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梓潼夢是古代士人祈求梓潼神保佑中舉的夢境。梓潼神主管科舉桂祿的神格衍生出梓潼夢的仙話傳說,是揭示道教與中國夢文化關系值得研究的問題。史籍中關于梓潼夢的各種靈驗故事,是士人企盼科舉成功心態的社會記憶。唐宋時期蜀中士人的各種梓潼夢故事,豐富了中國夢文化的內容,也反映出中華文昌文化的思想內涵。梓潼夢所彰顯的文昌帝君司祿主功名的神格,奠立了士大夫階層崇拜文昌帝君的格局。梓潼夢故事在科舉制度下的流行,反映了道教對科舉制度的神學影響。唐宋以來社會上流傳的梓潼夢故事,是中國科舉制度與道教神仙信仰相結合的產物。宋代道教宗師通過編撰褒揚梓潼帝君靈驗的經書、用于祭祀梓潼帝君的齋醮科儀、供信仰梓潼神的文士受箓所用的文昌箓,對梓潼神進行道教神學的提升,以彰顯梓潼夢的感應功能。通過一系列對梓潼神的道教化改造,宋代以后道教已建構起文昌帝君信仰體系。道教對梓潼夢靈驗故事的特殊建構,道教的梓潼神成為中國社會專掌司祿的文化大神,深刻影響了古代拳拳于科舉的士人。
關鍵詞:梓潼夢;文昌信仰;梓潼神;科舉制度;夢文化;道教
中圖分類號:D691.3;B95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2-0063-08
作者簡介:張澤洪,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成都 61006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明清正一道與江南地域社會研究”(21AZJ006)、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道教與西南少數民族宗教文化互滲研究”(19JJD730004)、四川大學“從0到1”創新研究項目“老撾瑤族經書研究”(2021CXC02)
① 此次會議論文已結集出版。參見張澤洪:《道教的“梓潼夢”與文昌帝君崇拜》,詹石窗主編:《夢與道——中華傳統夢文化研究》上冊,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年,第121-142頁。
② 張澤洪:《論道教的文昌帝君》,《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第3期。
梓潼夢是古代士人祈求梓潼神保佑中舉的夢境。梓潼夢中的梓潼神,又稱為文昌帝君、梓潼帝君、梓潼真君、梓潼神君,是道教的司祿主文運之神。梓潼神主管科舉桂祿的神格衍生出梓潼夢的仙話傳說,是道教與中國夢文化研究中值得討論的問題。學界對梓潼神及中華文昌文化已有多維度的研究,僅在文昌祖庭七曲山所在的四川梓潼縣,1996年以來已先后召開5屆中華文昌文化主題的學術研討會,形成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2008年10月6—8日,福建福清召開“夢與中西文化研討會”,筆者曾就梓潼夢與文昌帝君崇拜的關系進行初步討論。①在此基礎上,本文進一步提出,梓潼夢的靈驗故事植根于道教神仙信仰,是道教文昌帝君信仰與夢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值得從科舉制度與道教關系的宏觀視野予以考察。
一、唐宋時期蜀中士人的梓潼夢
梓潼夢是藉由梓潼神崇拜而產生的夢境,亦是士人祈夢梓潼神保佑的靈驗故事。梓潼神張亞子本是東晉蜀中七曲山的民間俗神,在宋代民間俗神道教化的過程中被吸納為道教神祇。②梓潼夢的產生可以追溯到唐中后期。《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七《夢二·樊系》引《定命錄》載:“員外郎樊系,未應舉前一年,嘗夢及第。牓出,王正卿為牓頭,一牓二十六人。明年方舉,登科之后,果是王正卿為首,人數亦同。”【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6冊,第2200頁。】《定命錄》為唐呂道生大和年間(827—835)所撰,樊系約于唐玄宗開元十七年(729)登進士第,此夢境為開元十六年(728)的故事,其“夢及第”的敘事已有梓潼夢的特征。唐趙璘《因話錄》卷六載:“進士鄭滂在名場歲久,流輩多已崇達,常有后時之嘆。一夕,忽夢及第而與韋周方同年。”【《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35冊,第503頁。】鄭滂“夢及第”在唐文宗大和四年(830),該小說所載科名場所夢境的應驗同樣具有梓潼夢的特征。唐鐘輅《前定錄》則明確記載士人祈夢于梓潼神的神異故事:
