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超 祁曉冰
[摘? 要] 《錯宴》是阿爾巴尼亞作家伊斯梅爾·卡達萊的代表作之一,2008年一經出版便受到中西方學界的廣泛關注。由于卡達萊特殊的人生經歷,《錯宴》常被人作為政治副本加以解讀,又或從阿爾巴尼亞文化角度進行解讀,而從神話原型角度對作品進行的研究并不多見。本文通過文本細讀,發現《錯宴》與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的故事有著內容上的相似,而在敘事結構上又是對經典圣經敘事模式的改造??ㄟ_萊在對經典神話故事原型、敘事結構原型進行改造的同時,又將二者進行有機融合,使得《錯宴》的故事煥發出嶄新的時代光彩。
[關鍵詞] 《錯宴》? 卡達萊? 神話原型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興起于20世紀初的英國,興盛于20世紀50年代的北美,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文學批評流派之一,神話原型批評理論的集大成者是加拿大學者弗萊。弗萊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尤其是弗雷澤的社會人類學理論與榮格的原型與集體無意識理論的基礎上,發表《批評的剖析》,建立了神話原型批評流派。弗萊認為,文學作品是古代宗教信仰與神話移位的結果,原型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在不同時代的文學作品中。對于原型,弗萊將其定義為“一個象征,通常是一個意象,它常常在文學中出現,并被辨認出作為一個人的整體文學經驗的一個組成部分”[1]。由此,原型成為一種文學意象,原型批評則致力于通過分析作品表層敘述結構挖掘其深層結構下隱藏的人類無意識的內容。
伊斯梅爾·卡達萊是阿爾巴尼亞著名作家,1963年憑借處女作《亡軍的將領》蜚聲文壇,之后又陸續發表《恥辱龕》《誰帶回了杜倫迪娜》等多部小說,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有力競爭者之一。卡達萊的創作多致力于反映阿爾巴尼亞社會現實,《錯宴》也不例外。小說故事發生在二戰期間阿爾巴尼亞南部小城吉諾卡斯特,小城被德軍占領后,城里有名的醫生大古拉梅托邀請了自己的大學同學——德國軍官弗里茨在家里吃晚餐。晚宴過后,軍官弗里茨突然釋放了被捕的阿爾巴尼亞人質,全城人民為之歡呼并盛贊醫生為化解一場殺戮做出的貢獻。多年以后,經歷了政治風云變幻的阿爾巴尼亞,又想起了那場神秘晚宴。此時的人們似乎忘記了醫生當年的善舉,甚至懷疑醫生與德國軍官在晚宴上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審訊醫生的法官沙喬始終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竟動用私刑將醫生殺害。對于《錯宴》,研究者多從政治角度進行解讀,分析以沙喬為代表的法官、調查人員的專制。筆者認為,文學不是僅僅作為政治的副本而存在的,而應是一個可以從多方面解讀的客體。基于此,本文試圖從神話原型批評的角度對《錯宴》進行解讀,探索文本新的闡釋空間。
一、《錯宴》與俄耳甫斯原型
如果說文學是“移位了的神話”,那么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就是移位了的神話原型人物。弗萊認為“在文學的所有形象中,最重要的是人物,即那些出力最多以溝通作者與公眾之間關系的人”[2],借助神話人物原型對作品中人物進行解讀,有助于我們更加了解人物的塑造。
