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歸來再出發：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研究

李志剛 孔海璞 宮舒文 閆芳超

一、引言

“三孩生育政策”的實施引發社交媒體的廣泛討論，渲染了生育對于女性帶來的不利影響，造成一定的“生育恐慌”現象，也導致該項政策未能發揮出預期效果。實踐發現越來越多的女性完成生育后選擇進入創業領域，并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這種現象也即女性裂變創業。裂變創業在“三孩生育政策”的背景下成為一種更廣泛的女性重新建立事業的方式。女性需要同時處理多種身份期待，眾多的身份期待引發女性裂變創業者對自我定義的思考并據此調整創業行為，因此有必要深入研究女性裂變創業者的身份構建問題來理解女性創業的復雜性和獨特性。

女性創業不符合社會和家庭的性別期待（Jennings and Brush，2013），女性創業者不僅要解決新創企業的生存問題，還要應對外界固有偏見帶來的挑戰。此外，妊娠是女性獨有的生理性過程，成為母親會被外界賦予更多的育兒期望，與創業活動爭奪女性的時間分配，導致女性被認為是不太合格的創業者（Ionio et al.，2021）。然而女性裂變創業者憑借先前母體企業工作經歷，提升創業技能并獲得創業資源（李紀珍等，2019），變相滿足外界對創業者原型的設定。

不過由職業身份到創業者身份的轉變是一種重大的身份調整，往往比連續創業者更難適應新身份（Hoang and Gimeno，2010），給女性創業帶來新的挑戰。不同的身份期望影響了女性創業者的自我概念認知和新創企業的成長，使得女性在構建自身獨特的身份時面臨困難（Diaz García and Welter.，2013）。伴隨創業活動的深入，女性需要通過積極構建并管理多種身份來獲得符合企業生存發展的創業者身份（Mmbaga et al.，2020）。已有研究重點考察社會文化、家庭等因素對身份構建的影響（韋慧民、潘清泉，2014；奚菁等，2017），忽視了身份構建是一個動態的過程，難以解釋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的形成機制。

基于上述背景，本研究在性別期待差異以及裂變創業的雙重情境下，依據實踐中女性在完成生育后進行裂變創業的鮮活案例，以扎根理論方法為研究工具，研究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的動態構建過程，關注女性在生育后如何應對身份期待、實現身份的轉換并發展出新身份，從而成功構建創業者身份的問題。理清女性自身與家庭、社會期待之間的矛盾，幫助女性合理認識社會中的傳統文化觀念，充分發揮先前工作經歷帶來的優勢，突破身份期待，積極構建創業者身份，并尋求家庭、社會等層面的身份自洽，推進女性創業高質量發展。

二、相關研究評述

（一）女性創業

早期的女性創業研究主要基于性別差異來比較男性創業群體與女性創業群體在個人特質、創業動機、行業進入、創業融資、領導風格、管理模式、績效表現等方面的不同（蔡莉等，2019）。與男性創業者相比，女性創業者信用評級較低，融資困難，成功IPO 的可能性較?。–oleman and Robb，2009；Jennings and Brush，2013）。除了渴望通過創業來實現財富自由和個人價值外，女性創業者還呈現出更多樣的創業動機：追求生活境遇的改善、工作的靈活性以及社會性目標的實現（Swail and Marlow，2018）。所選擇的領域也都集中在對技術水平要求較低的零售業、服務業（李蘭等，2017）。已有針對男女性別差異的研究反映出社會對女性創業的刻板印象，無法解釋女性創業者群體內部之間存在的差異（De Bruin et al.，2007；Byrne et al.，2019）。

國外已有研究關注到“Mompreneurship”現象（Lewis et al.，2016；Hudson Breen and Leung，2020）?！癕ompreneurship”由“mothers”和“entrepreneurship”復合而成，用以概括女性在成為母親后選擇創業的現象（Ekinsmyth，2014；Dhaliwal，2022）。為了研究方便，本文暫時翻譯為“母親創業”。女性在完成生育后為了成為一名合格的母親選擇開展創業，不過女性所要承擔的育兒責任使得她們被認為是不稱職的創業者（Guzman and Kacperczyk，2019）。母親創業者面臨重重挑戰，除了要面對創業高風險、高壓力帶來的不確定性，還需要應對傳統社會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以及花費更多精力來解決育兒和創業的沖突（Wijaya and Layman，2018）。已有文獻對于這部分群體如何克服多種困難開展創業活動缺少關注。母親群體的創業活動與先前的職業經歷息息相關，裂變創業強調母體企業先前工作經歷對員工創業資質的提升，能夠幫助女性克服創業經驗不足等障礙，因此與裂變創業情境結合有助于解釋母親創業現象。

