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爭艷
21 世紀以來,謠言越來越成為民間文學研究的熱門話題。民間文學領域的謠言研究首先將謠言視為一種文體。在先前的研究中,歐美民俗學者如布魯范德(J. H. Brunvand)①[美]布魯范德:《美國民俗學概論》,李揚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 年,第116 頁。、蓋爾·德·沃斯(Gail de Vos)②Gail de Vos, Tales,Rumors and Gossip: Exploring Contemporary Folk Literature in Grades 7-12, Englewood:Libraries Unlimited,2006, pp.21-25.、蒂莫西·R·唐赫里尼(T. R. Tangherlini)③Timothy R. Tangherlini, “‘It Happened Not Too Far from Here...’: A Survey of Legend Theory and Characterization,” Western Folklore, Vol. 49, No. 4, 1990, p.375.等都傾向于在傳說、都市傳說與謠言的比較中對謠言的文體特征做出解釋,我國學者劉文江與張靜的文章④劉文江:《作為實踐性體裁的傳說、都市傳說與謠言研究》,《民俗研究》,2012 年第2 期;張靜:《西方傳說學視野下的謠言研究》,《民俗研究》,2016 年第3 期。就將這一特點顯豁地展示了出來。中國本土的謠言研究側重于謠言本體特征問題的探討,這包括類型學、結構研究和風格研究,具體為謠言個案起源、傳播與變異的文本分析⑤施愛東:《謠言的雞蛋情緒——錢云會案的造謠、傳謠與辟謠》,《民俗研究》,2012 年第2 期;施愛東:《盜腎傳說、割腎謠言與守閾敘事》,《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6 期。;網絡謠言類型、結構與文類特征的探討⑥施愛東:《周期性謠言的類別與特征》,《民族藝術》,2015 年第5 期;施愛東:《謠言作為民間文學的文類特征》,《民族藝術》,2016 年第3 期。等。可見,作為文體的謠言具有怎樣的區別性特征是國內外謠言研究都無法略過的基本問題。
作為一種廣泛存在的社會文化現象,謠言的話題涉及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性,愛情和婚姻,謀殺,戰爭,疾病,宗教,犯罪,種族,政治等等”⑦Jan Harold Brunvand, American folklore: An Encyclopedia, Garland:Garland Reference Library of the Humanities,1996, p.1345.,映射出以人為中心的各種關系。一則謠言總少不了“挑唆者”“代言人”“輿論引導者”“普及者”⑧[法]讓-諾埃爾·卡普費雷:《謠言:世界最古老的傳媒》,鄭若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105—106 頁。以及“被講述者”等角色,他們共同完成了謠言的生產與傳播。而某類角色或人物一旦進入到謠言中,成為謠言講述的對象,就會過濾掉其中偶然的、隨機的因素,從而具有某種必然的意義。如名人謠言(Celebrity Rumors)中的名人之所以被塑造為謠言講述的對象,是因為地位上的差異使人們喜歡把謠言依托在名人身上,編造名人名言可以“增加自身表述的吸引力和言論的權威感”⑨祝鵬程:《托名傳言:網絡代言體的興起與新箭垛式人物的建構》,《民族藝術》,2017 年第4 期。。
謠言沒有禁區。在互聯網時代,除了名人之外,任何人都有成為謠言講述對象的可能。黨政軍機構工作人員 (細分為公安、城管、法院工作人員、其他政府部門工作人員) 、普通公眾、影視明星、企業家、其他類型名人、學者等①阮璋瓊、尹良潤:《微博謠言的類型與話語焦點——基于307 條微博謠言的內容分析》,《現代傳播》,2014 年第4 期。,都是網絡謠言中的焦點人物。如在突發性群體事件謠言中經常出現兩個群體:一是以警察、干部和富商為代表的強勢群體;二是以農民工為代表的弱勢群體②蔡盈洲:《突發性群體事件謠言的人物關系分析》,《現代傳播》,2014 年第10 期。,群體雙方的社會身份與角色的差異往往使此類謠言具有極高的社會關注度。總之,謠言中的人物豐富多樣,那么,進入謠言中的人物究竟具有怎樣的特征呢?謠言是怎樣塑造與呈現人物形象的呢?箭垛式人物可以成為我們解答這類問題的典型例子。
如同傳說的核心必有紀念物,并且常“圍繞一個事件、一個人物或一個主題而形成傳說群”③[美]布魯范德:《美國民俗學概論》,李揚譯,第117 頁。一樣,謠言也有一個中心點,指向一個靶心,或事或物或人。譬如,新科技謠言,食品安全、健康和養生類謠言總傾向于將靶心定位在某個物件上,5G 技術、食鹽、味精、奶粉、轉基因蔬果等都在其列。有一類謠言的靶心指向人,將人作為箭垛,相關的言或行都出自于這個或這類人,從而建構出一個類型化的人物,我們將之稱為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作為一種文體,謠言為人物的塑造與呈現提供了載體,本文認為作為文體的謠言有自身的形式意志(form will),這種形式意志規定謠言人物形象的一些根本特征。