卡達萊自己在采訪中表示:“阿爾巴尼亞文化是歐洲文化的一部分,它的特質和歐洲所有的文化特質是一樣的?!盵3]結合歷史上阿爾巴尼亞作為歐洲的堡壘,幫助歐洲各國抵御伊斯蘭世界入侵,在被奧斯曼占領幾百年后人民仍信奉基督教便可看出歐洲文化對阿爾巴尼亞的影響。而歐洲文化的源頭是兩希文化,也就是說阿爾巴尼亞文化中也存在著兩希文化的影子。作為深受阿爾巴尼亞文化熏陶的本土作家,卡達萊作品在帶有顯而易見的阿爾巴尼亞文化特質的同時,必定帶有更深層的歐洲文化、兩希文化的印記。作為兩希文化代表的古希臘神話、《圣經》也必然會作為一種深層無意識,在不經意間影響卡達萊的文學創作。通過閱讀《錯宴》,筆者認為男主人公大古拉梅托醫生舉辦晚宴解救人質、多年后又被法官沙喬殺害的故事,與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的故事如出一轍,可以將二者的經歷總結為“幸福開局-身邊人遭遇不幸-拯救行動-在大眾視野消失或關注度不似以往-重新出現在大眾視野-往事重提,因他者惡意而死亡”。(具體如圖表一所示)
俄耳甫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杰出歌手,是色雷斯的國王,他隨身攜帶一架弦琴,可以演奏出美妙的音樂。他有一個愛他的妻子歐律狄刻,在故事的開始過著幸福的生活,但好景不長,剛結婚不久歐律狄刻便被毒蛇咬到腳后跟去世。為了挽救自己的妻子,俄耳甫斯決定下到冥府帶回自己的妻子,但由于自己在最后時刻沒有遵守冥后的勸告,歐律狄刻第二次死亡,俄耳甫斯徹底失去了拯救自己妻子生命的機會。在經過三年的郁郁寡歡之后,某一天俄耳甫斯再一次唱起了歌,這引起了正在慶祝狄奧尼索斯節日的色雷斯婦女的注意,但色雷斯婦女想到“自從死掉妻子以后,歌手就斷絕了跟所有女人的友誼”[4],出于痛恨便用石塊打死了俄耳甫斯。
《錯宴》中的大古拉梅托醫生的經歷就具有俄耳甫斯式的特質。雖然大古拉梅托醫生與同城的一位同姓的小古拉梅托醫生“在所有人心中占據了一個特別能被感覺到的地位”[5],但由于大古拉梅托醫生比小古拉梅托醫生身材更魁梧,年齡更大,所留學的國家——德國,比小古拉梅托醫生留學過的意大利更強大,他無疑比小古拉梅托醫生更受城里人的注意,是焦點中的焦點。城里的人們擁戴他,他有自己的家庭與事業,在故事的開始大古拉梅托醫生與俄耳甫斯一樣都是幸福的,但隨著德軍到來,故事也慢慢走向不幸。德軍軍官弗里茨是醫生的大學同學,面對阿爾巴尼亞人的襲擊,弗里茨怒不可遏,稱醫生是騙子,破壞了他所講述的阿爾巴尼亞人的好客傳統。面對弗里茨的斥責,醫生只得遵照好客的傳統邀請弗里茨今晚來自己家參加宴會,就在宴會上弗里茨告訴醫生,為了報復,德軍正在挨家挨戶地逮捕嫌疑人,一共有80個人質落在了德軍手里,本來敘舊的愉快晚宴也變了味道。這80個人質可以看作是歐律狄刻的原型位移,為了拯救自己的“歐律狄刻”,大古拉梅托在宴會上當著隨行軍官的面要求弗里茨放掉人質,這無疑是主動下冥府般的抉擇。軍官們的手“一會兒去摸手槍柄,一會兒又去摸香檳酒杯,循環輪番”[5],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餐桌上,如同俄耳甫斯下到冥府時“死人的陰影驚恐地圍繞著他”[4]。雖然這場晚宴的主人是醫生,但真正的發起人無疑是弗里茨,正是由于他對醫生的斥責,醫生才被迫為他這個侵略者舉辦了這場宴會。在宴會上最有話語權的其實是弗里茨而不是大古拉梅托醫生,弗里茨才是這場宴會的主人“哈得斯”。作者借盲詩人維希普創作的詩還原了事實:“古拉梅托,德高望重的大夫,魔鬼有一天把你降服:安排了一次盛大的晚宴”[5]。在晚宴上,大古拉梅托醫生展開了他的拯救行動,與俄耳甫斯沒能挽救妻子的生命不同的是,大古拉梅托醫生卻拯救了80個人質的生命。筆者認為,結合卡達萊經歷,挽救人質的橋段是卡達萊對俄耳甫斯神話的改造,與俄耳甫斯相比,大古拉梅托醫生挽救了生命,但卻同樣落得慘死的結局,更加能反映作為反派人物的沙喬的狠毒以及其所代表的專制群體對普通人生命的輕視。