遂寧岳某與閬州李某將赴試,各祈夢于梓潼祠。有一執簿者曰:“汝二人皆貴,但身與頭不相稱。”令一使運斧以易。及醒歸,其妻不識,詰其家人,始知之。后俱甲試遷官。【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七十九《神仙記》引,《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2冊,第301頁。】
鐘輅為唐文宗大和二年(828)進士,《前定錄》成書于唐文宗大和年間(827—835)。故事中易頭之夢境頗為神異,于梓潼祠祈夢得甲試遷官的靈驗敘事,亦是梓潼夢典型的敘事方式。唐人小說《前定錄》《定命錄》多宣揚科名前定的夢境,在夢文化中屬于以夢先兆明定數一類,這類宣揚夢兆的小說自有其產生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
唐代孫樵在梓潼七曲山祭祀梓潼神,是史籍中記載梓潼夢產生背景的可靠資料。孫樵《祭梓潼神君文》說:
大中十八年七月九日,鄉貢進士孫樵,再拜獻辭張君靈座之前:樵實頑民,不知鬼神,凡過祠廟,不笑即唾。今于張君,信有靈云。……今過祠宇,其敢默去?觴酒豆脯,捧拜庭下。神其歆此。【孫樵:《孫可之集》卷九,《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3冊,第90-91頁。】
孫樵祭文稱會昌五年(845)、大中四年(850)、大中十八年(864)都曾在蜀道旁的七曲山梓潼廟祭梓潼神。孫樵這篇撰于大中十八年的祭文,反映了唐代士人相信梓潼神的靈驗,在七曲山梓潼神廟求梓潼神保佑的歷史事實。北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四說:
長安西去蜀道有梓潼神祠者,素號異甚。士大夫過之,得風雨送,必至宰相,進士過之,得風雨則必殿魁。自古傳無一失者。【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冊,第3083頁。】
蜀道旁梓潼神祠之梓潼夢的靈異,在唐代士大夫階層中已是盡人皆知。科舉制度創始于隋而確立于唐,封建王朝通過考試來選拔士人,科舉考試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人生仕途。唐代社會梓潼夢故事的產生,與科舉制下的祈夢文化有關。在科舉成為文人仕進的必由之路后,期望神靈護佑科舉考試成功是士人普遍的心態,而梓潼夢有預示科場成敗的靈驗,故吸引士人紛紛朝拜梓潼神以獲梓潼夢的諭示。
宋代各地梓潼神及其夢境的靈驗也為士人所熟知,文天祥《龍泉縣太霄觀梓潼祠記》記錄南宋吉州龍泉縣(今江西遂川縣)梓潼神的靈驗,稱:“士之所自為,行為上,文次之;神所校壹是法,合此者陟,違此者黜。人謂選舉之權屬之有司,不知神之定之也久矣。……近世貴進士科,士以得失為病,自元皇廟食于是,始有司桂籍之說。”【文天祥:《文山集》卷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4冊,第576頁。】文天祥認為進士科選舉之權屬于梓潼神,品德與文才是選拔士人的標準,可見主司桂籍的梓潼神在宋代士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唐宋以來各種梓潼夢故事在社會上廣泛流傳,至南宋時期便有志怪小說《靈應集》問世,書中多記載蜀中士人乞夢于英顯神君的靈應傳說,是蜀中社會梓潼夢口傳故事的文本記錄。《靈應集》原書已佚失,部分內容為《分門古今類事》引錄。