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理(長沙)

一個遙遠的大唐盛世,從內容到場景,正在形形色色的文化產品中燎原,這是近年來中國大陸值得關注的文化現象。在這場“大唐熱”中,詩人作家吳昕孺的新著《君不見—李白寫給杜甫的十二封信》(以下簡稱《君不見》),上架不到一個月,即沖進新書熱賣榜“小說”類前十,并不讓人意外。
這部作品視角獨特,寫法別具匠心,以杜甫寫李白的十二首詩為線索,借李白之口虛構了十二封回信,用意識流筆法,將李杜的心靈之交,與李白自己的人生故事、創作心路、文學旨趣、思想演變和情感故事交叉編織在一起,并從第一視角對個人命運與所處時代的動態關系,進行合理化的拆解與重構,代入感很強。筆者一口氣讀完后,竟一時難以判斷這部作品究竟適合歸入何種文學體裁。
這種體裁邊界的模糊感,在歷代文史作品中也或顯或隱地存在。比如司馬遷寫《史記》,既被稱作“史家之絕唱”,也被譽為“無韻之離騷”。如果將真實性視作判別文史分野的關鍵標準,那么真實性本身也存在問題—例如,當事人或后來的敘述者基于主觀情感與想象的敘述、記錄、評價,算多大程度的“真實”?這種“真實”對還原人物或事件的全貌,作用有多大?
具體到李白身上,他的個性形成與家庭身世的關系,他那么多名篇的創作經歷,他的雄心壯志與狂狷人生,他與玉真公主、楊貴妃的關系,他晚年追隨永王李璘“叛亂”的動機,類似種種,如何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實”?從這個角度看,吳昕孺在《君不見》中的心理推演與敘事重構,本身就是對所謂歷史真實性的再反思。
解讀李白或者任何一個歷史人物,必會陷入“真實性”與“虛構性”的言說困境中。單就流傳下來的詩文,我們無法否認天才李白與盛世大唐的存在,即使這種存在僅如絢麗的肥皂泡一樣短暫。但另一方面,當他和盛唐被放大、被標簽化后,“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就成了李白一生的樣貌;“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云”,也成了大唐應有的樣貌。即使李白死后1200多年,人們依然寧愿傳唱他那些意氣風發的詩篇,寧愿相信他一直處在“高光”之中,甚至寧愿泛化他的時代就是激情燃燒、開放自信的盛唐。這樣,李白的自由浪漫與大唐的自信強盛,經過選擇性放大、層累式曲解后,從立體變成扁平,李白與長安、大唐盛世,熔在一爐,鑄成了一個簡單單、亮晃晃的大標簽,如同傳說中的“三代之治”。
群體性的塑造運動,歷來如此:選擇性,不拘細節,甚至不論真偽。所謂歷史的真實,往往是歷史敘述者刻意構建或者寧愿讓人相信的真實。在循環洗腦的想象、留戀、瞻仰或激勵中,局部替代了全貌,誰還在乎真實本身呢?正因這樣,正史的敘述總讓人不放心,而民間的野史、軼事、傳說、筆記、口述史也有了大行其道的空間,同樣讓人將信將疑。
“李白-長安-盛唐”的合體,是這種“雙重他敘”的必然結果。無論極致的溢美,還是苛刻的質疑,都難以抵近歷史現場。可歷史的建構與重構,有其內在的機制,不僅要對結果進行邏輯化闡釋,還要對過程進行合理化描述。因此,歷史的重新敘說者,總是試圖以“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的姿態,去建構真實性的邏輯鏈,同時滿足現實的某些需求,比方說,兼顧安全性、共情性和傳播性—既要消化統治階層的政教訴求,又要撫慰精英階層的精神寄寓,還要滿足民間“粉絲團”的情感依托。這也就意味著,不可能有完美的歷史敘述者,也不可能有完美的歷史解釋者。
問題在于,明明知道這種無奈,為什么人們還是愿意不斷地解讀李白,不斷地重構逝去的盛唐?李白與大唐,都是“偉大的失敗者”嗎?這些問題,明明暗暗地存在于杜甫和中晚唐文人的作品中,存在于《舊唐書》《新唐書》以及后世眾多文史著作中,同樣也存在于當代諸多文學作品或文化產品中。也許是因為不滿意,也許更因為不甘心。不甘心李白只有一張面孔,不甘心李白的遇與不遇偏偏都發生在盛唐,不甘心中國歷史上最有朝氣最開放自信的王朝,竟被一場叛亂戛然終結,不甘心曾經井噴過無數高光人物的時代從此沉淪,一千多年再未重現。
這就給了文學以空間。很多對歷史的發問,歷史學不足以給出滿意的解釋和論證,但文學可以。也就是說,文學可以基于一定的事實、線索、細節,借助聯想、想象來延伸出更多種可能性,以解釋歷史中的人和事為什么會如此、為什么一定會如此。盡管這仍是“或許如此”“應該如此”,誰也無法證實“原本如此”。