箭垛式人物是胡適提出的概念,胡適用這一概念指稱我國古代章回體小說中的一些類型化人物。不同于作家文學中人物性格特征一旦形成其言行就可能靜止的類型化人物,箭垛式的類型化人物是百姓集體塑造的,他們的言行可以像滾雪球一樣不斷堆積,如但凡發明創造都可以歸功于黃帝和周公,折獄斷案則可歸屬于包拯,黃帝、周公和包拯就是典型的箭垛式人物。箭垛式人物是民間文學中常見的一類人物,當代網絡謠言中也不乏其蹤跡,如馬云、白巖松、董卿等,這些人物頻繁活躍在各類自媒體上,愈發成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忽視的一種現象。經過對一些常見網絡謠言的歸納總結,我們發現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主要有三類:名人、地域性群體以及宗教人士。
網絡謠言中的第一種箭垛式人物是各類名人,名人一直是謠言最常見的靶心。所謂名人謠言,主要指與某位社會名人相關的虛假信息。我們發現,如果只關注謠言中出現的人物這個問題,那么在多數情況下,任何一位名人都有可能成為謠言的箭垛,背負著被謠言生產者賦予的諸多言行。就目前網絡上流行的謠言來看,這些箭垛式名人一般分為四類:公共知識分子和學者、成功商人、當紅影視明星以及知名醫護從業者。
第一類是公共知識分子和公共學者。公共知識分子與公共學者是具有較高社會知名度的一類人,他們“以社會公眾可接近的方式表達自己,并且其表達聚焦于有關或涉及政治或意識形態色調的社會公眾關注之問題”④[美]理查德·A.波斯納:《公共知識分子:衰落之研究》,徐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43 頁。。這類公共名人具有一定的專業知識、相對獨立的批判精神和足夠的社會影響力,承擔著社會責任并關切社會公共事務,并且往往以意見領袖的身份出現,引導輿論走向。在我國,公共知識分子走進大眾視野是在21 世紀初互聯網在國內興起之后。此類名人有很多,比如高曉松、柴靜、方舟子、梁文道、陳丹青、梁艷萍、方方、張召忠、胡錫進、金燦榮、丘毅、陳平、施一公、鄭強等。公共知識分子類名人經常成為謠言的箭垛,被迫代言,比如:
高曉松說:香港以前沒有音樂、電影、戲劇學院!因為思想開明,百花齊放,20 年時間里,香港音樂、電影的制作水平在世界娛樂排行僅次于好萊塢!雄霸亞洲幾十年,韓、日在那個時期皆為二流!97 年后大量巨額不明資產介入香港影視業!97 開始左右發展方向,且有了合理嚴格審查制度,數年后,港片成了雞肋垃圾!①明星星動態“高曉松拒絕被‘扣帽子’,表示:這一看就是外行公知說的話”,https://my.mbd.baidu.com/r/mFX4tWPe7K?f=cp&rs=3842185751&ruk=wBJAuKzXP2gCi5Xt-MwLBQ&u=edff25f3bc2b4109,發表時間:2018 年2 月4 日,瀏覽時間:2021 年5 月12 日。
高曉松澄清說:“這一看就是外行公知說的話,不要往我頭上扣。”②同上。在當下,公共知識分子一詞的內涵在互聯網中發生了結構性轉變,當代網民一般將其口語化地簡稱為公知,很多時候,公知的評論或建議不再具有指導意義,網民甚至將之等同于崇洋媚外的“美分”。在一篇名為《為啥老百姓都惡心公知呢》的文章中,博主稱:“為啥老百姓都惡心公知呢?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這些公知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識不斷虛構包裝他們所向往的西方社會,然后忽悠老百姓去盲目崇拜。而更有甚者更是赤裸裸暗中收受國外敵對勢力的給錢,在國內輿論場上為反華勢力帶節奏,對待國內百姓挑撥離間,一心一意為外國主子服務。”③魯國平:《為啥老百姓都惡心公知呢》,https://k.sina.cn/article_1142648704_441b6f8001900nh56.html,發表時間:2020 年7 月10 日,瀏覽時間:2021 年5 月14 日。相對于20 世紀初的前十余年,網民發現不少“政論型公知”“居心叵測”,對他們的言論也不再認賬,所以,這類公知在當下受到的關注變少,由他們代言的謠言也隨之減少。謠言依附與選擇的人物需要足夠正面的、令人信服的公信力,相較于政論型公知,傳播國家進步觀念、弘揚民族自信、主張教育平等的“愛國型公知”張召忠、鄭強等人在今天遽然成為謠言青睞的人選,如“張召忠跑去美國享受奢靡生活”“鄭強主張將英語踢出高考”等謠言。當然,不管這些公知或公共學者在謠言中傳播的是正能量還是負能量,他們的名人身份決定了他們非常容易地成為謠言的靶心,不過,他們在謠言中的形象與在真實生活中的形象顯然是有差別的,高曉松沒有說過因為審查的原因,港片成了雞肋垃圾,鄭強也沒有明確主張過將英語踢出高考,從這一層面來說,名人的人物形象在謠言中是具有否定性的,即對真實生活中人物言行的一種否定。
