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

汪衛華。
科技成果轉化是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如東莞這樣以制造業立市,想要從制造業大市走向制造業強市的重要抓手。然而對于科技成果轉化,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上似乎總是存在著爭論:一方堅持要有“十年磨一劍”的精神,一方認為要更快地為經濟發展作出貢獻。
松山湖材料實驗室希望能走出一條平衡兼顧的路徑。實驗室主任、中科院院士汪衛華在接受《財經智庫》專訪時提出,一種新材料從實驗室被發現到商業化,一般需要10年-20年的時間,這是一個必須認識到的科學規律;但另一方面,也有效率的問題,如果有恰當的政策和體制機制,這個過程是可以加快的?!八缮胶牧蠈嶒炇乙龅?,就是通過靈活的政策、體制機制的優化、人才的聚集,提高轉化的效率?!?/p>
松山湖材料實驗室成立于2017年。從在實驗室翻文獻、參加學術交流會議的科學家,到省級實驗室的管理者,再到成果轉化成產品的踐行者,汪衛華在這五年里有不少深刻感受:科研是一個小團隊的能力,而產品化商業化則需要各方的通力合作,科學家、工程師、企業家、資本、政府缺一不可。將各方在一個平臺上聚集起來,互通有無,或許就是破解長期科技與產業“兩張皮”困局的答案。

松山湖材料實驗室新園區俯瞰圖。圖/松山湖宣教辦供圖
《財經智庫》:松山湖材料實驗室是廣東省首批省級實驗室之一,您作為松山湖材料實驗室的主任,請介紹一下實驗室最初是如何規劃自己的使命與定位的?
汪衛華:松山湖材料實驗室是廣東省首批4家省級實驗室之一,主要聚焦在材料方面。東莞有著國家“十一五”期間重點建設的大科學裝置中國散裂中子源,于2011年10月20日舉行奠基儀式,2018年8月23日通過驗收工作,2019年2月2日完成首輪開放運行任務。這是一個研究材料的重器,又被稱為超級顯微鏡,這是全球第四臺、中國首臺,依托于這個平臺,中科院物理所牽頭籌建了松山湖材料實驗室。
籌建過程中,我們經過與國內外科學家、企業家等的調研,將其定位成一個從材料前沿基礎研究到應用基礎研究,再到產業技術研究,最終實現產業轉化的全鏈條創新模式高地,同時也希望它成為一個材料科學人才,包括科研人才、工程師和企業家高度聚集的地方。
為實現這樣的目標,松山湖材料實驗室的架構包括四大板塊。一是有22個前沿團隊進行前沿科學研究,作為技術創新源頭;二是專注于成果轉化的創新樣板工廠,目前有25個樣板工廠團隊;三是能力建設,也就是公共技術平臺和大科學裝置,包括材料制備、材料加工、材料計算、材料表征四大公共技術平臺,以及一個電鏡中心。另外我們申請的阿秒激光大裝置已經被納入國家“十四五”規劃,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就會開工建設,總投資大概20億元。最后一個板塊就是國際交流平臺的粵港澳交叉科學中心,保持實驗室與國際交流合作的暢通。
《財經智庫》:除了物質研究方面,松山湖材料實驗室的一個重要使命是將科研與產業嫁接,你們也非常強調在科技成果向產業化轉移的“死亡谷”上架起一座鐵索橋。“死亡谷”是一個全球性難題,到底難在哪里?松山湖材料實驗室在跨越死亡谷方面做了哪些努力?
汪衛華:所謂“死亡谷”,就是科學、技術再到產品之間的一個過程,如你所說是一個世界性難題。我想舉個例子,愛迪生在1880年就發明了電燈,電燈的商業化使用則要到1905年了。愛迪生作為一個大發明家,也是一個優秀企業家,把他的發明從實驗室到商業化還用了25年的時間。一個概念從發明到產品再到商品,這個鴻溝的跨越是很艱難的。以材料科學來說,一個新材料從在實驗室被研發出來到商業化,一般需要10年-20年的時間,這是一個科學規律。以前我國的一些新技術都是從國外引進吸收消化的,用時相對較短,這讓大家感覺,科技轉化可以很快,但實際上那不是轉化,只是引進。所以這是一個需要重新計量的科學規律問題。
但另一方面,也有效率問題。如果政策、機制適宜,這個過程是可以被加快的。這也正是松山湖材料實驗室在做的探索,我們希望通過體制機制的優化、靈活的政策、人才的聚集,提高轉化的效率。
比如一個重要的探索,是實驗室有一支工程師隊伍,一批優秀的科學家,同時也牽頭與國內頭部企業,如中國一汽、南方電網、東風汽車、立訊精密等建立室企共建聯合工程中心,與頭部企業寶鋼、中建、中鋁等進行項目合作。我們希望用這種方法可以把科研人員、工程師和企業家聚集在一起,以往這三者之間可能不知道對方在做什么,不知道訴求或者痛點又是什么,相互的“背靠背”造成信息差。通過把他們聯結在一起,能夠更高效地走過“死亡谷”。
我們已經做了一些嘗試,但我認為這是一個需要長期、反復探索的問題。我們的使命不僅僅是把某幾個材料高效地變成某幾個產品,更希望能探索出一條可復制、可借鑒的新路來。
《財經智庫》:從松山湖材料實驗室成立到現在也已經五年了,你們覺得在探索過程中已經得出了哪些比較有益的認知?