《君不見》的作者宛如“李白附體”,大膽采用自述手法,十二封信回應十二首詩,讓李白自己來解釋李白,對其精神世界與人生選擇進行邏輯重構。這固然“包藏”了創作者的野心—借李白的心靈史寫出古往今來具有普遍意義的知識分子心靈史,這無異于一場冒險。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吳昕孺自己就是一位知名詩人—盡管氣質與詩風迥異于李白,但他作為詩人所特有的敏感度、想象力、跳躍思維及文字駕馭力,以及他作為學者對唐朝正史與文學史的熟悉度、對李杜等人詩文作品的理解力,為這場“冒險”提供了充足的糧草彈藥。
這一點,特別體現在書中的“李白”對自己不同作品的創作解釋上,也體現在他對杜甫詩篇的評點上。作者所理解的“李白”,是因時因勢因情而動態變化的李白。在自我評價上,他經常質疑自己究竟是哪個“李白”;在時代評價上,他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大唐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唐;在人生旨趣上,他對傾訴對象杜甫,以及對玉真公主、元丹丘、孟浩然、高適、王維等,有著鮮明的情感差異與價值差異。
筆者認為,吳昕孺在重構李白的心靈史上,嫻熟地運用了“文史互參”與“以心印心”的方法,這使得李白在不同階段創作的詩篇有了更具體入微的合理解釋,也使得他“汲汲于功名”卻“累累若喪家之狗”的人生經歷,也有了不同于很多史學家的解釋邏輯。讀完此書,我們更能理解“超凡化”的李白,既有其真實性,但更多的是無奈;同時還可共情于“世俗化”的李白,既有其不得已,也有其不甘心。對于一個有血肉有情感的人而言,“世俗化”與“超凡化”從來就不是二選一,這,不是更接近于真實的“偉大失敗者”之共性嗎?
從李白留下的詩文看,他確實是唐代詩人中最無法模仿的,自由至極,率性浪漫至極,不立規矩,也不給人以規矩。因此,解讀李白,重構李白,是一個很難確立標準的挑戰。《君不見》作者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在后記中寫道:“我不想寫一部歷史小說,不想寫一本人物傳記,更不想寫成單純的文化散文……我想寫一本不太一樣的書,寫一個不太一樣的李白。”“當然,他必須是作為歷史人物的李白,必須是唐代詩人李白。只是,他同時必須是我心目中的李白,是不拘泥于史實卻很可能更接近‘真相’的李白,是屬于更廣大時空的李白。”
而同樣無法復制的盛世大唐,在形成邏輯上反而沒這么復雜:亂極轉治的時代,胡漢混血的天下“共主”,拓土開疆、建功立業的全民激情,富庶開放的民間社會,胡風漢月的文化融合,共同編織了一個自信大國的整體面貌,但與這種面子上的光鮮同在的,還有帝國體內悄然惡化的種種頑疾。
只是,李白恰好活在這個王朝最光鮮與最狼狽的轉折期,而這種轉折來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使先知先覺者也來不及準備。同樣是當事人的杜甫,在長安大亂的前夕,已經將“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沉痛寫入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但真正展開系統性反思,也要等到后來的“三吏”“三別”。如果說安史之亂的爆發是如洪水決堤般猝然,那么,盛世的危機則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李白的干謁、杜甫的科考、種種懷才不遇,都早在安史之亂前二十年,這不正是對表面完美自信的盛世王朝的一大諷刺嗎?即使沒有安祿山的“漁陽鼙鼓動地來”,大唐的結構性坍塌,也會以別的方式發生。對此,吳昕孺借李白的眼和口,在多封書信里做了淋漓的闡釋。比照歷史,我們不能否認其解釋的合理性。
安史之亂后的大唐,失去了最應該姓“唐”的精氣神,再沒有當年開放包容自信的氣象。而之后的宋元明清,雖然也各有閃光點,但整體氣質上則是每況愈下,再沒出現過李白式的極品風流人物。如果將李白的出現,視作衡量一個王朝開明程度與活力程度的要素,那么我們會發現,此后再沒有配得上他的王朝。
從這個意義上說,重新書寫李白,就是重構一切自由靈魂的心靈史;重新書寫盛唐,就是重構一個漫天星斗的理想時代。人們寧愿不斷傳唱他“俱懷逸興壯思飛”的詩篇,寧愿懷念那個短暫而夢幻的時代,寧愿為他和他的激情時代貼上“詩仙”與“盛唐”的標簽,寧愿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書寫與重構。或許,原本就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