第二類是成功商人。成功商人的身上從不缺乏謠言,比爾·蓋茨、巴菲特、李嘉誠、俞敏洪、馬云、王健林、劉強東、董明珠等都是經常出現在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此類謠言的受眾多是一些求職者、實習生、職場打拼的員工甚至是傳銷人員,他們多被設定成胸無大志、缺乏格局、求路無門,而成功的商人多受到夸贊和吹捧,他們理想遠大、性格堅定、靈活多變,而且總是以一副人生導師的面目出現,并說出鼓舞人心的人生格言提點大眾。如馬云說:
年輕,那么短暫,那么迷茫。如果你不能給自己一張耀眼的文憑、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那么,你還可以給自己一個九成九會遭到嘲笑的夢想。因為,總有一天,它會讓你閃閃發光。①一葉初心:《馬云創業語錄,句句都是心靈雞湯,保證讓你收獲良多》,http://www.360doc.cn/mip/827560524.html,發表時間:2019 年4 月9 日,瀏覽時間:2021 年5 月14 日。
馬云“代言”的謠言很多,與比爾·蓋茨相關的謠言也不在少數,如“比爾·蓋茨造訪北京,坦言人壽保險是最佳理財方式”。由于倡導并組織新冠疫苗的生產研發,比爾·蓋茨也因之成為美國新冠疫情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2020 年3 月,一篇名為《比爾·蓋茨公開信:covid19 真正教會了我們什么》的推文刷爆朋友圈,此文雖然針砭時弊,但并非出自蓋茨之手。除此之外,還有“比爾·蓋茨雇替身打新冠疫苗”“比爾蓋茨利用新冠疫情控制人口,完成人類清除計劃”之類。
第三類是當紅影視明星。明星謠言一直是大眾津津樂道的話題,它滿足了受眾對消遣娛樂的渴望與窺探明星生活的獵奇心理,所以一些知名影星的花邊新聞或謠言一經傳出,就會迅速占據微博熱搜的頭條。與明星有關的謠言一直層出不窮,在飯圈文化和愛豆風氣盛行的當下尤其如此。這類謠言一般以“據知情人爆料”“據我從圈內人那里得到的消息”開始,其內容多涉及某明星詐捐、整容、戀愛、出軌、隱婚、生子、死亡等,某些微博大V 或者意見領袖的爆料更能為謠言或一些不實言論平添幾分真實。比如,卓偉曾放出消息稱:“這個謠言已經傳了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如此‘巧妙’地夸獎過古天樂先生,據我從圈里某重要人士處獲悉,古天樂是捐了幾所學校,但其實是某國際飲料集團做好事不揚名,以他名義捐獻的,古天樂先生不僅樂于借花獻佛,而且甘于‘冒名頂替’,而真正捐了幾千萬的娛樂圈慈善一哥卻一直默默奉獻,乃至于被誤解。”②戰歌愚樂:《卓偉無恥造謠古天樂詐捐,官方真實數據瘋狂打臉》,https://mi.mbd.baidu.com/r/mJaidLYpQk?f=cp&rs=2612 739799&ruk=wBJAuKzXP2gCi5Xt-MwLBQ&u=e2660988cd7f5548,發表時間:2020 年8 月21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9 日。詐捐事件在娛樂圈時有出現,但經網友查證,古天樂的確捐助了不少學校,卓偉所言實屬謠言。即便如此,這種謠言卻極有可能損毀明星聲譽,導致他們的形象在現實生活中也變得負面、消極,所以,明星的公關團隊無不注意明星聲譽的維護。
第四類是知名醫護從業者。網絡謠言緊跟社會熱點,在這種背景下,謠言中的箭垛式名人不是固定的,而是處于不斷塑造與多元生成過程中,一些新的箭垛式人物會在社會發生公共性的災難或危機之時被謠言塑造出來。最近的一例,莫過于新冠疫情期間的公共衛生類名人,李蘭娟、張文宏、石麗尤其是鐘南山成為疫情謠言中的流量擔當,“美德”之箭與“罪惡”之箭一齊射來,四處橫飛,如:“鐘南山不戴口罩到病房看望林正斌”“鐘南山院士被傳染”“鐘南山院士建議鹽水漱口防病毒”“鐘南山院士在機場親自迎接吉利德公司老總”“26 日晚央視新聞:白巖松將邀請鐘南山院士介紹疫情”“鐘南山送女兒支援湖北疫情”“鐘南山說疫苗作用有待檢驗”等。網絡謠言不停“碰瓷”鐘南山,鐘南山不僅“代言”,而且“代做”:
鐘南山院士說:必要時需要犧牲人情、交際和經濟,所以不走親訪友,不要覺得人情淺薄,疫情面前,人命第一,春節來年有,年年有!今天的不聚,是為了他日更好的相逢。③好看視頻“別‘鐘南山說了’!這些全部都是謠言!”,https://mr.baidu.com/r/ioOFxJlHxe?f=cp&u=cd1dd3e152c260e9,發表時間:2020 年2 月13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9 日。
