小說，把他們那牛鬼蛇神的形狀，一樣一樣的，曲筆描摹，要叫看官們，看了在下的書，一個個回頭猛省，打破情關，也算是在下著書勸世的一番好意。”[2]401-402于是，作者創造了章秋谷這個主人公形象，以他的經歷逐漸地揭開了妓院與官場中的“惡”。

在《九尾龜》開場，作者就將章秋谷描繪成一個文武全才，在他的身上體現了傳統的儒、道、俠文化。作者以各種溢美之詞來描繪章秋谷：他是“風流才子、詩酒名家”，是“當今俠客當世奇才”，有著“萬斛清才、一身俠骨”，同時他“出身貴介”，有著一副“名士”氣象。在作者的筆下，章秋谷集中了傳統文人的各種優點，仿佛他就是為了治國濟世而生。然而，這樣一個文武全才卻生不逢時：他出生于一個“文”不能治國，“武”不能安邦的時代。在如此環境下，儒家傳統道德對章秋谷這樣的傳統文人失去了約束力，他們的精神處于一種懸浮狀態。因而當他們受到外力刺激時，就極容易迷失自我，沉陷于紙醉金迷的生活。當時的社會的確具備這種外力：外國殖民者的入侵，造就了半殖民地半反封建的畸形社會。面對著以文以武都無法改變現實的境況，這些文人的放縱便成了一種必然的趨勢。于是，讀者在小說中便可看到章秋谷將他那上天賜予的才華和容貌揮霍于妓院，這使他在嫖界聲名大振，但其聲名大振的原因卻不是因為他與妓女的風流韻事，而是出于他能夠為同為嫖客的朋友翻本爭氣，長同道之志氣，滅妓女之威風。

不過，作者在進行敘述時，并未一心沉醉于描寫章秋谷在妓院生活中過得如何逍遙自在、左右逢源。在敘述之中，作未曾忘卻勸懲世人的目的，借章秋谷勸懲友人之事來勸懲世人：章秋谷的世交方子衡來上海嫖妓，遭妓女陸蘭芬設計種種圈套，騙取了他眾多錢財，并假意嫁給他。而方子衡則被陸蘭芬的謊言騙的樂不思蜀，當他的老父病危時，仍沉醉于煙柳花巷。章秋谷得知后，怒不可遏，對其當面呵斥，這才使其迷途知返。因章秋谷這一形象為作者根據其親身經歷所創造，無疑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同時也強化了作者的勸懲力度。

然而，即便作者通過章秋谷的視角揭露妓女的種種圈套，但對他的種種行為并非持贊揚態度。比起斯文敗類，張春帆筆下的章秋谷更像是一個不同于流氓和嫖客的道德破壞者。他為了得到美麗的幼女伍小姐，先是與無辜的賣花女發生關系，然后指使她去收買伍家舅太太，因為她是伍小姐的監護人。為了博得這位舅太大的歡心，章秋谷竟然還與她發生關系。最終，在自己的姨太太和伍家舅母的配合下，章秋谷將伍小姐誘騙來，由姨太太幫他反鎖房門，將伍小姐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兒”糟蹋了。章秋谷完全違背了儒家的傳統道德，他的禽獸行為是對禮的破壞?；蛟S于嫖客看來，章秋谷的確是一個有手段的風流才子，甚至他的這段故事還可在嫖界被傳為一段韻事。然而張春帆的目的既然在于勸懲世人，那么他就并非是對章秋谷的這段風流韻事進行褒揚，而是出于更深刻的批判：如果人性被原始的獸性所戰勝的時候，那么這種人對傳統道德的破壞是巨大的，更何況是章秋谷這種既有才又有相貌的浪蕩之人。

作者筆下的章秋谷的“才子氣和流氓味是融匯一體的。在流氓生涯中顯示出他的才氣，在才華橫溢中到底又露出油頭猾腦的流氣?！盵4]108章秋谷這個人物形象已經擺脫了明清以來世情小說中才子佳人的固定模式，是清末民初十里洋場的時代和地域所熏染出來的“一個很時髦的才子流氓或流氓才子?！盵4]108

同時，作者張春帆在書中也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物，在這些人物身上，同樣體現了道德的敗壞，寄寓著作者勸懲和醒世的意圖。在眾多的人物中，康己生是最為突出的一個，他也是作者為揭露清末官場黑暗所塑造的典型人物。作為章秋谷的熟人，康己生用錢財捐官之后，一路平步青云，做到江西巡撫。但是正如清末的眾多貪官一樣，康己生上任后聚斂錢財，終于被御史連連參告，最終迫不得已告假開脫，帶著一眾家眷住到上海。而一到上海，康己生的秉性便顯露無疑，他混跡于嫖賭場中，甚至還娶回妓女王素秋，對其寵愛無比。康己生的堂房姐妹，在康家寡居，水性楊花；他的姨太太們也在外邊鬼混，五姨太甚至勾搭上了康己生的兒子康少己。這五位姨太太、兩個姑太太，加上兩個少奶奶，一共九人，于是人們便給康己生取了一個“九尾龜”的綽號。