（二）裂變創業

學術界普遍認為，裂變創業是指員工從母體企業離職并創立新企業的創業行為，是創業者伴隨技術、資源、人力和知識的遷移與商業化運作獨立創建新企業的過程（Klepper and Sleep，2005；李志剛等，2020a）。得益于和母體企業的聯系，裂變新創企業能夠擁有更為廣泛的社會資本和資源基礎，因此往往表現出良好的績效（Fackler et al.，2016）。母體企業先前的工作經歷賦予女性創業資質，變相證明女性具備創業的資格和能力，幫助其獲得利益相關者認可；母體組織知識或資源地傳承與轉移進一步提升其創業能力（Berbegal-Mirabent et al.，2015），能夠幫助女性創業者克服創業經驗不足等障礙（李紀珍等，2019）。目前裂變創業的相關研究大都基于男性化的創業規范展開，即使這些理論成果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女性創業活動，但是忽視了女性裂變創業者的獨特之處，難以解釋她們面臨的區別于男性的特殊問題（Ahl，2006）。

“母親創業”現象為研究女性群體的裂變創業活動創設了巧妙的條件。在女性創業的情境下，生育自然成為裂變創業的一種可能動因。已有文獻辨析了推動女性進行裂變創業的生存因素，但對于母體企業工作經歷如何影響女性創業活動的開展缺少研究（李志剛等，2020）。此外，裂變創業者作為新創企業最重要的決策者，對于裂變新創企業的業務選擇、戰略配置、方向調整等產生重大影響（Ibarra and Barbulescu，2010）。隨著創業活動的進行，員工需要從職業身份轉變為創業者身份，這是一種重大的身份調整，往往比連續創業者更難盡快實現身份變遷以及適應新身份（Hoang and Gimeno，2010），這無疑給女性創業帶來新的挑戰。現有研究大都關注于母體企業和裂變新創企業之間組織身份的傳承及重建問題（Uzunca，2018；李志剛等，2022），未能對母體企業離職后員工個體的身份轉換問題進行解答。

（三）創業者身份構建

創業者身份的討論主要劃分為社會身份和角色身份兩類。根據社會認同理論，創業者身份的形成建立在個體對社會看法的內化以及個體認知圖式的形成，個體基于對創業者的理解開展創業活動（Murnieks et al.，2014）。根據角色認同理論，創業者身份指創業者在創業過程中擁有的角色，創業者可以同時擁有多個角色，角色的多樣性影響了新企業未來的發展（Powell and Baker，2014）。無論是社會身份還是角色身份，只要身份主體對其持認同態度，便會努力滿足身份期待，追求身份內涵的一致性。

女性創業者同時擁有多重身份，不同的身份期待之間存在矛盾，女性必須主動構建并管理已有的身份。潘燕萍等（2019）發現女性創業群體面臨的家庭期待會讓其陷入家庭—工作的角色沖突之中，引發各種矛盾。而陳文婷、曲藝（2022）從性別和家族的雙重身份出發認為家族企業中具有親緣關系的女性高管改善家族企業的財務績效。Duberley and Carrigan（2013）研究了母親創業者如何通過身份敘述對其身份進行積極管理并爭取獲得外部對其身份的認可。Markowska（2018）認為母親身份能幫助女性獲得更加豐富的資源和技能，成為創業的關鍵。Ladge et al.（2012）從跨領域身份構建的視角研究女性如何處理職業身份和母親身份，但是并沒有說明先前的職業身份對于女性開展創業活動的影響。母親群體的裂變創業中既有從職業身份到創業者身份的轉變，又有母親身份和創業者身份的跨領域的身份構建。既有的研究側重于對身份構建的前因和結果的考察，未能揭示在性別期待差異和裂變創業的雙重情境下女性創業者面臨的挑戰和解決的邏輯（韋慧民、潘清泉，2014）。因而研究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幫助我們展示出女性自我認知和外界環境的互動過程，有助于解釋女性創業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的原因。