鐘南山將逆行“出征”歐洲,向歐洲呼吸協會做視頻報告,向他們介紹中國經驗。抗疫英雄當之無愧。①趣游渭南“這些打著鐘南山旗號編造的謠言,簡直用心險惡!”,https://xw.qq.com/amphztml/20200320A04X3200,發表時間:2020 年3 月20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9 日。
太平洋彼岸的安東尼·福奇也身陷網絡謠言,并遭受一些輿論壓力。如:“福奇制造了病毒,幫助政治家挑戰政府”“新冠病毒是福奇制造運到武漢的”“福奇和口罩生產商勾結,借助疫情獲利”等。
箭垛式名人不勝枚舉,除了政治家、公共知識分子、節目主持人、成功商人、著名作家、影視明星、情感博主、軍事評論員、杰出學者、帶貨達人之外,與社會時事緊密相關的各類名人都會在某一時刻成為謠言的靶心。造謠和傳謠的人一般通過張冠李戴、無中生有,或者貶低或者吹捧的方式塑造人物形象,而不管是張冠李戴還是無中生有,這種講述方式本身就是否定性的,它只以片面的事實做依據,或者直接捏造一些虛假言行,這使得謠言中的人物形象與其真實形象有較大差異,并且在很多時候是質的差別,比如,馬云并沒有說過上述雞湯文,鐘南山從未有過謠言中的言行。
網絡謠言中的第二種箭垛式人物是一些宗教人士。孔飛力在《叫魂》一書中曾對清朝1768 年的叫魂謠言做出研究,他發現,在江南地區,游方僧人、云游道士與和尚普遍被百姓視為割辮子、叫魂、拐賣兒童的嫌疑人。與之相似,清末教案也與基督徒有關,謠言中的基督徒則是各類采生折割事件的箭垛。在歐美的一些“有關奇跡、天啟、回答祈禱者、圣像顯現、賜福給篤信者的故事”②[美]布魯范德:《美國民俗學概論》,李揚譯,上第119 頁。或宗教傳說(即圣徒傳說)中,就經常塑造一些忠實的宗教人物,如虔誠的“十二使徒”,被上帝賜福并歸化異教徒的“七個睡眠者”等,“人們相信這類故事能夠感化信徒并使信徒增強信念”③[瑞士]麥克斯·呂蒂:《童話的魅力》,張田英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 年,第15 頁。。但與此同時,利用黑巫術殺害他人的也總是宗教人物,如猶太教徒綁架有基督教信仰的小孩舉行血祭儀式的血祭傳說④Alan Dundes, The Blood of Libel Legend:A Casebook in Anti-Semitic Folklore, Milwaukee: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1, p.337. Bennett Gillian, “William of Norwich and the Expulsion of the Jews,”Folklore, Vol. 116, No. 3, 2005, p. 311.與謠言⑤Bennett Gillian, “Towards a Revaluation of the Legend of ‘Saint’ William ofNorwich and Its Place in the Blood Libel Legend,”Folklore, Vol. 116, No. 2, 2005, p. 130.,以及撒旦崇拜的異教團體綁架、謀殺孩童及動物以進行祭祀儀式的謠言⑥Victor Jeffrey, “Satanic Cult Rumors as Contemporary Legend,” Western Folklore, Vol. 49, No. 1, 1990, p. 53.等。在中國,宗教人物同樣作為箭垛人物出現。在一些民間傳說中,張三豐、張道陵、米拉日巴作為箭垛人物承擔了百姓賦予的一個又一個降妖除魔的職責。但在一些謠言中,與用巫術行騙、盜竊胎兒與孩童、攫取人的器官和毛發、控制人的靈魂等相關的事跡幾乎都是宗教人士的作為。
在互聯網時代,關于他們的謠言并沒有減少。2017 年6 月中旬至7 月中旬,和尚偷腎謠言就在全國多個省份⑦據不完全統計,曾流傳和尚偷腎謠言的省份主要有:河南、河北、遼寧、內蒙古、寧夏、山東、山西、廣東、廣西、四川、云南、湖北、湖南、浙江、安徽、江西、江蘇。流傳。現在鍵入“和尚偷腎”四字,百度搜索引擎上彈出相關鏈接56100 條。這則謠言的常見題目有:“四個和尚偷腎抓到了嗎?”“和尚在全國范圍偷腎是真的嗎?”“廣西一家四口被四個和尚偷腎?警方回應真相:系命案”等。如2017 年6 月20 日,一則和尚偷腎謠言這樣講述:
這是發生在河南洛陽的真實事件,有4 個和尚到家中說五分的鋼镚可以換一百塊錢,然后進入家中把腎都挖了,請大家轉發警惕…注意!!千萬別讓她進屋!快快轉發告訴更多人,以免孩子,大人上當受騙!絕對真事!!!千萬不要填寫他給你的紙,上面有麻醉藥,他是偷腎的,一共有四個人。①秦皇島藝術考級辦公室,https://dy.163.com/article/CNKRM1EM0514D02S.html,發表時間:2017 年6 月23 日,瀏覽時間:2020 年7 月21 日。
這種以換錢、香皂迷人、麻醉藥麻醉人、偷腎為情節的謠言在網絡上屢次流傳,在此之前,這類謠言的替罪羊一般都是河南人,此輪謠言卻首次大規模地將和尚設定為替罪羊。各大貼吧,如高密吧、洛陽吧、欒川吧、延安吧、舞陽吧、三河吧、通州吧、臨朐吧、臨沭吧、滕州吧、衡陽吧等都有關于和尚偷腎信息的討論。和尚偷腎謠言在貼吧、微博和微信朋友圈聲勢浩大,引得各地網警、各大報紙、微信安全中心及佛教論壇紛紛辟謠,如人民日報曾發文《“挖腎的四個和尚”剛被查,另一波挖腎的也許就潛伏在你身邊》。和尚偷腎謠言在流傳一個月后就銷聲匿跡,現今百度搜索引擎上能搜索到的相關信息多以辟謠的形式上榜。
