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亮
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人民檢察院,甘肅 定西 743000
在理論界,“捕訴合一”與“捕訴分離”孰優孰劣爭論已久,但并沒有引起太大波瀾,直到2018 年初,隨著檢察機關內設機構改革的加速,這一問題突然引起熱議,引起學界與實務界廣泛爭鳴。歷史是面鏡子,“捕訴合一”會不會陷入錢穆先生提煉的新舊制度演繹之傳統法則?①錢穆制度陷阱是指:中國近現代的國學大師錢穆(1895—1990)在分析中國歷史時指出,制度出了毛病,就再定一個制度來防止它的毛病。日益繁密化之制度積累,往往造成前后矛盾。是否會病上加病、漏洞百出、失去效率?取決于該制度利弊得失之取舍,取決于理論依據之完善,更取決于司法公信力之提升。[1]
“捕訴合一如何處理,實際上是一個價值考量和選擇的問題”,[2]在“捕訴合一”大勢所趨之下,防止其陷入“錢穆制度陷阱”可能比單純的爭論更有意義。
1.有助于提高效率?!安对V合一”一名員額檢察官一次提審后往往對案件的發展脈絡較為熟悉,節省了辦案期限與犯罪嫌疑人的羈押期限,避免了重復性勞動與“無用功”。
2.有助于引導偵查。“捕訴合一”,檢察人員會實時跟進案件進展,引導偵查機關全面、客觀、高效搜集、固定證據,“切實改變偵查監督不力、制約失靈、關系失衡”,[3]同時,對一些有時效的證據,如通話記錄、電子數據、酒店走廊、路面監控等取證會更及時。
3.有助于減少內耗?!安对V分離”模式下,偵查監督部門和審查起訴部門時不時因為個案證據的把握等問題,有所分歧,甚至捕后不訴、公安撤案等現象也會發生,而“捕訴合一”后,上述沖突可能明顯減弱,內耗大量減少。
1.存在中立性喪失的危險。“逮捕直接關系被追訴人的人身自由”,[4]偵查監督檢察官類似于“預審法官”的角色,本應保持相對中立的地位,秉承客觀、公正立場,而一旦“捕訴合一”則偵查機關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的平衡勢必會被打破,導致審查批捕異化成審查起訴的“前階段”,使審查批捕失去了本來的獨立價值。批準逮捕一旦確立后,檢察人員很有可能“一捕到底”“凡捕必訴”,從而忽略了對犯罪嫌疑人無罪、罪輕的證據的搜集。
2.存在辦案質量下降的危險。司法實務中出現的捕訴不一,原因多種多樣,即使證據完全相同,也可能存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之狀況,②如詐騙罪與民事欺詐區別關鍵點“非法占有”的厘清,強奸罪“違背婦女意志”的判斷等。出現分歧乃屬正常,“捕訴分離”實質是兩個關口把握證據。而“捕訴合一”則可能無法“兼聽則明”,無法對固有的“內心確信”產生質疑與動搖。
3.存在內部制約失衡的危險。“捕訴分離”模式下,兩個部門人員對證據進行審核,且實務中往往兩個部門的分管檢察長也不同,無形中形成強有力的制約。①2014 年以來,安定區院捕后未起訴27 人,存在相對不起訴、存疑不起訴、同意移送單位撤回、退查后未重報等情形,鑒于具體數據的敏感,不一一列舉,承辦人付出的努力與辛苦不可言表。而“捕訴合一”模式下,兩個重要權力合二為一,權力過于集中的后果無法預測,一旦出現案外因素影響辦案人員,則可能引起執法不公甚至司法腐敗。
上述理由有其合理性,但也應該一分為二,放在實務運作中加以分析,否則很容易陷入邏輯推演而無法自拔。
1.批捕權需要中立的觀點并不符合我國實際。必須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國批捕權屬于檢察院具有合憲性與正當性,批捕必須由司法機關承擔,而我國司法機關只有法院和檢察院,現在乃至未來新設預審法院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2.“捕訴合一”必然帶來案件質量下降的判斷過于武斷。目前,全國范圍的司法責任制改革基本就位,員額制檢察官的辦案權力與責任基本已經厘清,相關配套改革漸次推進,批捕更加慎重。實務中,“錯誤成本的先期支付要優于后期支付”,[5]如果證據發生了變化,存疑不訴與相對不訴也具有可能性,只是需要審慎為之而已。
“錢穆制度陷阱”提示我們,改革稍有不慎就會進入“拆了東墻補西墻”的怪圈,一不注意就會出現一層補一層的怪象,而群體一旦習慣“路徑依賴”,就可能在歷史的迷戀中無法自拔。