綜上所述，學者們在女性創業、裂變創業、身份構建領域學術成果收獲頗豐，為本研究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然而，就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仍存在以下不足：一是對于女性創業的研究陷入同質化或異質化假設的爭論，忽視了創業實際上是個體認知和外部環境交互的過程，對母親創業者面臨的特殊問題和行為決策差異缺乏解釋。二是對于女性的裂變創業活動缺少關注，忽視了先前母體企業工作經歷對于創業活動的影響，未能回答職業身份對于女性創業者身份構建的作用機制。三是對于女性創業者身份構建的研究側重從靜態層面進行考察，未能反映隨著創業活動的進行，女性裂變創業者在身份構建過程中面臨的具體困難和調整方案。本文通過研究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問題，展示出女性在完成生育后進行裂變創業的全過程，為更多女性成功構建創業者身份、順利開展創業活動提供借鑒作用。

三、研究設計

（一）研究方法

扎根理論作為一種經典的質性研究方法，嫁接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實證主義和芝加哥學派的實用主義及田野研究的研究范式，通過對數據資料進行整理、歸納、凝練，不斷對比、驗證來建構或發展理論，其運用過程具有較高的系統性和程序性（卡麥茲，2009）。本研究在性別差異和裂變創業雙重情境下，選用扎根理論方法探究在完成生育后，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的動態過程。選擇該方法的原因如下：①文獻梳理表明雖然與研究問題相關的領域已有較多成果，但并未回答女性裂變創業者的身份構建問題，因而借助扎根理論方法來解答并建構新理論；②本研究旨在探究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的動態過程，注重其內在演化邏輯，適用于質性研究來解決過程性問題（Yin，2018）；③扎根理論方法有助于探索主體進行活動的過程要素和內在機理，進而挖掘實踐現象背后的深層本質。因而本研究采用扎根理論方法，依據理論抽樣原則選取樣本，通過開放式編碼、主軸編碼和選擇式編碼分析樣本資料，進而構建出理論（Strauss and Corbin，2006）。

（二）案例選擇

不同于傳統量化研究要求的大樣本隨機抽樣，質性研究遵循理論抽樣的原則，要求研究者根據研究目的和研究設計的理論指導，抽取能夠為研究問題提供最大信息量的樣本（井潤田、孫璇，2021）。由于扎根理論的數據收集和數據分析是同時進行的，在進行理論抽樣時，研究人員通過對數據資料進行反復比對、補充、歸納、提煉，直至沒有新的概念、范疇和新的問題出現才能終止理論抽樣，確保理論抽樣的飽和性、范疇之間邏輯的完整性和最終建構理論的有效性。根據理論抽樣的原則，在樣本篩選時主要考慮以下3點：①女性創業者是從先前就職的母體企業離職之后開創新企業，同時是獨立創業人員或者創始團隊的核心人物；②為了探究二孩及三孩政策逐步放開對女性創業選擇的影響，選擇的創業者年齡在30 歲以上，并且覆蓋生育一孩、二孩、三孩的情形；③創業者創建的新創企業所屬領域盡可能不同。

具體來說，本研究意在探究女性在成為母親后進行裂變創業的身份構建過程，所以理論抽樣的起點始于影響母親進行創業決策的直接或間接影響因素。首先選取的第一個樣本是在懷孕后主觀上感知到育兒和工作所需時間沖突，為了方便照料幼兒，主動離職開展創業活動的創業者A。那么除了主觀感知，是否存在客觀事實驅動的裂變創業？按照這一邏輯選取創業者B加入研究，創業者B在母體企業已經做到高層，但是在二孩出生后，孩子出現健康問題，創業者B 毅然為了孩子離開職場，在孩子身體日漸康復后決定創業。其次，經濟狀況是否影響女性開啟創業活動，選擇創業者C、D加入研究。創業者C在孩子出生后為了給孩子提供更好的陪伴和更高水平的物質條件，選擇離職創業；創業者D 在二孩出生時回歸家庭，經濟大權由丈夫掌握，家庭地位受到影響，在孩子長大后決定走出家庭進行創業。最后，女性自我發展規劃是否會影響其開啟創業活動，補充創業者E、F 加入研究。創業者E 因為強烈妊娠反應離開職場，但是在全職媽媽期間一直為重啟事業做準備，孩子上幼兒園后決定創業；創業者F 具有很強的事業心，但是因為無人承擔育兒壓力，無法返回職場，被迫開啟創業活動。至此，理論抽樣過程已經全部結束。出于保密性，本研究將樣本資料中的主人公分別標記為A、B、C、D、E、F。本研究選取的六位女性裂變創業者及其企業的基本信息見表1。