其實,除了和尚偷腎謠言之外,網絡上還有“和尚偷小孩”“和尚買肉”“和尚偷腥”“和尚開房”與“和尚做法”等謠言。總之,和尚等宗教人物在謠言中的形象幾乎都是負面的。
網絡謠言中的第三種箭垛式人物是一些地域性群體。所謂地域性群體,即在人物之前加上某某地域作為限定詞,如新疆人、河南人、湖北人、武漢人、東北人、山東人、江西人、廣東人等。在某些時候,網絡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具有去個體化特征,謠言中的“角色甚至根本不要具體的人,只要是代表群體的社會身份就足夠了。”②蔡盈洲:《突發性群體事件謠言的人物關系分析》,《現代傳播》,2014 年第10 期。即網絡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不像胡適筆下的箭垛式人物,如包公、屈原那樣,以單個人的身份出現,網絡種的箭垛式人物可以是一個地域性的、模糊化的群體。
在互聯網上,謠言經常和“地域黑”現象粘合在一起,作為箭垛式人物的地域性群體一般都在這個過程中被生產出來。2011 年左右,新疆人傳播艾滋病的謠言在全國肆意流傳,謠言稱新疆一些地區的艾滋病患者在部分城市中惡意傳播艾滋病,他們或者將自己的血液滴到食物中,或者在公交車座椅上固定沾染過艾滋病人鮮血的牙簽等尖銳物。艾滋病、新疆人、食物、公交車都是能觸動百姓神經并引起社會恐慌的敏感信息。正如吐爾文江·吐爾遜指出的那樣,“艾滋病被稱為‘世紀瘟疫’,公眾對其科學知識的欠缺造成對艾滋病的恐懼;國內層出不窮的食品安全事件又使得公眾對食品問題極為敏感;而新疆人近些年又往往與負面信息聯系在一起。”③吐爾文江·吐爾遜:《為何總有新疆艾滋病的謠言》,health.sina.com.cn/d/2011-11-21/155323500570.shtml,發表時間:2011 年11 月21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8 日。另外,新疆人偷小孩、高價賣切糕不買就砍人等謠言也曾廣泛傳布。
河南人也是謠言的箭垛。網傳順口溜“十個河南九個騙,總部設在駐馬店;九個河南八個偷,指揮機關在鄭州;八個河南七個搶,賊子窩窩在洛陽”①視知TV“河南人為什么被黑得這么慘?”,https://ms.mbd.baidu.com/r/iv1mMN43VS?f=cp&rs=3008844809&ruk=wBJAuKzX P2gCi5Xt-MwLBQ&u=b87704c93caafbcf,發表時間:2011 年11 月6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10 日。或者“十億人民九億騙,還有一億是教練。總部設在駐馬店,分部設在泌陽縣,全國都有連鎖店。炸鐵路,搶銀行,一把大火燒洛陽。假電纜,假電線,已把中國騙個遍。黑棉花、毒大米,自己老鄉也都騙,親戚朋友互相騙,全國人民都怨言”②Shelly“地域黑之河南人偷井蓋”,https://zhuanlan.zhihu.com/p/268330880,發表時間:2020 年10 月24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10 日。就能說明網民眼中河南人的形象。在謠言中,河南人更是徹頭徹尾的反面箭垛人物。坑蒙拐騙偷都是河南人的標簽,偷井蓋、偷電纜、偷小孩、拐賣婦女、詐騙、搶劫、生產劣質食品等性質惡劣的社會治安事件和食品安全事件似乎都可以歸到河南人或河南籍務工人員頭上。如從20 世紀90 年代開始,河南人偷井蓋的謠言就開始廣泛流傳,至今仍未停息,但凡有井蓋失竊事件,都被網民認為是河南人所為。2019年8 月11 日,網名“御弟哥哥”發表言論:
7 月21 日廣州珠海深夜凌晨3 點多,兩女子偷盜路邊沙井蓋105 個重達2 噸。一人被抓一人逃走。經現場采訪女賊口音及其像河南人士,網上又炸鍋了。③御弟哥哥“兩女子廣州珠海偷井蓋被抓”,http://m.hc376.com/bbs/topic.aspx?id=10992851,發表時間:2019 年8 月11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10 日。