《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二《分門古今類事二十卷》載:“所引如《成都廣記》《該聞錄》《廣德神異錄》《唐宋遺史》《賓仙傳》《蜀巽記》《搢紳脞說》《靈驗記》《靈應集》諸書,皆后世所不傳,亦可以資博識之助也。”【《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冊,第1009頁。】《分門古今類事》收錄三卷《夢兆門》故事,其卷八《夢兆門下》有《劉悅第三》《孫鉉策題》《文縝狀元》《元珍贈詩》《彥國文學》《士美金堂》《允蹈甲門》《何某二子》八則,皆錄自《靈應集》中的梓潼夢靈驗故事。《文淵閣四庫全書》所錄《分門古今類事》是宋代四川書肆刊行之文本,中華書局標點本則名為《新編分門古今類事》。以下我們列舉其中兩則故事,以見宋代梓潼夢的敘事特點。《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卷八《夢兆門下》之《劉悅第三》載:
劉悅,字圣與,天彭人。蔡薿牓第三人,與常瓌同年,又相善。方集英賜第,圣與嘆息,若有所感,瓌因詢之,圣與曰:“人生得喪果素定,非人力也。悅今日望見天子臨軒,公卿侍衛,以至天日氣象,樓殿相映,恍然如再至焉。悅七年前過梓潼神君祠,宿于祠下,夢與舉子數百人趨禁中,聽唱名于集英殿。俄有一衛士遽曰:‘公第三人及第。悅時名濤,因問曰:‘劉濤耶?衛士曰:‘無劉濤,乃劉悅。語未畢,臚傳劉悅矣!遂驚覺。雖知其神,而未敢改名。會元祐詔書,若與上書邪等人同姓名者聽改名。時上書有彰信軍進士名劉濤,悅因改今名焉。今日至庭中,無一而非昔日夢中所見者。初聞第一第二人已賜第,不覺正衣冠以待,及蒙恩,果第三人。而心實安然,若久已得之者。信乎!得喪果前定,非人力也。”崇寧五年,悅歸過梓潼,既書其事,又請常瓌為記。【委心子:《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29頁。】
這是劉悅得梓潼夢而改名中舉的故事。治平三年(1066),劉悅宿梓潼神君祠,夢見宋英宗在集英殿策試進士時得神靈諭示,遂改名劉濤為劉悅,七年后終以第三名考中。其字“圣與”與梓潼夢境中的改名,都反映劉悅渴望科舉成功的心態。《夢兆門下》之《文縝狀元》載:
何文縝,政和間被貢,宿梓潼,夢一吏赍黃敕投其中云:“何可特授承事郎、秘書省校書郎。”次年,文縝果大魁多士。前此,狀頭先除學官,惟文縝獨除館職,暨受敕銜位,與夢中所見不差一字。嗟夫!科名前定如此,士而不安義命可乎!【委心子:《新編分門古今類事》,第130頁。】
何宿梓潼祠而得梓潼夢示,于政和五年(1115)舉進士第一。南宋洪邁《夷堅丁志》卷八《何丞相》載何梓潼夢更為詳細:
是夕夢入廟廷,神坐簾中,投文書一軸于外。發視之,全類世間告命,亦有詞語。覺而記其三句云:“朕臨軒策士。得十人者。今汝裦然為舉首。”后結銜具所授官。何公思之,廷試所取,無慮五百,而言十人,殆以是戲我也。及唱第果魁多士。第一甲元放九人,既而傅崧卿以省元升甲,遂足十數,蓋夢中指言第一甲也。所得官正同。【洪邁:《夷堅志》,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冊,第606頁。】
這則梓潼夢是科名前定神學觀念的典型敘事。何夢中得梓潼神天授文書,諭示可以考中第一甲之首;后赴京師參加宋徽宗親自策問的廷試,果然中了狀元。
宋代蜀中流傳祈夢于梓潼神,可以預知科場勝算的傳說,這種民間口傳故事被文人書寫為文本,成為與科舉制度休戚相關的梓潼夢故事。南宋洪邁《夷堅乙志》卷八《歌漢宮春》載:
紹興四年,蜀道類試進士。成都使臣某人禱于梓潼神,愿知今歲類元姓字。夜夢至廟中,見二士人握手出。共歌《漢宮春》詞:“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之句。神君指曰:“此是也。”明日復入廟,將驗昨夢。士人來者紛紛不絕,久之,有兩人同出,攜手而歌,果夢中句也。省其狀貌皆是,即趨出揖之曰:“二君中必有一人魁選者。”具以夢告,皆大喜。【洪邁:《夷堅志》第1冊,第247頁。】