康己生出現的篇幅僅僅只有十五回，在全書中所占比例及其之小。然而作者卻將康己生塑造成了一個非常典型的形象。首先，《九尾龜》這一書名的由來就與其有著密切的關系。其次，康己生獲得“九尾龜”這一綽號的原因，又與其在官場上的各種貪污腐敗有關系：正是因為康己生的貪得無厭，最終導致了他不得罷官。在罷官之后，康己生又在上海的嫖賭場結識了王素秋，從而使得康家家風敗壞，讓外人給他起了這一綽號。整個事件的導火索，歸根結底還是由于康己生貪婪的秉性。而這也是作者塑造這一人物形象的深層目的：官場的黑暗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一旦陷入了這個漩渦，那么他的貪婪終會導致人生的失敗。這就達到了作者所希望的“醒世”的目的。

康己生的故事是小說所有情節中最富警戒性、最引人矚目的一則。在康己生身上發生的情節，從表面看來，都體現了作者試圖“勸人諷世”的意圖，勸誡世人提防狎邪放蕩的危險。因而等到康己生出場時，讀者已經在之前的情節中感受過一系列類似的故事，所以對康己生的遭遇已早有準備?？导荷拿\，可以視作其他篇幅較小故事的總結?？导荷蜇澙窂亩鴮е碌囊幌盗星?，同樣是小說其他情節中好色愚蠢之徒所應當受到的懲罰。

三.價值：反映清末社會

魯迅先生曾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說道：“佳人才子的書盛行的好幾年，后一輩的才子的心思就漸漸改變了。他們發見了佳人并非因為‘愛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為的是錢……敘述這各種手段的小說就出現了，社會上也很風行，因為可以做嫖學教科書去讀?！盵1]104誠然，《九尾龜》在一定程度上的確可以被稱作“嫖學教科書”。但是作為“溢惡”的代表作，《九尾龜》的價值已經超越了作者在創作時“勸懲”和“醒世”的意圖，它所揭露的清末政治的黑暗和道德的淪喪是非常樹深刻的。

《九尾龜》的作者張春帆以辛辣犀利的筆鋒描繪了晚清社會的腐朽，他筆下的官吏，無一不是假公濟私，中飽私囊，喪盡天良。同時，作者窺測到了清廷必然淪為半殖民地的跡象和結局，這是小說所具有的不容忽視的重要價值。隨著外國殖民者的入侵，中國傳統的封建社會和政治結構土崩瓦解，晚清的文化和傳統道德秩序也迅速解體。作者在書中描寫了一大批暴發戶，他們憑借著金錢走上政治道路：金漢良是一位官僚之子，他應考落第，但卻能夠用金錢捐得知縣；同為富家子弟的方子衡，也是通過錢財捐得候補知府一職；而作者花費了數回篇幅，著重刻畫了康己生這一形象，而他同樣是以金錢躋身官僚。書中關于以錢得官的描寫眾多：金錢轉化為了權力，權力同樣帶來了金錢。成為官僚的捷徑不在是十年寒窗，媒介變成了金錢；而昨天還是目不識丁的流氓惡棍，依靠金錢成為官僚隊伍中的一員后，臉上便立即浮現出粗鄙的笑容。他們堂而皇之地在地方上招搖撞騙。他們并不拒絕外來的物質文化，嫖賭場成為了他們出入的習慣性場所，妓女成為他們拼命發泄性欲的工具。這群流氓惡棍既是官場中的蛀蟲，又是嫖賭場的寵兒。他們依靠從官場中搜刮而來的錢滋養著嫖賭場，使得社會愈發腐敗。從這群流氓惡棍的身上折射出了晚清王朝的政治衰敗，以及封建社會的大廈傾倒于無法挽救的趨勢。

當然，《九尾龜》作為一部具有深刻思想的作品，并不僅僅停留于對表象地批判，作者也對其中的深層原因進行了探究。而妓女作為書中重點的描寫對象，自然成為作者探究的一個重要方面。作者借章秋谷的議論，試圖為賣淫這一現象尋找社會原因：“青樓妓女，自然大半都是些無恥喪心之輩，然而替她們設身處地細細想來，卻也怪她不得，為什么呢？你想堂子里的倌人，做的本是迎新送舊的生涯，若不說著假話哄騙客人，那里有什么生意？沒有生意，豈不要倒貼開銷？你叫他的良心？如何好法？大凡一個好好的良家女子，無可奈何，做到了這行生意，已是可憐?！盵2]140這番話體現了作者面對現實的無奈。即便他能夠看清楚這個社會的本質，觀察到其癥結所在，然而僅憑他個人的力量無法扭轉這種局面，因此他只能通過《九尾龜》以期能夠勸懲和警醒世人。

《九尾龜》作為“溢惡”的代表作，所反映的封建末世王朝的方方面面都值得重視和探究。作者筆下的封建末世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所描繪的煙柳花巷，所設計的種種情節，雖然于今時今日已經難以再現，然而作者希望勸懲和警醒世人的目的卻依然有著警鐘的作用。面對當今社會物欲橫流的生活，每個人都有被卷入其中的危險。如何在這漩渦中自持自立，潔身自好，成為許多人心中的疑問?！毒盼昌敗分械娜宋锖颓楣潙敵蔀槭廊怂璧膶ο?，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才能不被物質所吞噬，保持人格的獨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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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范伯群.清末狹邪小說“溢惡”代表作—《九尾龜》[J].蘇州大學學報，1989（Z1）.

（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