汪衛華:還是有一些感受的。原來我們在中科院更多聚焦于一些科學問題,對于這個科學問題可以有哪些應用,怎么去應用,又怎么去市場化,關注還是比較少的。松山湖的經歷讓我意識到,把一個實驗室的科研成果變成商品,需要很多合作。需要和工程師合作,把一個概念變成一種技術,然后技術需要放到市場上去推廣驗證,這個過程又需要資金的支持。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很好的平臺,平臺上既有科學家又有工程師,既有企業又有資本的參與,再加上政府的支持,這樣至少可以把技術轉化的問題搞得更加清楚一些,繼而加快這個過程。
《財經智庫》:但是不同科技的成熟度以及產業化的成熟度也是不一樣的,這樣會給轉化帶來一些困難。
汪衛華:是的,所以我們實驗室也有中長短期的考慮,主要體現在人才和團隊的引進上。初期我們引進了二十幾個來自科學院、高校甚至香港的團隊,他們已經在某個材料領域有長期的積累,可能就差最后一口氣,在松山湖這個地方有比較好的產業場景,又有一筆資金的支持,給他們足夠靈活的空間能夠盡快打通最后一公里。目前來看還是比較成功的。
五年間我們引進了25個團隊,孵化出42個產業化公司,已有16個團隊的產業化公司完成了天使輪融資,融資總額超6億元,市場估值30多億元。而最初的投入不到10億元,實現了從財政投入轉為風險資本投資等多元化投入的可持續發展。

鋰離子電池材料團隊實驗室。圖/松山湖材料實驗室供圖
《財經智庫》:松山湖材料實驗室當初在建立時為什么選擇了東莞?
汪衛華:中科院物理所來到東莞還是做了很多仔細考慮,東莞地處大灣區,經濟比較活躍,制造業基礎比較雄厚,應用場景豐富,而且材料產業也具有一定基礎。在這樣一個地區建設一個平臺,是有潛力將前沿的科學成果和產業化結合起來的。
《財經智庫》:如今不管在國內國外,都對實驗室賦予了更多服務地方經濟的任務。如您所說,轉化就是一個長期過程,十年磨一劍,但為實驗室提供資金支持的地方政府希望快速看到能夠體現的經濟效果。對于這種時間差,你們怎么考慮,又是怎么去平衡的?
汪衛華:地方政府的訴求當然是希望實驗室能夠盡快出成果,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科學有其自身規律,為了平衡這種期望,我們也做了幾方面的事情。
首先我們認為這個實驗室要有非常強的能力,在過去五年花了大量時間進行能力建設,包括花費15億元左右,建設了國內一流的材料制備、材料加工、材料計算、材料表征的設備平臺;我們吸引了很多人才,有科學家也有工程師。另外就是我們引進的二十幾個團隊已經有相當好的基礎,能夠比較快地把他們的長期積累,通過實驗室靈活的體制機制和平臺作用進行轉化。
從我們自身來說,中科院物理所是一個比較偏基礎研究的研究所,物理所來到松山湖的主要是和材料科學關聯比較密切的團隊,科研成果與產業化的鴻溝會小一些,轉化起來也會更容易些。
《財經智庫》:現在地方政府在經濟發展方面壓力較大,地方對于松山湖材料實驗室也投入了不少。在這個過程中你們有壓力嗎?
汪衛華:總的來說,東莞政府以及大灣區政府的領導,還是比較了解科研發展的規律,給了我們較多的寬容或理解。但同時我們也做了一些溝通工作,實驗室除了將成果孵化出來,還應該有兩個更重要的作用。
首先就是集聚作用。我們實驗室鋰離子電池材料團隊負責人黃學杰研究員自1996年起就開始深耕鋰電池,他們的第三代鎳錳酸鋰電池可以讓續航里程更長,成本降低30%以上,安全性能也更加優越,并且已經具備進行產業化生產的能力。依靠幾個核心的正負極材料,目前已經聚集了十幾家企業,形成了生成一個動力電池產業鏈的潛力。這對東莞是非常大的貢獻。
另一方面,實驗室可以對當地企業起到服務作用,相當于當地擁有了一座企業的“三甲醫院”。實驗室有一流的設備和科研人員,幫助企業識別技術痛點,并提供解決方案。同時我們也會派遣專業人員深入企業,幫助企業進行提升改造,提供技術咨詢等。這種服務也會反過來吸引更多企業愿意落戶到東莞,這個城市有好的研究機構,有一批人才,技術難點可以得到解決,這就如同大家會因為看中醫療資源而傾向于落戶北上廣。
同時,我們也非常重視面向社會的科普活動,科學文化在一個地方的傳播往往會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
通過這些工作,我們希望能讓地方政府看到實驗室的作用不僅僅是短期孵化出一些“金蛋來”,還能夠吸引更多優秀企業,幫助已有企業的升級換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想地方政府會更加認可實驗室的基礎作用,也因此,東莞政府還是比較支持我們的工作,過去的五年建設期共投資50億元,接下來的三年也承諾比較充足的資金支持。
《財經智庫》:您現在可以說既是一位科學家,也是新材料產業化的踐行者。我國現在將科技創新放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對于創新主體是有爭論的,一種觀點認為應由企業主導,另一種認為還是要由學院派來主導。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汪衛華:從我個人來說,以前我們在物理所往往是跟蹤國際前沿,通過跟國際上的科學家交流,參加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來獲取新的想法,或者是尋找一些科學問題。
五年來我有個體會,科學家在跟企業打交道的過程中會發現它們很多痛點,這些痛點也能夠凝練出很好的科學問題。我曾經留學過的德國哥廷根大學有一句格言:真正有創新性的科學思想,應該來源于生活和生產實際。科研源泉來源于企業和現實,我覺得這也符合現在一個大趨勢,就是需求引導。
《財經智庫》:就是企業的需求和痛點成為了你們研究的問題,或者幫助你重新調整研究方向?