表1 研究樣本一覽表

（三）數據收集與處理

本研究以理論抽樣為原則進行數據收集，遵循問題導向、持續動態的規則不斷交叉檢驗、比較、補充樣本數據，增強概念歸納和理論飽和的有效性。一方面設計訪談提綱，對樣本企業的創始人進行實地觀察和深入訪談，伴隨電話和微信交流等，獲得一手數據；另一方面，借助互聯網等渠道搜集與樣本對象相關的新聞資訊、行業報告等信息，整理后得到二手數據。這些公開信息經過企業各類利益相關方的監督和審查，確保數據資料真實可靠。本研究的數據資料收集途徑見表2。

表2 資料收集途徑

在數據資料處理的過程中，一方面借助Excel 為輔助工具對數據資料進行處理，記錄逐句標簽化、標簽概念化和概念范疇化的過程及其結果，同時對編碼結果進行進一步的歸納，使龐亂無章的數據資料清晰有序。另一方面，在進行三階編碼整理分析過程中，對歸納得到的概念、范疇持續進行比對、歸類，同時借助典范模型工具逐步厘清概念之間、范疇之間和概念及范疇之間的內在邏輯，對存在疑問的地方重新返回原始樣本數據中進行檢查和復盤，最終使得本研究的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達到飽和。

四、扎根分析

（一）開放式編碼

開放式編碼在保持真實性的前提下對原始數據資料進行逐字逐句的解讀，貼上標簽，將意思表達相近的標簽進行整合歸類，界定為一系列概念，進而對這些概念進行理論聚合，抽象為概括性更強的范疇。開放式編碼示例見表3。

表3 開放式編碼示例

開放式編碼過程經過上述概念化和范疇化兩個階段，對原始數據資料進行整理、分類、歸納，得出了一系列呈現理論維度的各種支持性范疇。開放式編碼過程結束后，本研究共將60 個概念抽象為以下24個支持性范疇，范疇的釋義見表4。

表4 內涵釋義一覽表

（二）主軸編碼

主軸編碼過程利用“條件—行動/互動策略—結果”的扎根理論典范模型，不斷比對并探析各個支持性范疇之間的關系，深度挖掘各個支持性范疇之間的內在邏輯，歸納得到八個主范疇，依次為身份矛盾沖突、開啟創業身份、處理家庭期待、應對社會期待、融入創業身份、平衡家庭身份、整合社會身份、實現身份重構。整個主軸編碼情況見表5。

表5 主軸編碼過程

主范疇的提煉過程如下：

1.身份矛盾沖突

職業女性在懷孕或生產后，獲得母親身份。傳統固定的上班時間與母親身份所要求的育兒靈活時間發生矛盾，原有的工作節奏被打亂，女性急需應對解決（條件）。伴隨女性生理性的變化，在母親身份的驅使下女性內心渴望親自照顧幼兒，部分家庭長輩雖然有時間承擔育兒壓力，但是落后的育兒觀念與母親的期待不符，不利于孩子發展（行動/互動策略）。經過一番斗爭，母親為了獲得時間自由、承擔育兒責任，暫時放棄職業發展，選擇辭職回家成為全職媽媽專心育兒（結果）。

2.開啟創業身份

女性決定走出家庭并著手進行創業活動后，面臨的首要任務就是及時擺脫先前的職業身份，積極開啟創業者身份構建，帶領新創企業完成生存目標（條件）。離職前在母體企業的工作經歷可以幫助她們找到合適的創業機會，選擇正確的創業賽道；或者與工作時的老同事共同組建創業團隊；之前工作積累的客戶資源伴隨著新創企業的成立也發生轉移（行動/互動策略），共同幫助女性創業者解決創業挑戰、站穩腳跟，成功跨越職業身份，實現從職業身份及全職媽媽身份到創業者身份的過渡（結果）。

3.處理家庭期待

隨著孩子日漸長大，母親也想要重新開啟自己的事業，但是重返職場意味著再次失去對時間的控制，選擇創業使得母親與家庭固有的“男主外女主內”角色分工不同，長輩希望女性繼續全職在家育兒（條件），基于女性先前的工作經歷，已有工作經驗的積累或財富的儲備幫助女性獲得可以創業的能力和資格，并說服長輩同意自己的創業嘗試（行動/互動策略），女性開啟創業后，自主掌控時間安排，使得她們暫時獲得育兒和工作的自由，既滿足長輩要求，也獲得個人成長的空間（結果）。