在這個案件中,警察為了與犯罪嫌疑人交流,就用廣式普通話詢問,看到這種畫面,就有網友說:“中原口音,河南的吧”④周蓬安“楊八里:兩女子偷走105 塊井蓋,又要抹黑河南人?”,https://k.sina.cn/article_1231668867_4969c68300100gbl9.html,發表時間:2019 年8 月12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6 日。。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偷井蓋事件都與河南人有關,但河南人偷井蓋這種刻板印象似乎很難從社會記憶中消除,一些網絡言論仍然在不斷強化這種記憶。如2021 年2 月5 日,“柳州第一狂”在新浪微博發言說:“河南人真不老實,比小偷還可怕,我還以為他們只知道偷井蓋呢,沒想到還有那么多流氓。”網友“3 生手”跟帖回復道:“阿姆斯特丹的井蓋大隊可是全球500 強企業,我不敢去河南,我怕我被送念珠的老和尚訛的我抬不起頭來。”⑤柳州第一狂新浪微博言論,https://m.weibo.cn/5725475875/4601299582326947,發表時間:2021 年2 月5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6 日。
網上有種說法認為,河南人偷井蓋謠言的源頭與河南固始縣有關。二十余年前,在北京的廢品回收行業,固始縣人占據了大部分的份額,而在廢品回收過程中,偷井蓋、電纜確實是發生過的事情。河南人(以固始縣人為代表)偷井蓋的謠言最初發生于北京,后來經過大眾的加工和互聯網的夸大⑥Shelly“地域黑之河南人偷井蓋”,https://zhuanlan.zhihu.com/p/268330880,發表時間:2020 年10 月24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10 日。,河南人就實打實地成為偷井蓋事件的箭垛,但凡井蓋丟失事件都與河南人有關。其實,河南人偷井蓋等謠言只是民間對河南人的一種妖魔化想象,作為一種社會意見,它與事實之間沒有必然聯系。
湖北人、東北人、山東人、廣東人等都是被謠言污名化的對象。“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是人們給湖北人貼的標簽,這是說湖北人狡黠、機智。在新冠疫情期間,湖北人尤其是武漢人成為眾矢之的,關于他們的謠言和標簽開始史無前例地堆積。“新冠肺炎是武漢人吃轉基因大米吃的”“武漢將斷網,以禁止醫務人員分享相關消息”“將有6 萬武漢人員從境外來杭”等。大多數人對武漢人既仇恨又害怕,武漢人在國內或境外媒體上都成為被重點提防的對象:
有消息稱:今天武漢解封,早六點零五分第一輛高鐵抵達大連,預計五萬武漢人回大連工作,最近口罩一定戴好!保護好自己。①揚州人不知道的揚州事兒新浪微博言論,https://m.weibo.cn/2712957391/4492600423684128,發表時間:2020 年4 月11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12 日。
Many Italians in Northern Italy sold their leather goods and textiles companies to China. Italy then allowed 100,000 Chinese from Wuhan/Wenzhou to move to Italy to work in their factories, with direct Wuhan flights.Result: Northern Italy is Europe’s hotspot for Wuhan Coronavirus.②澳洲小天才新浪微博言論,https://m.weibo.cn/6038090217/4485375273552882,發表時間:2020 年3 月22 日,瀏覽時間:2021 年3 月12 日。
這位網名為“George Papadopoulos”的外國網友認為,意大利北部成為歐洲疫情的熱點,原因在于意大利人將他們的皮革、紡織工廠賣給了中國人,10 萬武漢人和溫州人來到意大利工廠,意大利疫情因之而起。“10 萬武漢人和溫州人”在疫情期間前往意大利工廠,這是一則未經證實的虛假信息,而且沒有確鑿證據證明意大利疫情是因為中國人傳播所致。相對于國內謠言單純排斥和害怕武漢人而言,這則謠言流露出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并將武漢人和溫州人視為“武漢病毒”。同新疆人和河南人一樣,在謠言中,武漢人也是一個道德敗壞、品質低劣的群體。
可見,箭垛式人物這一名詞在謠言中具有集體化特征。網民很容易在缺乏事實材料和直接經驗依據的情況下對某一群體的人進行評價,或者將個人形象普遍化、擴大化,即將個人形象與整個群體劃上等號,整個群體都將成為一些“罪惡”之事的“替罪羊”。宗教人士和地域性群體這種箭垛式人物或人群的形象建構就在這種污名化的過程中完成,污名化甚至妖魔化某一群體是謠言中箭垛式人物的形成方式,也是謠言塑造人物的常見方式,而人與人群一旦經過污名化或妖魔化,其形象自然就具備了否定性或負面色彩。
以上,我們歸納總結并呈現出網絡謠言中常見的三種箭垛式人物。在此過程中,有一個隱蔽但又重要的問題一直縈繞其間,即不管是名人、宗教人士,還是地域性群體,為什么在謠言這個語境中,射向人物的箭矢多是“罪惡”之箭或虛假言行之箭,這些人物看起來也多是“罪惡”之人或具有否定性色彩的人呢?回應文章開頭,謠言是如何塑造與呈現人物形象的呢?