汪衛華:對,企業遇到的問題在它們看來是技術問題,例如某個產品的性能上不去,但實際上可以追溯到原創性的科學問題。我本人研究的非晶材料就是如此。非晶材料如果含有鐵,就是一種很好的磁性材料叫軟磁材料。如今寬禁帶半導體正在促使現代電子技術高頻化、高效化、小型化,這需要進行能量轉化的磁性材料必須是高頻、高效和低損耗的,這也就是新一代軟磁材料可以發揮作用的地方。這是一個典型的需求引導問題,是我們和企業的合作中產生的想法,已經入選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的重大項目。
《財經智庫》:中國的論文發表量已經在全球居首位,但技術轉化的效果并不突出,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汪衛華:確實這幾年中國熱點論文數量已經全世界第一,一些材料科研成果是小團隊就可以完成,但要把一個成果轉化成產品,需要更多的環節和更多的人通力合作。
以往我們的體制就是科學家專注在實驗室,企業家專注在市場,以前國際渠道是暢通的,企業需要的技術可以從國外購買,但并未形成與科學家合作的需求。這就造成了所謂的“兩張皮”問題,科研人員發表文章或者做科學問題,企業沒有把精力或者資源放在前沿科技成果轉移到產品上來。以前這方面確實做的不夠。
我個人覺得還是時間問題,時間和形勢的一些變化可能會逐漸改變科研人員和企業家的想法,讓他們越來越緊密地在一起合作,進而把科研和產品的結合做得更好。這需要一定的時間。
這也是松山湖實驗室的另一個愿景,科研體制機制對于科學的發展、科學與產業的結合是非常重要的,如何改良眾說紛紜,我認為需要用實驗來證明。希望松山湖材料實驗室就是這樣一塊試驗田,在體制機制上做一些嘗試。
《財經智庫》:在體制機制創新方面有哪些認知,在你們的能力范圍內做了哪些嘗試?
汪衛華:這幾年我們重點工作是吸引人才,做法包括在人員管理上不定行政級別、不設工資總額限制,實行社會化用人和市場化薪酬制度;面向全球招聘人才,評價標準不“唯論文”“唯學歷”,注重實際能力。在人才待遇方面,允許實驗室自主制定與科研人員能力和貢獻相一致的、具有競爭力的薪酬制度;可根據廣東有關規定開展職稱自主評審等。
引來了人才還要留住他們,真正優秀的人才除了激勵機制以外,更重要的是一個讓他可以施展手腳、充分發揮能力的文化環境和工作環境。
目前做的第一個工作是經費使用比較寬容。我們給予較充足的經費、較大的自主權,類似于所謂的包干制。還有就是希望利用接近香港的地理位置,以及大灣區的靈活政策提供便利的國際合作和交流渠道,科研就是一種思想交流的過程。東莞地方政府也為人才的生活提供了很多教育等民生方面的優質資源。
有苗不愁長。簡單概括就是我們盡量創造好的一個環境,有比較充足的經費支持,再加上方便的國際交流。創新不是逼出來的,創新應該是在一個好的環境下自然地生長。
《財經智庫》:材料產業是國家戰略性產業,很多“卡脖子”技術歸根到底是材料問題。松山湖材料實驗室的研究方向與我國“卡脖子”技術是否有一些結合?
汪衛華:我們實驗室比較聚焦于重要關鍵的材料,希望來解決一些國家關切的問題,但是材料創新其實是非常難的,需要積淀和時間。
新材料領域的基礎研究,或者說源頭創新還是非常重要。松山湖材料實驗室能否擁有長久的生命力,我個人認為關鍵是在10年、20年后是否有一些源頭創新能夠從這個實驗室出來。
掌握新材料就掌握未來,它是制造業的基礎,技術壁壘也較高,如果能夠在新材料的原始創新方面有所突破,別人很難趕上來,也就獲得了更多的競爭優勢。中國人在材料科學和技術方面也是有積淀的,很多材料在古代是中國人發現、發明的。新材料會是中國科學實驗超越或者是走向世界前列的突破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