“士人來者紛紛不絕”,可見祈夢梓潼神以求科舉成功已在士人中蔚為風氣。北宋文士葉夢得《巖下放言》中有篇《來歲狀元賦》,說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西蜀二舉人“至劍門張惡子廟,號英顯王,其靈響震山川,過者必禱焉”。【陶宗儀:《說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冊,第954頁。】可見,赴七曲山梓潼廟祈夢已是宋代士人普遍的心態及行為。南宋時期,隨著文昌帝君信仰的流布,江南各地亦建立梓潼祠,以滿足江南士人祈夢梓潼神的心理需要。吳自牧《夢粱錄》卷十四載:“梓潼帝君廟,在吳山承天觀。此蜀中神,專掌注祿籍,凡四方士子求名赴選者悉禱之。”【吳自牧:《夢粱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1頁。】南宋士人祈夢梓潼神,以真德秀的梓潼夢最為典型。明葉子奇《草木子》卷四上《談藪篇》載:
真西山未第時,將會試于行在。道吾栝,約友人鄭達道同祈夢于梓潼廟下。入謁于神,遂擊其鼓,題詩于上曰:“大叩則大應,小叩則小鳴。我來一扣動天地,四海五湖聞其聲。”是夜得吉夢,其年果中。【葉子奇:《草木子》,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0-71頁。】
真德秀在都城臨安考試前赴吳山梓潼帝君廟祈夢梓潼神,擊鼓題詩反映其渴望科舉成功的豪放心態。他于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中進士,成為朱熹理學之一代傳人。
宋朝科舉對士人心態影響甚巨,社會已形成以是否中舉來評判士人成功與否的價值標準。由此,道教主司桂籍的梓潼神,在士人心目中享有無比的神圣性。篤信梓潼夢靈應而在夢境中與梓潼神交的精神現象,是文士信仰梓潼神的特殊表現方式。史籍所載宋代社會流傳的各種梓潼夢故事,折射出士人篤信梓潼神靈驗的心理。科舉制度下士人祈夢梓潼神以求福佑已成集體無意識,形形色色的梓潼夢靈驗故事真實反映了士人渴望科舉考試成功的心態。
二、梓潼夢的神學功能和社會影響
梓潼夢故事宣揚科名前定的神學觀念,士人若能祈夢得到梓潼神的諭示,獲好兆者就能科場如意。由于篤信梓潼夢的靈驗,一些人幾近癡狂。因為相信梓潼神的靈異,那些為仕途奔走的士人,必為自己的前程而祈禱。于是,宋代以后梓潼夢在社會上愈益流行,以致清代有科場中鬼神弄人之說。清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卷二《科場中鬼神》述說清代科舉考場中,世每艷稱鬼神之事,以彰果報之事。并舉一文昌示夢的例證:“咸豐辛亥科鄉試,同官陳星垞二子丙曾、誦曾,兄弟同掇高魁,其文皆取法尤、王,于是都中盛傳星垞于元旦夢文昌神,告以今年闈藝宜學西堂、農山,因此得雋。”【陳其元:《庸閑齋筆記》,楊璐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9頁。】宋代以后的筆記小說述科場中事,多宣稱文昌帝君的靈驗以彰果報。清袁枚《續子不語》卷三《奪狀元須損壽》載,康熙癸未(1703),江南士子赴都會試,某解元負才傲物,同輩不堪其侮:
同舍生夜夢文昌帝君升殿臚傳,及唱名,則某果狀元也,同舍生意竊不平。未幾,有女子披發呼冤曰:“某行止有虧,不可冠多士,須另換一人。”帝君有難色,顧朱衣神問之。朱衣神曰:“萬歷間亦有此事,以下科狀元移置上科。其人早中三年,減壽六歲,此例今可照也。”遂重唱名,狀元為王式丹。【袁枚:《續子不語》,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冊,第44頁。】
這則梓潼夢故事,反映文昌帝君以德行選拔士人的取向。道教宣稱士人的科名貴賤,皆隸文昌帝君的神選定奪,這位解元因行止有虧而遭褫奪狀元并減壽六年的懲罰。袁枚《子不語》卷二十一《福建解元》的祈夢文昌故事,夢中文昌與關帝、孔夫子同坐判士人是否中舉,則說明清梓潼夢已出現融攝多元神靈的夢境,反映了清代儒釋道三教融合的社會現實。袁枚《新齊諧》卷二十一《科場事五條》載:“王士俊為少司寇,讀殿試卷,夢文昌神抱一短須道士與之。后臚唱時,金狀元德瑛如道士貌,出其門。”【袁枚:《新齊諧·續新齊諧》,沈習康點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452頁。】梓潼夢狀元的道士形象,或許是道教社會影響的隱喻。