在晚宴之后,大古拉梅托醫生的事跡逐漸被人忘卻,甚至有人懷疑那場晚宴的真實性,由于政治風波來襲,晚宴的事情又再次被提及,并為醫生帶來了殺身之禍。對于醫生與俄耳甫斯的死亡結局,筆者認為兩者都是殺人者借由神圣的人或神的崇拜的外衣發泄自己心中失去本該得到的東西的怒火及私欲,而使得主人公受到迫害。俄耳甫斯是一個“杰出的歌手,無與倫比”[4],他可以憑借復仇女神聽了都要落淚的歌聲而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但他偏偏“斷絕了與所有女人的友誼”[4],成為一個凌駕于女人之上又對女人沒興趣的焦點人物,色雷斯婦女再也無法得到來自俄耳甫斯的關注。在慶祝狄奧尼索斯的節日活動上,“面對著歐里庇德斯《酒神的伴侶》里所描繪的狄奧尼索斯的懲罰和暴力, 男人們是不敢阻止女人行動的”[6]。也就是說,女人們借由酒神節日而生的癲狂,發泄自己失去本該得到的關注的怒火,殺死了俄耳甫斯,而這一行為借助酒神的節日慶祝是被外界不加阻止,予以默認的。而《錯宴》中負責審訊醫生的法官沙喬因為醫生的光彩太過耀眼,而對他產生恨意,他曾幻想自己像醫生一樣,“成為每個人的關注對象,同時卻對所有人不感興趣”[5]。在沙喬看來,大古拉梅托醫生作為婦科醫生凌駕于女人之上,而這是自己所不能擁有的,但偏偏醫生對女人也沒有興趣,在女人這件事上,醫生無疑占據著主導權威,自己身為法官卻得不到與醫生同等的來自女人的關注,這不由得引起沙喬的嫉恨,殺害了醫生。沙喬在之后的審判中逃過一死,被分配到內務部門中不起眼的內衣科,這與色雷斯婦女殺死俄耳甫斯潛入密林一樣,都有一絲犯罪后藏匿不被人輕易發現的味道。
二、《錯宴》敘事結構對“圣經敘事”模式的改造
在《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一書中,弗萊指出《圣經》敘事遵循的是神圣喜劇的U型結構,由“墮落——受罰——懺悔——救贖”四個步驟組成。圣經故事大多遵循U型結構,主人公違背上帝的意愿受到上帝的懲罰,在懲罰中幡然悔悟,重新皈依上帝得到救贖。如《出埃及記》中,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每當遇到困難,以色列人便背離上帝責怪摩西,但每次都是在受到教訓之后重新跟隨摩西,信仰唯一的上帝。但弗萊并沒有局限于U型結構,他進一步指出倒置的U是悲劇的典型形態,“它上升達到命運或環境的‘突變或者行動的顛倒, 然后向下直落墮入‘結局”[7]。如果說,弗萊所提到的U型結構與倒置U型結構的敘事主體是所講述故事的主人公,是主人公命運在進行或上升或下降的曲線行動,那么卡達萊利用倒置U型敘事結構進行上升或下降活動的主體便是讀者及文中人物對大古拉梅托醫生的關注度??ㄟ_萊通過利用全聚焦視角,有意對敘述事件進行排布,以此達到對讀者及文本中參與者對醫生關注度的調動,進而完成《錯宴》兩個并列倒置U型的敘事結構。
卡達萊站在全知全能的視角上,在小說的前六個章節介紹了大古拉梅托醫生在城中的地位以及德軍來襲,大古拉梅托醫生邀請軍官弗里茨來參加自己的晚宴,在自己的宴會上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談判”使弗里茨最終下達命令“釋放人質。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5]。這時無論文本之外的讀者還是文本之內的市民,對大古拉梅托醫生的關注程度如同第一個倒置U型的上升線條,逐漸達到頂點。之后作者敘述在晚宴結束時,城里的人們知道了德軍軍官在醫生的晚宴上釋放了全部人質,人們先是將晚宴上發生的事采用寓言的形式加以傳說,對于那一晚徹夜響著的唱機,“人們無謂地把這看成大古拉梅托的一種荒誕行為,屬于這個城市早已習以為常的那一類,因為,人們在這里越受人尊敬,他們的任性也就越離奇”[5]。在布夫·哈桑性侵一個德國新兵后,市民聽聞德軍要炮轟城市,匆忙跑來向大古拉梅托大夫尋求幫助,城里的盲詩人維希普利用本地死者赴宴的傳說為大古拉梅托醫生創作了詩歌,大古拉梅托醫生的聲譽達到了最高峰。