4.應對社會期待

全職媽媽符合大眾對女性的性別期待，但是當女性決定開啟創業活動后，大眾對創業高風險的印象與對女性“相夫教子”的期待不符合，使得媽媽們的創業行為不具有合法性，在創業過程中遭遇誤解（條件），男性和女性之間無差別的受教育機會使得女性內心減弱這種歧視帶來的影響，在母體先前工作所賦予的經驗基礎之上，繼續通過讀書學習培訓等來提升自己的專業實力（行動/互動策略），用出色的業務能力來獲得組織內外部利益相關者的認可，逐步構建起創業者身份的應有之義（結果）。

5.融入創業身份

新創企業破解生存難題后需要進一步發展擴大，女性珍惜現有的創業成果，但是母親身份的投射也會使得她們對新創企業有更高的期待（條件）。母親角色帶給她們更多同理心，更能理解客戶的需求和痛點，獲得更多機會；先前的母體企業工作經驗也會幫助女性換位思考管理員工，同時也會保障員工的切身利益（行動/互動策略）。新創企業的成功幫助女性重新獲得對人生的掌控權，自我效能大大提升，融入創業身份（結果）。

6.平衡家庭身份

創業雖然使女性獲得了對時間的掌控權，但是創業更需要全身心投入，女性的創業投入與照料家庭之間出現摩擦，女性需要采取靈活的策略來獲取家庭成員的持續認可（條件）。女性創業后獲得的經濟報酬分擔了家庭經濟壓力甚至改善家庭生活條件，與丈夫在育兒問題上達成共識，共同分擔養育責任（行動/互動策略）。女性在創業領域取得成功能夠在孩子未來教育上提供更高質量的指導，變相陪伴孩子成長，女性的創業成果反哺家庭，帶動家庭更好發展，使得家人支持女性的創業選擇，并且保障家庭的穩定，為女性提供更多情感支持（結果）。

7.整合社會身份

隨著新創企業逐漸發展壯大，女性裂變創業者往往面臨更大的壓力，女性自身的性別身份驅使她們滿足社會更多的期待（條件）。女性通過裂變創業為社會創造了更多的工作崗位，全職媽媽的經歷使得她們對女性的處境更加感同身受，解決了部分家庭主婦等的就業難題；在員工招聘、業務開拓等環節，也會考慮到女性的時間安排，靈活處理（行動/互動策略）。女性在經濟領域獲得獨立后，使得她們擁有更多的選擇，獲得更大成長空間（結果）。

8.實現身份重構

裂變創業的成功使得女性重新把握事業的主動權，自我效能得到提升，實現屬于自己的人生價值（條件），創業成果與家庭成員一同分享，改善或者提升了原有的生活水平并且最大程度上實現了創業—家庭之間的身份平衡，使得家庭成員改變原有偏見，獲得家庭成員的支持，成為女性創業者的堅強后盾（行動/互動策略），女性裂變創業者通過裂變創業解決生育女性的再就業難題，增強了女性群體的話語權，也沒有丟失在家庭中的作用發揮，同時滿足了性別差異情境和裂變創業情境對其身份期待要求，身份構建過程實現統一（結果）。

（三）選擇式編碼

選擇式編碼指對上述所有步驟取得的理論成果進行比對分析，層次梳理，進而根據支持性范疇和主范疇之間的邏輯關系提煉出可以統合全部范疇的核心范疇“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這一核心范疇的故事線如下：女性在生育后職業身份與母親身份發生沖突，母職本能使得女性選擇離職居家育兒，隨著孩子的長大，對自我價值的渴望使女性開啟裂變創業，進行創業者身份構建。女性利用先前母體企業工作經驗和自我認知進行身份調整，幫助其實現職業身份跨越、獲得家庭成員和利益相關者對其認可。女性通過身份適應來應對創業活動深入進行所帶來的更多挑戰，進入創業者身份狀態，得到家人支持并在社會層面獲得認可。最后，女性在創業過程中成功實現對多重身份的管理并不斷鞏固維系。