箭垛式人物不是一個可以被隨意剝離使用的生硬概念,它本就與文體分析融合在一起。作為在章回體白話小說考證過程中提出的概念,胡適筆下的箭垛式人物多是民間傳說中的人物,胡適依據箭垛式人物確定了傳說的一些文體特征。如“傳說的生長,就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初只有一個簡單的故事作個中心的‘母題’(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葉,便像個樣子了。”③胡適:《〈三俠五義〉序》,《胡適全集》第3 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年,第489 頁。傳說中有桀、紂等“罪惡”的箭垛式人物,同時不乏具有崇高性和正面性的“美德”之人堯、舜,但與傳說相反,箭垛式人物如果出現在謠言中,其性質似乎就會發生一些改變,從而具有否定性的、反面的特征。比如,這些人物或者背負著被講述者附加的諸多失真言行,進而惑眾;或者作為替罪羊承擔罪名與罵名,“一切惡壞劣跡之箭也會匯射在這一反面目標上,”①王偉杰:《多面性“箭垛式人物”的形成原因及其啟示》,《民俗研究》,2013 年第5 期。可以說,箭垛式人物本是一個中性詞,但它如果被納入謠言,就可能會有一些否定性的、反面的特征,我們將之定義為否定性箭垛式人物或反面箭垛式人物。
否定最基礎的含義是反面、不確定,在邏輯學中,它與肯定相對。否定性的箭垛式人物指的是一種在整體上具有虛假性、失實性言行,有時甚至具有道德失范性的人物,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多是如此。我們確實發現,不管是河南人、湖北人等地域性群體,還是代言體中的名人,在被講述者編織到謠言中之后,他們就有了一些虛假或“罪惡”的言行。我們可以再引用一則關于“鐵人”王進喜的謠言來進一步證實我們的觀點:
1964 年《中國畫報》封面刊出了一張照片。大慶油田的“鐵人”王進喜握著鉆機手柄眺望遠方,在他身后散布著高大井架。日本情報專家據此解開了大慶油田的秘密,他們根據照片上王進喜的衣著判斷,大慶油田位于齊齊哈爾與哈爾濱之間;并通過照片中王進喜所握手柄的姿式,推斷出油井的直徑;從王進喜所站的鉆井與背后油田間的距離和井架密度,推斷出油田的大致儲量和產量。當中國政府向世界各國征求開采大慶油田的設計方案時,日本人一舉中標。②共青團中央“有什么廣為流傳的謠言?”,https://www.zhihu.com/answer/1577585348,發表時間:2020年11月16日,瀏覽時間:2021 年5 月14 日。
實際上,衣著根本不能定位人的位置;全球油井的直徑都是公開的,知道了也沒有意義;大慶油田第一次出現日本產油機械是在1984 年,上述說法只是謠言。這則謠言肆意扭曲歷史、抹黑了英雄王進喜。由此我們發現:即便再光明偉岸,人如果進入謠言中,其形象就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負面質變。
除了這種故意抹黑人物的案例之外,我們通常認為,造成謠言中人物形象失實的原因與講述者的心理有關,謠言講述的過程是講述者排解焦慮的過程。正如麥克斯·呂蒂(Max Lüthi)在解釋民間傳說中為何有恐怖成分時所言:“每一種解釋都能夠在某種程度上使人得到撫慰,能夠將難以理解和神秘莫測的東西表現出來,因而使它失去一部分威脅性的力量。……所以,人所作出全部努力的雙重價值和兩面性在此也產生作用:這種解釋是敘述者采取的一種保護措施、一種自我保護。”③[瑞士]麥克斯·呂蒂:《童話的魅力》,張田英譯,第46 頁。同樣,人物謠言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措施,通過對這些箭垛式人物的塑造與講述,講述者可能得到心理上的撫慰或鼓勵。因為“謠言反映了我們每一個傳播者內心的憤怒、恐懼或者愿望。”④施愛東:《2014 年中國網絡謠言與民間話語研究報告》,張士閃、李松主編:《中國民俗文化發展報告 2015》,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256 頁。通過惡化一個人的形象,將之塑造成壞人、惡人或者言行道德失范的人,謠言講述者的憤怒可能被弱化,恐懼心理得以減輕,內心的隱秘愿望也借機得以表達。當然,以某種箭垛式人物為營銷噱頭,并以此牟取商業利益⑤參見魏泉:《網絡時代的“謠言體”——以微信朋友圈為例》,《民俗研究》,2016 年第3 期。顯然也是謠言選取與呈現人物的一大誘因。
然而,在我們看來,人的心理與需求往往是變化無端、捉摸不定的。如果脫離對謠言文體的分析,而僅從講述者和聽眾的心理需求、傳播者的營銷需求來回應我們在上文中提出的問題,似乎仍不足以對這個問題給出一個具有普遍性和規定性的解答。那么,謠言這種文體自身是如何“成全”某類人物形象的呈現與講述呢?這需要我們關注謠言的形式意志。
形式意志是呂蒂在研究歐洲童話時提出的概念,這種從童話中升華出的概念恰恰與我們這里討論的謠言有契合之處。在呂蒂看來,童話的形式就是童話之為童話的本質,它包括“一維性”“平面性”“孤立化”以及抽象化風格母題的使用等,童話的本質特征尤其體現在母題的表現方式和使用方式上。而所謂形式意志,“當然是在人身上發生作用的客觀力量,但它并不完全是人自己隨心所欲的創造力,不如說,形式意志通過人起作用。或者說,形式意志在支配人,而非人在支配形式意志。這同時也說明,個人創造的自由不是無限的、無規律的創造,而是在形式意志的作用下以有限的手段進行創造。”①戶曉輝:《童話現象學:苦心孤詣誰愿識?——譯后記》,[瑞士]麥克斯·呂蒂:《歐洲民間童話:形式與本質》,戶曉輝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 年,第252 頁。也就是說,形式意志一方面與講述者及其心理有關,另一方面,它又與文體本身對講述的要求有關。每一種民間文學文體都有自己的形式意志,這種意志規定講述內容與規則,講述者不是講述內容的唯一規定者,在很大程度上,講述者不得不“聽從”文體的形式意志。正如萬建中指出的那樣,民間文學各類文體的講述都要遵守一些特定的講述方式和表現手法,“假如一位演說人完全不顧模式而演說某一敘事文本,那么聽眾很可能覺得這位演說人不會演說。”②萬建中:《民間文學引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79 頁。