清代甚至有夢文昌司命甄別新科舉人名次的記載,清汪輝祖《雙節堂庸訓》之《授徒勿誤人子弟》載:
武進有老學究教讀數十年,勤懇不倦。乾隆辛酉元日,鄰叟夢文昌司命甄別新科舉人名次,一生以行玷應黜,司命難其選補,旁一神曰:“某學究可。”司命曰:“學問欠優。”神曰:“某教讀認真,不誤人子弟。”司命曰:“若是,可矣。”果于是年江南鄉試中式。【汪輝祖:《雙節堂庸訓》,王宗志等注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74頁。】
這則梓潼夢宣揚梓潼神獎掖辛勤教授的文士,教讀認真者終獲梓潼夢的應驗。清石成金《傳家寶全集》第一集《教授果報》載:
萬歷間,京口張某有能文名,入院七次,望采芹如登天。年將四十,求夢文昌祠,夢帝君怒視曰:“爾天罰至矣,尚望人泮乎?爾憶十五年中,豪富相延,束脩頗厚,汝之所授不能償十之一。凡歷五家,皆為改文以欺父兄,遂誤其子之終身。今爾饒裕,猶不思衣食所自來,且又習諸游戲外好,乃聚徒館舍,群習樗蒲,爾竟不知,為師者當如是乎?”張不敢答。遂覺,察其徒果然。有一同社過訪,送不數步,忽生徒洶洶來報曰:“某生因搏爭毆,被某生擊死矣。”后張株連訟獄,刑辱甚慘,財盡郁死。【石成金:《傳家寶全集》,北京:外文出版社,2012年,第26頁。】
這一梓潼夢則宣揚張某教書誤人子弟而遭文昌神懲罰,顯示文昌帝君有因果報應的天鑒功能。
梓潼夢的故事在明清小說中有更生動的描寫,從文學的側面反映梓潼夢對士人的心理影響。明代話本小說《鼓掌絕塵》第二十一回《酒癡生醉后勘絲桐,梓童君夢中傳喜信》,描述書生文玉夢梓潼帝君神簽之事:“文荊卿睡到二更時分,漸覺酒醒轉來,朦朧合眼,夢見一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頭戴唐巾,身穿緋服,手執大紅柬帖,口稱預報佳音。”文玉夢中所見梓潼帝君題寫的簽詩謂:“好音送出畫樓前,一段良緣咫尺間。莫怪風波平地起,佳期準擬蝶穿簾。”“文荊卿看罷,躬身拜謝。只見那人將手向東南一指。化作一陣清風而去。文荊卿猛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便把夢中詩句,默默牢記心頭,暗自忖道:‘莫非我指日間有甚喜兆,故梓童君夢中特來預報?”【金木散人編:《鼓掌絕塵》,朱傳譽主編:《明清善本小說叢刊》,臺北:天一出版社,1985年,第4冊,第11頁。】清俞達《青樓夢》第十一回《詩感花姨,恨驚月老》載士人金挹香對天怨詈,月下老人決定請命于梓潼帝君,確查其功名簿:
月下老人即往帝君處請見,不一時,已至文昌宮,謁見帝君,細陳一切。帝君即命掌祿使者確查金挹香功名,不一時,使者回稟帝君道“查得金挹香功名該在二十歲入泮,二十四歲舉賢書”等語。月老告辭歸院,議定其事,即命蜂蝶使往蘇州,夢中指示挹香一切。【俞達:《青樓夢》,鄒弢評,陶麗點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78頁。】
又如,明代話本小說《西湖二集》第十五卷《文昌司憐才慢注祿籍》,講文昌帝君為羅隱添注祿籍的故事;清代李漁《凰求鳳傳奇》第十出《冥冊》,寫上天文昌星梓潼帝君掌握士子應試成功的命運;清丁耀亢《續金瓶梅》第四十六回《傻公子枉受私關節,鬼門生親拜女房師》說:“所以這科目功名再假冒不得的。那天上文曲星、梓潼帝君,又查他三代和本人的功德才中,謂之天榜。”【丁耀亢:《金瓶梅續書三種》,陸合、星月點校,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444頁。】明清小說以文學語言描寫的各種梓潼夢故事,反映明清文士祈夢梓潼神的歷史真實。元明清時期學校中多建有文昌祠,梓潼夢在文士中的社會影響亦臻于極盛。