具體選擇式編碼過程見圖1。

圖1 選擇式編碼過程

五、案例發現

本研究聚焦于性別期待差異和裂變創業雙重情境下女性創業者的身份構建問題，展示了女性在完成生育后伴隨著創業活動的開展，實現從職業身份到創業者身份的調整、適應創業者身份，并取得創業者身份、家庭身份、社會身份認同的同一性和持續性過程。通過扎根理論編碼技術識別出了女性構建創業者身份的具體要素和關鍵環節，并概括為身份模糊、身份調整、身份適應、身份維系。通過案例分析，本研究提出“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模型。模型見圖2。

圖2 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模型

（一）身份模糊

女性的妊娠過程賦予女性新的身份——母親。生兒育女后所必需的精力分配對女性職業發展帶來影響（寧博等，2020）。完成生育后，母親身份的加入使得女性將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在養育孩子上，打亂了原有的職業狀態。職場中的職業身份要求女性要遵從組織內部的規則秩序，按時上下班；而母親身份帶來的育兒任務則要求女性隨時隨地圍繞孩子進行工作，職業身份與母親身份在時間上發生沖突導致部分女性選擇離開職場，成為全職媽媽。但是孩子的日漸長大使得媽媽開始思考自身的價值歸屬，重回職場時間依舊受限，但是她們仍然保有對事業發展的渴望。例如，樣本B 提到“但凡是我只要做這份工作，我就不可能說孩子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我一出差出那么長時間，我都覺得挺對不起他的?！钡莿摌I者在離職前已經做到公司高層，不甘心一直是全職媽媽?！耙驗槲冶旧矶?，不可能做家庭婦女，我們都受教育這么高，然后你看我在海爾做那么高的職位”，樣本E也提到“離職后做了兩年全職媽媽后，在兒子要上幼兒園前一年，我覺得也該重出江湖了”。母親身份的育兒本能與自我身份的價值追求發生碰撞，使得媽媽陷入對于身份的模糊狀態，產生“我是誰、我將要去哪里”的疑問。創業時間靈活能夠解決育兒所需的時間問題，已有研究發現許多女性創業者的創業動機源自平衡家庭和工作的沖突（田莉、張玉利，2018），由此誘發了女性對于創業者身份的想象。

（二）身份調整

女性開始裂變創業后，自我維度上的身份發展為創業者身份，如何進行身份調整來進入新的身份，并且滿足新創企業、家庭、社會對女性的期待成為身份構建的難點。創業者的身份構建受到原有身份以及原有身份嵌入程度的影響（韋慧民、潘清泉，2014）。由于女性生育前在母體企業已經深耕多年，個人能力得到鍛煉、物質財富也有所積累，人脈資源也已經掌握，有助于女性解決新創企業面臨的生存挑戰。通過選擇與母體企業相近的業務開展創業活動，或者和原有的同事一起合伙創業，甚至以前所建立的客戶關系也伴隨著新創企業的成立一起發生轉移。例如創業者A 就選擇了與母體企業相近的業務進行裂變創業，“我原來的企業也是這種家政服務業，我們也都是從一線干上來的，所以知道市場的動態”。機會識別行為能夠幫助女性創業者提高收集信息和獲取資源的效率，有助于克服新創企業劣勢（解學梅等，2022），進而促進創業者身份構建。但是女性先前的職業身份也會阻礙女性對于下屬的管理，比如創業者B 曾提到“我以前在單位時候，老板對員工不滿意，讓我去辭退我一點都不緊張，但是我現在就是輕易不辭退，處得時間長了怪不好意思的，只能就事論事，一步步告訴她應該怎么做”。

女性的創業行為是嵌入在家庭中的（潘燕萍等，2019）。在家庭領域，雖然女性的創業選擇不符合家庭對女性的身份期待，但是女性在母體企業的工作經歷甚至是高管經歷使得女性獲得一定的創業資質，而且女性創業的出發點是為了兼顧育兒，在家庭情境下獲得合法性。創業者F就曾提到“這么多年都是自己掙錢自己做一些事情，孩子也是我親自帶，所以即使父母那么反對，也就是在態度上表示一下，但還是默許我去創業”。創業活動使得女性由家庭的私人空間走向社會公共空間，男性主導的創業領域以及社會文化規范影響著女性創業者的社會認知（Malmstr?m et al.，2017），社會刻板印象的存在使得女性的創業能力遭受質疑，但是女性自身在生育前所接受的無差別的教育和工作經歷使得女性對自己擁有信心，并且女性繼續通過參加創業沙龍、考取MBA 等方式進一步提升自身創業者資質，用專業實力來獲得利益相關者的認可，使新創企業具有合法性。例如創業者B曾提到過“我的銷售經驗非常豐富，但財務知識稍有欠缺，我只懂得從有成本開始到最終的銷售和售后，但是成本是如何組成的，這一塊，我的經驗是欠缺的，但是這個不要緊，這就是為什么我去上研究生”。