就謠言來說,它具有明顯的“形式大于內容”的文體特征。我們可以根據一些字眼對一則信息是否是謠言做出初步預判,如網絡謠言一般有格式化的修辭:“求轉發”“求辟謠”以及一些包含“震驚”二字的驚悚標題等③詳見施愛東:《網絡謠言的語法》,《民族藝術》,2016 年第5 期。。除了這些明顯的文字標識之外,謠言的形式還體現在否定性的體裁敘事風格與交流模式上,已經有學者指出了這一點。④詳見劉文江:《作為實踐性體裁的傳說、都市傳說與謠言研究》,《民俗研究》,2012 年第2 期。并且,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是將謠言作為一個貶義詞來使用的,當我們將一則傳聞定性為‘謠言’的時候,我們是說這則傳聞是虛假的、失實的”⑤施愛東:《作為民間文學的謠言·主持人語》,《民俗研究》,2016 年第3 期。。可見,一般而言,不管一則謠言屬于哪種類型,否定與貶義都是它最基本的底色,是它的形式意志。而在這里,謠言的形式意志主要呈現為否定性的體裁敘事風格,尤其是人物的表現方式,即否定性箭垛式人物的設置上。謠言的講述者在講述謠言時一般都有意無意地遵守著謠言的形式規定和形式意志,比如“我聽朋友說”“出事了”“驚呆了”之類的語法,尤其是其中的人物在本質上都承擔著失真言行——偷井蓋、偷孩子、偷電纜的都是河南人;天價賣切糕、傳播艾滋病總是新疆人;托名傳言靠名人;偷器官、騙婦孺或者施展黑巫術的向來是游方的僧道。如果謠言講述者不遵循謠言否定性的形式規則與形式意志,而敘述一些神靈事跡或歷史人物真實的豐功偉績,那么講述的文本可能就是神話和傳說,而不是謠言了。
胡適當初在定義箭垛式人物這一概念時,其實闡明了它的正反兩層含義,一是“有福之人”,二是“罪惡”的人⑥胡適:《〈三俠五義〉序》,《胡適全集》第3 卷,第471、490 頁。,箭垛式人物反面的、否定性的含義就在謠言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否定性箭垛人物的使用與塑造是謠言的特征,但這么說并不意味著否定性箭垛人物是謠言的專利,其他文體中就絕對沒有,我們在上文中說到,桀、紂、陳世美就是經常出現在民間傳說中的否定性箭垛人物。問題的關鍵點在于:否定性箭垛人物與謠言的形式意志之間有著同構和互相“成全”的關系,即否定性箭垛人物彰顯出謠言否定性的形式意志,而謠言的形式意志又決定了謠言中的箭垛人物多以反面的、否定性的形象呈現。這一點是傳說所沒有的。這也同時表明網絡謠言中的箭垛式人物為何多以反面形象示人,主要原因在于謠言這種文體的形式意志已經對其情節內容、人物行動做出相應規定。
本文歸納出當代網絡謠言中三種常見的箭垛式人物,在此基礎上,借用呂蒂的形式意志概念推導出謠言否定性的形式意志。本文認為箭垛式人物這一概念否定性的、反面的面貌就集中展現在謠言中,而正是謠言否定性的形式意志規定了謠言中的人物多以否定的、反面的形象呈現。
箭垛式人物是類型化的人物,了解箭垛式人物的塑造過程,謠言塑造人物的方式就大致清楚了。因為謠言本身就是一種貶義的、否定性的文體,所以,不管謠言的生產者和傳播者是以張冠李戴、無中生有的方式,還是以污名化和妖魔化的方式,謠言中的人物大多具有否定性的、反面的形象特征。即便這個(或這類)人物具有如黃帝、屈原、包公般光明偉岸的形象,一旦被納入謠言中并且以謠言的方式得到運用,他們的人物形象就會或多或少地發生一些轉變,變得虛假甚至邪惡。可見,如果我們承認謠言中的人物形象分析屬于謠言的內容分析,那么對于謠言這種文體來說,文體形式規約文體內容。文體形式規定文體內容的現象并不鮮見,“民間文學的各種體裁都表達了對世界和周圍人的存在的獨特理解,不同的民間文學體裁提供了不同的形象。”①戶曉輝:《麥克斯·呂蒂的童話現象學》,《民族藝術》,2014 年第4 期。如神話是對具有神圣性和超越性的人與事的詩意的眺望,傳說提供的形象則具備歷史性和真實性,而謠言則是一種具有否定性形式意志的文體,它與其中的人物形象有著同質同構的關系。
在網絡時代,箭垛式人物不僅是過去的、靜態的、活在故紙堆中的人物,更是現代的、不斷生成的人物。它具有區分傳說和謠言文體特征的功能,它的多種面貌和多種表現方式印證了一條規律:人物屬性是我們辨別文體的攻玉利器。在20 世紀初的《童話研究》和《童話略論》中,周作人就已經從“主人公屬性”等角度規范了民間童話體裁的界限。而除了人物屬性之外,我們還可以從謠言講述者的態度、語言風格、結構形態、體裁傳統要求以及民眾的精神需求等方面思考謠言這一文體的自足性特征。當然,我們不能僅憑某一個單獨的文體現象來辨別文體,“文體是一種需要從整體上把握的概念。假如我們把它分解為若干支離破碎的個別文體現象,文體大概難以在體裁的規范中發揮應有的作用。”重要的是,文體可能由此變成“形式上的技巧”或“任意被切斷的機械作用”②[日]西村真志葉:《中國民間幻想故事的文體特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年,“緒論”第7 頁。。所以,先從整體上承認謠言具有貶義的、否定性的文體屬性和形式意志是謠言研究的前提條件,而在進一步的研究過程中還可以發現并驗證:貶義的、否定性的文體屬性和形式意志是謠言本身獨具一格的不變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