漢唐間民間蓄積已久的地方信仰,經歷盛唐開放文化的整合,迎來了宋代與道教相結合的歷史契機。【參見張澤洪:《道教禮儀學》,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67頁。】宋代是民間信仰道教化的重要時期,民間崇奉的梓潼神、城隍神、關帝、媽祖、徐仙等,都被吸收衍化為道教的神祇。隨著宋代道教對民間梓潼神的改造,道教化的梓潼神信仰日漸深入人心,民間甚至衍生出士人出生之時就已得到梓潼神陰騭之說。宋楊萬里《宋故左丞相節度使雍國公贈太師謚忠肅虞公神道碑》載:虞允文之父秦公“禱于梓潼神。是夕,夢入一官府,見一大官,袞冕迎秦公,執客主禮甚敬。主人忽指其側一人介胄而立者曰:‘此為爾子。秦國夫人娠,公將生,戶外有異光”。【楊萬里:《誠齋集》卷一百二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1冊,第531頁。】虞允文出生后果然聰穎異常,后為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元代士人呂思誠,因其母曾夢文昌星而生,后得以舉進士,總裁宋遼金三史。明代莊渠李氏的李奎,其大父曾夢文昌之星降精于家而出生。明代文士張陽和,其母夢文昌降于庭而生。古代一些功成名就的士大夫,總會宣稱夢文昌之星降精于家,或夢文昌星現而誕生的神話。這類天降神授的梓潼夢亦有道教經典的根據。
三、道教對梓潼夢的回應和神學建構
(一)道教對梓潼夢的回應
宋代志怪小說《靈應集》是記載梓潼夢最早的文本。《靈應集》撰者宋氏,號委心子,眉州青神(今四川青神縣)人。其委心子之號取《淮南子·精神訓》“委心而不以慮”之義,【《淮南子》,陳廣忠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上冊,第368頁。】具有明顯的道家色彩,但宋氏并不是道士,所記錄建構的梓潼夢代表的是社會上文士階層的觀點。宋代道教吸收民間俗神梓潼神之后,對社會上流行的梓潼夢進行了積極的回應。道教宗師通過編撰褒揚梓潼帝君的經書和祭祀梓潼帝君的齋醮科儀,對梓潼神進行道教神學的提升;并在道教祭祀文昌帝君的宮觀建桂籍殿或桂籍閣,以彰顯梓潼夢的神靈感應。通過一系列對梓潼神的道教化改造,宋代以后道教已建構起梓潼神文昌帝君信仰體系。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二說:
李知幾少時,祈夢于梓潼神。是夕,夢至成都天寧觀,有道士指織女支機石曰:“以是為名字,則及第矣!”李遂改名石,字知幾。是舉過省。【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4冊,第3462頁。】
李知幾在夢中得道士指點,改名后果然科舉成功。中國傳統夢文化中有各種占夢的方法,改名是梓潼夢靈驗故事中常見的一類。由于梓潼夢保佑科舉的靈驗,古人甚至多有取名“夢舉”者。南宋劉安勝撰《太上無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針對社會上流行的梓潼夢故事,亦竭力稱揚文昌帝君應夢的功德。該經卷二說:文昌帝君“應夢保生,垂慈憫苦,不驕帝境玉真慶宮,現九十八化之行藏,顯億千萬劫之神異,飛鸞開化,在在建壇,助國救民,人人被德”。宣揚文昌帝君“應夢儲祥,因心演化”,“應夢儲祥,因心錫慶”的功德。【《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冊,第503-504頁。】元衛琪《玉清無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卷二亦稱揚文昌帝君“應夢保生,垂慈憫苦”。【《道藏》第2冊,第616頁。】明代道經《清河內傳》說梓潼帝君“彰感應于勸懲,貢舉之令再頒,考察之籍先定”,【《道藏》第3冊,第288頁。】亦是宣揚梓潼夢靈應的話語。道教文昌經書宣揚文昌帝君應夢的功能,是道門對社會上梓潼夢故事的積極回應。