（三）身份適應

隨著創業活動的進行，創業的不可控性越來越高，新創企業日益發展壯大不可避免占據了女性對于家庭時間的分配（田莉、秦劍，2013），如何采取合適的策略來解決創業-家庭沖突成為女性身份構建需要解決的問題。在新創企業內，母親身份對于創業者身份塑造的影響開始顯現，成為母親后女性變得更加細心，擁有較高的共情能力，不僅能夠最大限度滿足客戶需求，更能夠關懷下屬，不單單追求經濟效益，重在給予員工更大的發揮空間，這樣一來使得女性從繁重的瑣碎性事務中解脫出來，逐漸轉變為管理者身份。例如創業者A 曾提到“女性愛商會比較高一些，比較耐心，特別是像我們當過媽媽的人，可能就會這種感同身受的這種同理心，對共情能力我覺得會比較得好一些”，創業者D也提到高度共情能力對創業的影響，“站到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幫對方解決問題，先成就別人，再成就自己，不就互相成就了嘛”。

在家庭內部，創業的經濟回報使得女性獲得更多話語權，與丈夫共擔家庭壓力使得男性被迫參與到育兒任務中，變相均衡了家庭的角色分工。例如創業者C 在投入創業者身份時，丈夫也會主動承擔育兒責任。“另外我們兩個人，假如說我加班，他必須得早點回去看孩子，他加班我必須得早點回去看孩子，這方面其實在矛盾中達成共識?？隙ㄓ忻埽窃诿苤羞_成共識。”創業者E也是“在工作忙碌的時候沒有時間陪伴孩子都是父母和愛人照顧孩子”。

在社會領域，創業者的社會身份認同感會影響其創業行為的選擇（蘇曉華等，2020）。女性創業者除了按照創業者身份的應有之義構建身份外，還受到女性性別身份本身帶來的影響（張敬偉等，2022）。她們更關注同處境下女性的生存現狀，為處在生育等特殊時期的女性提供靈活的就業崗位，支持女性獲得更多成長空間。創業者D在員工招聘過程中盡可能選擇女性，并且通過提供兼職的方式創造更多就業機會。“這些員工都是媽媽，主要是我提供一個平臺，讓她們也多賺點，我們都是當媽媽的人，我就希望我創這個公司能解決一下媽媽是在當家庭主婦的情況下一些收入問題，有這么個心愿也是”。

（四）身份維系

裂變創業的成功使得女性的自我價值得到實現，獲得極大的自我效能。創業帶來的效能感與作為母親身份帶來的效能感相互促進，并進一步延伸到社會領域。母親作為家庭領域賦予女性的重要身份，雖然與創業所面臨的環境不同，但是需要應對的許多挑戰都是相似的（Markowska，2018）。創業者A也曾提到“你得有這種當媽媽的這種心態去對待你的創業項目”。

女性重新回到事業領域，擁有對自己人生的掌控權后，并沒有改變自己創業的初衷，適時調整創業節奏，靈活進行身份調整，在創業領域繼續構建創業者身份，并不斷提升創業資質，由管理者身份提升為領導者身份。在家庭領域，短暫回歸家庭生育二孩或者三孩，創業者身份的構建過程使得再次成為母親的她們不再迷茫，積極應對全新挑戰。創業成果的反饋使得家庭關系更加和睦，得到更多家庭成員的認可。例如創業者C提到“創業肯定有目標，我中間的話生二胎了，有兩年其實屬于維持和平穩的發展，沒有快速發展，去年和前年因為生二胎，現在的話盡快看能達到2000 萬的一個營業額，并且是人越來越少越好，能達到這個數，盡量控制在10個人以內”。女性創業者在擁有孩子后更有可能為公司設定高成長目標，并且在社會領域發揮出更大的作用（Breen and Leung，2020）。本研究中的女性裂變創業者在創業成功后努力為全職媽媽提供更多就業崗位，使得女性在完成生育后仍然有可能在社會領域發揮更大作用，并且期望成為女性創業榜樣，帶動更多女性參與創業活動。