小說的第七章與第八章是第一個倒置U型結構的垂直下降線,先是德軍撤離,城市由游擊隊占領,占領后由于誤會他們抓捕了大古拉梅托醫生,雖然誤會隨即解開,醫生獲得釋放,但這似乎預示著大古拉梅托醫生日后的命運。接著作者著重講述新政權建立后采取的行動:舉辦各種慶?;顒?、對詩歌的審查、擴建導師故居,在這期間關于那場晚宴,“幾乎沒人再談論它了,仿佛它從未發生過”[5]。甚至有人懷疑那只是一個寓言,而不是真實發生的事,作者有意減少對大古拉梅托醫生的筆墨,使讀者對大古拉梅托醫生注意力降低,而在文本中的市民中間,對于他的關注又恢復以往那樣。
之后,兩位醫生遭到逮捕,大古拉梅托醫生的命運再次發生突轉,第二個倒置U型結構隨即展開。人們對兩位醫生的關注度再次提高,“人們期待著兩位醫生的釋放”[5]。市民與醫生或許都以為這次像上次一樣是個誤會,被捕者很快就會得到釋放,但事情的發展卻并不如他們預期,“有消息說,這一逮捕不僅不是出于某種誤會……這一消息立即讓城市炸開了鍋”[5]。隨后,由于市民不知道在夏妮莎監獄發生的一切,卡達萊便通過安排法官與醫生間的持續對話來調動讀者的注意力,通過對話告訴讀者,那位參加晚宴的軍官并不是大古拉梅托醫生的大學同學弗里茨,而是由一位弗里茨臨終前結識的軍官頂替的。讀者在不可思議中對醫生的關注度再次達到頂點,即第二個倒置U型結構的頂點。隨后情勢便急轉直下,沙喬為了心中的狂熱殺害了大古拉梅托醫生。就在讀者以為卡達萊接下來會安排情節介紹隨著醫生的死亡,人們對他會逐漸忘記時,卡達萊卻緊接著將視角轉向幾十年之后,調查人員重新調查大古拉梅托醫生的死亡,并根據市民們提供的材料還原他去世當晚發生的事情。文本外的讀者也被還原后的醫生的最后一晚所吸引,結尾古拉梅托醫生又成為文本內外人們關注的對象,對他的關注達到與故事開始時相近的高度。自此,第二個倒置U型下落曲線也已完成。
三、結語
《錯宴》中卡達萊對俄耳甫斯故事的改造,體現了特定社會背景對作家利用無意識思維創作的影響,大古拉梅托醫生的命運賦予了俄耳甫斯式故事新的時代內涵,表達了卡達萊對現代復雜人性的思考、對專制者荒謬的批判。同時通過對“圣經敘事”模式的改造,將讀者的注意力帶入主人公一波三折的命運中,進一步深化了卡達萊賦予文本的批判現實的意義?!跺e宴》將希臘神話故事與圣經敘事結構進行改造,并將二者完美融合,利用改造后的“圣經敘事”模式表達具有現實意義的希臘悲劇式的故事,使其煥發出現代思想的光芒。
參考文獻
[1]? ?弗萊.諾思洛普·弗萊文論選集[M].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2]? ?弗萊.批評之路[M].王逢振,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 ?王晟.專訪卡達萊:戰爭中的人性是復雜的[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61011/c403992-28768105.html.
[4]? ?施瓦布.希臘古典神話[M].曹乃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5]? ?卡達萊.錯宴[M].余中先,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18.
[6]? ?王宇.論酒神狄奧尼索斯對西方文化的影響[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
[7]? ? 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M].郝振益,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劉鵬超,煙臺南山學院國學與外語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
祁曉冰,博士,伊犁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