明代道經《高上大洞文昌司祿紫陽寶箓》卷上《文昌天演譜系品》建構出最完整的文昌神系統,包括三大系列的神祇,即圣官曹治八十一仙官、儲佐列神及七曲鳳凰諸山佐順龍神四十五部。其儲佐列神中的真君有:“文昌上將真君,文昌次將真君,文昌貴相真君,文昌司命真君,文昌司祿真君,文昌司中真君,文昌司貴真君,文昌司文真君。”【《道藏》第28冊,第506頁。】道教宗師以豐富的想象力,建構出文昌帝君文化大神的神格。明代道經《清河內傳》說:“七曲名山聞天下,而士之發策決科者皆歸焉。”【《道藏》第3冊,第287頁。】道教長期浸潤中國民間社會,在儒釋道三教中獨具與民間信仰緊密結合的優勢。唐宋以來社會上流傳的梓潼夢故事,便是科舉制度與道教神仙信仰相結合的夢境,而梓潼夢所彰顯的文昌帝君司祿主功名的神格,奠立了士大夫階層崇拜文昌帝君的格局。元衛琪《玉清無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卷二說:“而蜀人深信者,以帝君在蜀為大神,自唐至今,累朝崇重。”【《道藏》第2冊,第607頁。】起源于蜀中的梓潼神,因為梓潼夢靈驗故事的特殊建構,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拳拳于科舉的士人,最終成為中國社會專掌司祿的文化大神。
(二)文昌帝君司祿功能與梓潼夢
夢境是人類精神心理和社會現實的反映,梓潼夢是中國古代祈夢文化的一類,是科舉制度下催生出的夢文化現象。梓潼夢建立在梓潼神司祿功能之上,而梓潼神司祿的觀念又源于文昌宮星司祿之說。《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說:“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冊,第1293頁。】秦漢時期的星象學說將星象與人的命運相連,認為文昌宮第六星有司祿之功能。古人將文昌星的明暗與科場考試相比附。唐裴庭裕《東觀奏記》卷下說:“初日,官奏文昌星暗,科場當有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8冊,第340頁。】而道教的文昌帝君被視為天界文昌星的化身。隋唐科舉制度產生以后,文昌星尤為文人學子頂禮膜拜,被認為可“職司文武爵祿科舉之由來”。【朱珪:《敕建文昌帝君廟碑》,《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665冊,第72頁。】唐杜光庭《道門科范大全集》卷十九至二十四共六卷文昌科儀,都尊文昌帝君為司祿主者,旨在宣揚文昌帝君司祿的功能。其中卷二十至二十二《文昌注祿道場儀》,分別是早朝、午朝、晚朝科儀,說明道教文昌注祿有完備的科儀。《道門科范大全集》卷十九《文昌注祿拜章道場儀》“啟壇行道”宣稱:“七曲山司祿主者,職貢舉真君,主掌桂籍。”《道門科范大全集》卷二十三《文昌注祿拜章道場儀》“祝神行道”亦宣稱:“七曲山司祿主者,職貢舉真君,英顯武烈忠佑廣濟王,主掌桂籍。”【《道藏》第31冊,第800、810頁。】科儀的主題都是闡揚文昌帝君司祿、主掌桂籍的神職。道教主管科舉祿位的文昌帝君,在宋代已成為天下士人崇信的文化大神,梓潼夢的靈應故事的宣傳顯然起了重要作用。元仁宗延祐三年(1316),文昌帝君被加封為“輔元開化文昌司祿宏仁帝君”,標志著其司祿的功能亦得到封建王朝的認可。
道教汲取先秦文昌星司祿之說,建構出內涵豐富的星辰崇拜。宋呂元素《道門定制》卷三所列第三十七狀的星神為:“文昌上將星君、文昌次將星君、文昌貴相星君、文昌司祿星君、文昌司命星君、文昌司寇星君。”【《道藏》第31冊,第682頁。】這是宋代道教神仙中文昌六星的名號。道教星辰崇拜中還有三臺星君,即上臺虛精開德星君、中臺六淳司空星君、下臺曲生司祿星君。唐傅洞真《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經注》載有三臺星君的神格形象:“下臺星君名曲生。身長一丈,面青有光,芒氣如絲射,暗立青氣中,道服青衣,執青圭。……下臺二星,上星主士人,下星主庶人。”【《道藏》第17冊,第78頁。】宋蔣叔輿《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五十二《神位門》所排列的神靈亦有下臺曲生司祿星君。下臺星君是主管司祿的神靈,道教宣稱持念星君名號,其功德力莫可稱量。
(三)文昌科儀與吸納文士入道的文昌箓