1.權力制約原則。權力的膨脹與約束是永恒的話題。目前擔心“捕訴合一”的學者,更多是從權力可能被濫用的角度質疑本次改革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從權力制約角度,必須回答以下問題:第一,員額檢察官批準逮捕后,又出現足以推翻之前有決定的證據、事實、因素,誰來改變批捕決定;第二,員額檢察官決定起訴的事實與偵查機關移送起訴的事實有較大出入時,如何制衡;第三,案件的評查誰來進行,批捕決定或者起訴決定是否是終局決定,是否存在“檢察官之上的監督權”;第四,員額檢察官遇到較大的案外壓力,足以影響其內心判斷,如何保障檢察官作出的決定不會恣意;第五,權力集中后執法不公甚至司法腐敗是否能夠及時發現和懲處。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很多員額檢察官的心態可能和學者的預計完全相反,多數員額檢察官可能并不羨慕所謂的權力,反而更心懷警惕甚至畏懼,因為根據“誰決定誰負責”的原則,在“辦案終身制”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下,在整個反腐倡廉的大環境中,目前員額檢察官對擔當與責任更為重視,甚至辦案過程中瞻前顧后,如履薄冰。
2.人權保障原則??刂品缸锱c保障人權的悖論永恒存在。犯罪是需要證據來證明,而不是推測或臆斷。在壓力與情緒間,能否保持客觀的立場,秉承法治的思維,靠的不是熱血與激情,而是思辨與理性。換言之,如果“捕訴合一”無法實現人權保障,②人權保障的關鍵指標有三:一是免受酷刑的危險;二是非法證據能夠有效排除;三是捕后被判處拘役、管制而非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之比例。則改革的目的不但無法達到,而且很有可能跌入“錢穆制度陷阱”,導致檢察公信力受到質疑。
3.程序正義原則?,F代檢察制度承擔著“擺脫警察國家夢魘”的歷史重任。犯罪嫌疑人無論多么強大,在龐大的偵查權面前是弱小的,批捕權即通過程序正義免受無辜之人的權利侵害、輕罪之人及時罰當其罪、重罪之人保留基本權益,通過理性、平和的手段加以懲處而防止私力救濟的失當?!安对V分離”模式下,偵查監督人員可能對于上述證據的合法性審查重視不夠,而“捕訴合一”模式下,公訴人習慣于庭審的證據標準加以甄別,從而有效防止程序的隱形違規。
1.“捕訴合一”是否對刑事訴訟構造產生影響。這個問題可能夸大了“捕訴合一”的預期效果,我們認為,“捕訴合一”本質上系內部機構改革問題,并沒有對現有刑事訴訟構造產生破壞性影響,也并不違法違憲。
2.“捕訴合一”是否會導致羈押數的猛增。這個問題目前不好判斷,因為數字與比例雖然有客觀性,但問題在于刑事訴訟領域造成數字變化的原因很多,具有很大的或然性,甚至同一個檢察院前后兩年的數據變化也在實質上說明不了多大問題,③從刑事政策角度,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嚴打電信詐騙等等都會對羈押數產生影響:從社會治安防控角度,案件數與社會矛盾與風險成正比,與防控力量的強弱與大小成反比。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6]
3.“捕訴合一”是否會導致內部監督失效?!靶碌臅r代背景下,需要檢察權發揮更為積極、更為廣泛的法律監督作用,而為了能夠實現這一目標,必須加強對檢察權的監督與規范”,[7]錢穆先生亦指出,“以權制權”更有效。回應上述質疑有三個角度:一是從內設機構配置上,業務管理部門實質意義進行重點案件評查,而非單純的案件收發及流程監控;二是從監督體系上,構筑內外部結合的監督體系,發揮紀檢監察作用的同時,將社會評價也作為檢察人員職業操守的評價指標;三是從技術角度,依托辦案系統,從系統“輪案”的角度防止及降低發生“人情案”或者“關系案”的概率。
錢穆先生習慣于從地理、人物、人心三個維度考察中國歷史,我們也不妨將“捕訴合一”放置于更大的背景加以設計與規范。
錢穆先生認為地理是歷史運動的基礎,“西方文化發生在都市,中國文化植根在農村”,[8]地理對一國法治模式影響重大。
1.地域因素對審前羈押的影響。我國地域遼闊,交通發達,學者抨擊羈押率過高可能忽略了一個事實:取保候審所需要的條件,在個案中可能并不具備,如何有效防止犯罪嫌疑人在訴訟階段脫管的配套措施比較欠缺,造成外來人員的取保候審申請往往難于本地人,造成上述狀況之原因可能系地域之無奈選擇,無法回避也不可避免。
2.傳統思維方式對捕訴模式的影響。我們的傳統文化更多的是農耕文明,人定勝天,大興水利,需要集體的力量,更需整齊劃一;而西方文明,更多受到海洋文明的浸染,靠海而生,向海而搏,個體意識不斷強化。當日之中國,不同文化相互碰撞,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交相呼應,尤其是在法治領域舶來品較多的境況下,員額檢察官個人責任亟需厘清,權力與責任理應并存,檢委會作為集體意志的結晶,其效果與作用也應重新梳理。