六、結論與啟示

（一）結論與貢獻

本研究關注“三孩生育政策”背景下女性完成生育后的創業現象，結合性別期待差異的社會情境和裂變創業的獨特情境，對理論抽樣原則下選取的六位女性裂變創業者進行扎根理論研究，得到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模型。兼顧自我價值實現與承擔育兒責任是女性進行裂變創業的主要動因，先前母體企業工作經驗的賦能以及女性自身獨特認知是實現身份調整和適應的關鍵，實現創業、家庭和社會層面上的認可是女性成功構建起創業者身份的標志。

本研究的主要理論貢獻如下：

一是本研究構建了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模型，系統展示了女性主體的自我認知與“男性化規范”和裂變創業的雙重情境的互動過程，肯定了社會對于女性的性別期待差異影響了女性的主觀感知，并且在創業行為上表現出差異的觀點（Jennings and Brush，2013），有助于深入理解女性創業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一方面本研究發現女性在成為母親后進行創業的出發點是為了更好地兼顧自身發展和育兒責任；另一方面女性更重視家庭責任的實現（Hughes et al.，2012）。隨著創業活動的開展，女性在創業者身份與母親身份之間進行動態調整，進而在新創企業的績效上表現出差異，女性并非創業能力不如男性。二是本研究展示出母體企業工作經歷對于新生創業者身份構建的作用機制，幫助我們理解個體從母體企業離職后如何進行身份轉換和構建的過程；并且基于性別差異研究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問題，彌補已有研究對個體身份關注不足的缺憾（Ferriani et al.，2012；Sahaym，2013；Uzunca，2018）。研究發現，一方面母體企業的工作經歷成為女性開啟創業活動的重要背書，引發了個體對創業者身份的期待；另一方面，先前母體企業的工作經驗和知識學習對個體從職業身份轉換為創業者身份具有能動作用，女性裂變創業者通過對先前母體企業擁有資源的調用來實現職業身份跨越并幫助新創企業獲得合法性，降低了其身份重大調整的難度，并證實了創業者原有身份對創業者身份構建的影響（Ibarra and Barbulescu.，2010）。三是本研究通過對女性裂變創業者身份構建過程的刻畫，將女性創業和裂變創業的雙重情境納入身份構建領域，展示出隨著創業活動的進行，女性在面對不同身份期待時采取的策略，回答女性如何通過對自身認知的調整和母體資源的利用來解決身份期待問題，彌補過往研究對創業者身份構建關注不足的缺憾，進一步揭示創業者身份對創業者行為和新創企業發展的影響（韋慧民、潘清泉，2014），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創業者身份的形成機制，豐富了創業者身份的研究成果。

（二）實踐啟示

本研究對實踐的啟示如下：一，女性創業者層面。生育并不會導致女性事業的完全中斷，女性在生兒育女后仍然可以憑借先前的工作積累通過裂變創業的方式實現創業者身份和母親身份的統一，既實現自我價值又最大可能保證育兒責任，鼓勵育齡女性合理看待生育對于自身發展帶來的影響，綜合評估后做出生育選擇。二，家庭層面。家庭成員應該支持母親在恰當的時機對于自我價值追求的選擇，成為女性創業者溫馨的港灣。女性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來應對創業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丈夫及其他家庭成員應該身體力行為女性提供更多的情感支持和物質幫扶，更高程度參與育兒過程，幫助女性更好構建創業者身份。三，社會層面?！澳行曰幏丁焙汀吧鐣姟倍虝r間內很難消除，但是政府可以制定針對全職媽媽創業的幫扶政策，從女性“恐育”的角度入手來消除障礙，良好的創業氛圍也有助于生育友好型社會建設；媒體應該加大對全職媽媽成功構建創業者身份的宣傳力度，減少女性在社會刻板印象下進行創業者身份構建的難度。

（三）研究不足

本研究仍存在以下不足之處待進一步討論：一方面，選取的樣本案例均是比較成功的女性創業者，基于此得出的身份構建結論，可能無法覆蓋非成功的母親對于創業者身份構建的探索，后續研究可以將其納入研究對象的范圍，以提升研究的效度；另一方面，本研究選擇的是探索性扎根理論方法，可能使研究結論的拓展性受限，后續研究可以考慮實證方法檢驗本研究成果，從而提高研究結果的準確度和普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