道教祭祀梓潼神的醮儀,文士們簡稱為文昌醮、梓潼醮。【魏了翁:《鶴山集》卷九十九《文昌醮啟壇詞》《代鄉人設文昌醮啟壇詞》《四川文昌醮疏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3冊,第444、448、452頁;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四《梓潼醮齋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3冊,第587頁。】這些文昌醮顯揚梓潼神司祿之功能,以齋醮的方式祈求科舉成功。宋代蜀中道教的文昌醮會,多在科舉之年為祈求梓潼神而舉辦。南宋文士姚勉《文昌醮宿建詞語》說:
大比興賢,又值設科之歲;前期卜日,用嚴事帝之忱。恭按金科,肅陳寶醮,冀潛通于肸蠁,庶均被于祥厘。伏愿天鑒積誠,神欽宿戒。朱衣豫送,早標仙籍之姓名;紫詔鼎來,同奪亨衢之步武。【姚勉:《雪坡集》卷四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4冊,第333頁。】
這場在設科之歲舉建的文昌醮,科儀中駢文醮詞的朱衣、紫詔,就是祈求梓潼神護佑事主中舉的語言符號。
明代道教正一法箓中有文昌箓,供信仰梓潼神的文士受箓所用。明代道經《高上大洞文昌司祿紫陽寶箓》就是專門傳授文昌箓的經書。贛西北民間道壇《文昌箓封》封面文字稱:“天師府下拜受正一文昌司祿紫陽寶箓一封,仰煩文昌威烈馬元帥,捧詣七曲文昌宮呈進,祈頒恩命,丐與前信厶厶名下,青云早陟,丹桂高攀事。”【此箓為我的博士生盧彥融2015年10月23日于江西修水縣戴祥柳道壇收集,特此致謝。】明代龍虎山張天師正一法箓中,已有新出文昌箓的傳授,以適應社會文士階層受箓的需求。按照正一授箓的科儀格式,文昌箓包括箓一部上中下三卷、盟真合同環券一封、正一修真旨要節目、祖玄真三師寶號及經籍度三師法諱。 明代道經《高上大洞文昌司祿紫陽寶箓》卷上《文昌九天開化品》說:“吾昔奉上帝玉敕,職掌桂籍,興文儒而擢貴品,進賢德而佐明時。故得掌隸天曹,秩專司祿,校錄地府,位司定貴,詮量水府,職在進賢,應三府選舉,吾總隸焉。”該經明確宣稱文昌帝君職掌桂籍的功能,即所謂“金臺桂籍悉隸屬于文昌”,竭力宣揚文昌箓可為士人擢科名、登祿位:求科名的文士拜受該寶箓,可以“增益才華,開明鑒識,斷除魔障,斥逐邪妖,顯擢科名,進登祿位” ;“悟太上之玄機,消除魔障;登文昌之貴籍,顯達科名”;“增益智慧,通才輔文,進登祿位,一如盟言”。【《道藏》第28冊,第504、520、503、509、511頁。】
據《高上大洞文昌司祿紫陽寶箓》卷下《請箓法詞》,文昌箓傳授要禮請經籍度三師,其“經籍度三師法諱”為:
經師上清三洞經箓南曹真士玉府上卿都天大法主嗣漢四十二代天師張正常,籍師上清三洞經箓太極執法真宰靈寶領教真人都天大法主嗣漢四十三代天師張宇初,度師上清三洞寶箓靈寶領教玄化真人南曹執法仙宰都天大法主嗣教四十四代天師張宇清。【《道藏》第28冊,第521頁。】
經籍度三師為明代龍虎山三位張天師。元明時期,龍虎山張天師統領三山法箓,道教專為文士階層傳授的文昌箓,亦在龍虎山張天師統領之下。《請箓法詞》又載:
據某貫居住奉道信士某詞稱:本命某年月日時建生,上屬北斗某星君主照,即日虔誠恭詣度師教主天師大真人門下,拜受《高上大洞文昌司祿紫陽寶箓》一部,皈身佩奉行持,端冀開明真性,通悟本心,弗措于學問辨思,勿非于視聽言動,進修德業,超益才華,名成而贊輔皇猷,祿遂則宣明正化,致君于唐虞之上,濟民于成康之時,封及祖宗,澤垂后裔,誓勤修奉,永佐升平,如或背盟,一依九天主宰元降律令!【《道藏》第28冊,第515頁。】
此科儀詞文可知明代文昌箓的傳授,信士要向龍虎山張天師申請授箓。此法箓的傳授權亦彰顯明代龍虎山正一道貴盛的歷史大勢。
結 語
通過上述對梓潼夢的考察分析,不難看出道教對科舉制度下士人階層的深刻影響。在梓潼神信仰興盛的唐宋元明清時期,各種梓潼夢靈驗故事在社會上頗為流行,滿足了應舉士人祈求科舉成功的心理需求。古代科舉制度考試選拔環節的激烈競爭,士人需要有神靈力量作為心理支撐,而梓潼神司祿的特殊功能,使士人相信祈夢梓潼神可以獲得神諭。史籍中關于梓潼夢的各種靈驗故事,是士人企盼科舉成功心態的社會記憶。可以說,產生于科舉制度下的膾炙人口的梓潼夢,豐富了中國夢文化的思想內涵,也反映了道教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力。
(責任編輯:曹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