3.不同區域對辦案風格的影響。東部地區、西部地區與中部地區形成截然不同的特色,沿海城市與內地城市及廣大農村形成不同習慣,案件高發區、案件平緩區與案件少發區形成不同節奏,不同的檢察機關面對案多人少的反應是不同的,辦案力量的調配也是不一樣的,對“捕訴合一”的反應也會有所不同。①本輪改革,檢察人員的福利待遇有所增加,本是好事,但抱怨的聲音仍然存在,感恩教育任重道遠。
綜上,從地理維度出發,為了避開“錢穆制度陷阱”,“捕訴合一”的改革盡量不要“一刀切”,也應適當考量各地辦案力量與當地的治安狀況,不能盲目地以審前羈押率、起訴率等指標考察改革的效果。
錢穆先生認為人物是歷史運動的靈魂,“一切事不能由一人做,大而至于國家興亡,乃是許多人共業所成”,“捕訴合一”作為檢察改革的一部分,不同人物、不同群體對改革的預期與成效有不同看法,實屬正常。
1.學者對“捕訴合一”分歧較大。作為內設改革的一部分,“捕訴合一”問題本不應有太大反應,但卻形成“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態勢,究其原因:一是此問題一直存在,爭議多年,且反對的聲音可能更多;二是“捕訴合一”涉及人權保障功能的實踐,影響范圍較大。
2.不同經歷的檢察官對“捕訴合一”感受不一。有過刑檢、公訴經歷的檢察官對“捕訴合一”往往不畏懼,甚至持歡迎心態,更希望通過改革強化對偵查機關監督的力度與廣度,免受證據遲遲補充不到位及捕訴不一后糾結的痛苦,而單純在偵查監督部門工作的檢察官,尤其是語言能力與庭審對抗欠缺的檢察官,對改革可能產生的沖擊有抵觸情緒。
3.不同資歷的檢察官對“捕訴合一”看法不同。資深檢察官往往不喜歡“折騰”,習慣按部就班,依據豐富的閱歷以及對社會的洞察,作出自己的判斷;年輕檢察官初出茅廬,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敢于挑戰,喜歡不一樣的風景;處于中間狀態的檢察官目前是系統中堅力量,辦案經驗豐富,但存在“患得患失”心理。
綜上,從人物維度出發,為了避開“錢穆制度陷阱”,改革應高度重視學者們的反對意見,秉承檢察官的客觀義務,努力強化內部監督制約力度。同時,對動輒“西方標準”也應有所警醒,深刻認識不同的法律文化背景與歷史傳統,可能會存在不同的制度設計,應盡力“避免陷入內設機構分立—合并—分立的怪圈”[9],跳出“錢穆制度陷阱”。
錢穆先生認為人心是歷史運動的動力,“如果人心變了,即人的思想變了,那么歷史也必然隨之而變”。[10]
1.民眾對安全的向往是改革的力量源泉?!肮V權體現在它所擔負的犯罪調查和檢控職責是國家控制犯罪的管理職能之一”,[11]在任何改革中,民眾對具體改革模式并不感興趣,其關注的是具體效果,尤其是在社會矛盾已經發生重大變化之下,民眾對于安全、民主等理念均有新期待,而電信詐騙、金融類犯罪日益增多,過去“類案專辦”的模式可能已經無法有效應對,專門人員、專業力量的投入可能已是大勢所趨,否則還會出現如“某播案”“李某案”中,公訴人法庭被動之境況。
2.人民對正義的渴望是改革的不竭動力。雖然“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12]但民眾樸素的公平正義觀與法律規則并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天地之間有桿秤”,能夠引起民眾不滿的刑事案件,在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間,往往存在值得商榷甚至檢討之處?!安对V合一”模式要求承辦人審查案件,對是否存在正當防衛、自首、立功、被害人是否有重大過錯,是否應該追訴其他犯罪嫌疑人、不起訴是否合理等方面全面審慎把握,有助于消減民眾對“雷某案”“于某案”的質疑。
3.輿情對司法的影響是改革的巨大推力。忽如一夜春風來,民眾對刑事案件興趣大增,在人人都是“包青天”、個個都是“自媒體”的年代,檢察機關迫切需要對內嚴把案件的事實關、證據關、法律關,對外用一個聲音說話?!安对V合一”模式對證據的把握可能更嚴,對案件走向與風險的關注可能更為敏感,有助于防止類似于“某茅藥酒”“某苗案”的重演。
綜上,從人心維度出發,為了避開“錢穆制度陷阱”,“捕訴合一”必須健全“不捕說理”與“不訴說理”,滿足當事人的知情權;用嚴謹的辦案,不斷樹立與維護檢察公信力;理性應對輿情對案件的影響,合理構筑外部監督體系。
“檢察權的發展性和適應性非審判權和警察權可比,它能夠逐漸與法律和政治結合并且自行調整而表現出獨特性的一面”,[13]深水區的改革需要頂層設計,“捕訴合一”并非“捕訴分離”的否定,也非固有模式的簡單回歸,而是分析利弊、總結經驗、完善機制的螺旋式上升。檢察權的改革沒有終點,改革永遠在路上,需要膽識更需智慧,“捕訴合一”并非一勞永逸,檢察權的不斷完善與檢察官能力素養的提高更是永恒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