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蕊


全國之秀,盡在江南。江南的山脈、水系、草木,皆透露出無盡之美,其中最迷人的莫過于江南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與陳伯之書》),多少人對此深感懷念,充滿向往。然而在這滿眼的江南景色中,白居易“最憶是杭州”(《憶江南》),杭州是他從小就立志投身公務的地方。那里西湖如明珠璀璨,“為錢塘之巨澤,山川秀麗,自唐以來,為勝賞之處”。
古代,在杭州的地方長官最為人們所敬仰的無疑是唐朝的白居易和宋朝的蘇東坡。他們在任職期間不僅為杭州留下了巨大的政治遺產,那些描繪杭州及西湖風光的詩詞歌賦,至今仍被傳誦。因此,他們被尊稱為“風流太守”。白居易抵達杭州做刺史后,初春的一天,游覽西湖,揮毫潑墨,寫下了廣為人知的《錢塘湖春行》。這首詩描繪出西湖春天的壯麗景象和生命在春意中的勃發,同時也揭示了詩人對這美好時刻的深深熱愛。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詩的開頭便描繪了地形和視覺感受,孤山位于西湖的后湖和外湖之間,山巒秀美,寺院依山而立,視野廣闊,景色宜人。根據《唐語林》第六卷的記載,賈公亭建于貞元年間,當時是西湖的一處知名景區。白居易來到孤山寺的北側和賈公亭的西側,看見湖面如鏡,云低似簾,山色湖光盡在眼前。兩個地名相連,移步換景,突顯詩人一邊行走一邊欣賞的狀態。“初平”的描述揭示了詩人對冬季西湖的獨特感受。由于春雨頻繁,此時的湖面比冬天要高,給人一種即將達到視線高度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有面對廣闊的湖面才能產生,也只有深深愛著西湖的人才能有如此的描繪。此時此刻,平靜的湖面和低矮的云層組成了一幅寧靜的水墨畫,而當詩人靜靜地欣賞著西湖的寧靜之美時,耳畔卻響起了陣陣鳥鳴,打破了遐思。他將目光從湖水與云層的交界處收回,發現自己其實已經置身于春意盎然的世界之中。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這是詩詞的焦點部分,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同時也是他描述春天,特別是描繪西湖春色的精彩之處。“幾處”可以理解為幾個地方,甚至有可能是眾多地方。“早”是白居易用以描繪鳥兒生機勃發的詞匯,此處透露出他對于這些充滿生氣的小生物的喜愛:黃鶯自早晨起就在樹梢間爭相享受最先照射到的“溫暖枝頭”,恐怕稍一遲疑就把握不住。“爭”一字,濃縮了春的珍貴與稀罕。同時,還有一只不知來自哪戶人家的燕子,此時也在忙著捧泥構筑家園,用“啄”字來描寫燕子的忙碌與興奮,仿佛讓我們看到了小燕子活潑的形象。這兩個情景讓整首詩籠罩在春天的生命力和活力之下:黃鶯,被譽為春日的詩人,大眾公認。聽其明快的歌聲,人們便能感受到春天的鮮艷與嫵媚。而燕子是一種隨著季節遷徙的鳥類,它們隨著春天的腳步回歸,忙于建設新的巢穴,迎接新的生活。燕子筑巢的形象,使人深刻體會到生命的美麗和價值。
白居易的詩句通過對空中小鳥的形象的擬人化描述,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天空。接著,他又將視覺焦點調回地面,“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這一聯詩句飽含情感韻味和生命力,充分展示了詩人對所描述對象深入的觀察和精確把握其特征的能力。在他的詩中,花不只是花,而是亂動的生命,這種亂得幾乎讓人的視線無法定焦的描繪方式,在其他人的詩歌中幾乎沒有見過。這正是白居易對西湖風光的獨特感受,五彩斑斕的花朵在山野間盛開,在湖光山色的映襯下更顯艷麗。白居易在看這亂花之時,眼花繚亂,精神上也迷失了方向,美景讓他應接不暇,實在是美得無法抵擋。“亂花漸欲迷人眼”,看來是停下腳步仔細欣賞了;而“淺草才能沒馬蹄”則是說白居易騎馬觀賞風景,他在茵茵的綠草、如詩如畫的花海中,與朋友們一起盡享縱情山水的輕松自在。馬兒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輕松愉快,它悠然地踏著青草,行走在白堤之上。在欣賞湖光山色、流連忘返的過程中,詩人偶然看到馬蹄在草地上隱現的情景,覺得別有風趣,于是將其寫進詩中,這一自然而然的筆觸,給全詩注入了更多的生動趣味和優雅情感。
末段則聚焦于詩人最熱愛的湖東沙堤。沙堤貫穿整個錢塘湖,在湖東那里,可以全面領略湖的景色。從綠楊樹影中看去,沙堤宛如一條修長的帶子平靜地躺在湖波之上,堤上游人如織,享受著春日的美景。詩人沉浸其中,盡情欣賞湖光山色,心靈感到無比放松和愉悅。最后用“行不足”形容自然景色的美麗無比,意猶未盡的心情也由此可見。
別林斯基說過,美不僅僅是表象,更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感知和理解,因為自然景色的美,并不絕對,這種美其實隱藏在創造或者欣賞它們的人的心靈深處。這一觀點也可以用來解釋《錢塘湖春行》。盡管西湖的風光千變萬化,美不勝收,但難免有些許瑕疵。然而在白居易的眼里,這卻是全世界最為動人的景色。因為他不僅具備觀察之眼,更有探索和體驗的心境。在很多人眼中,電影或者電視中的風光景色總是令人向往不已,然而真正身臨其境時,卻常常發現與期望中的美景相去甚遠。這是因為我們總是帶著一種預設的、過高的甚至是挑剔的期望去觀賞自然風光,而非用一顆欣賞之心去感受大自然的美。古至今日,西湖的春色如畫,吸引無數人駐足和欣賞。然而最終能以作品的形式流傳下來的卻寥寥無幾。白居易正是因為具備美學家的眼光,才能夠在眾多的游客中獨立出來,精準捕捉到西湖的魅力所在,真正享受大自然賜予人類的人間仙境。白居易在其詩中,只提及了“早鶯”和“新燕”的“幾處”和“誰家”,若換作他人,或許會因未見“處處”聞鶯、“家家”有燕而感到略有遺憾,惋惜自己來得稍晚。而白居易非常珍視這份稀有的感覺,因為只有這種稀缺,才能產生“早鶯”和“新燕”,從而更加強調春天的寶貴。不是對生活、對春天深深熱愛的詩人,是無法感受到春天使者所帶來的感動,也不可能基于此創造出充滿情感的詩篇。這就是他能感受到花的香氣,看到草的美麗,為野花的點綴而傾倒,為馬蹄未及的草地感嘆的原因。白居易是幸運的,他有一雙發現美、感受春天的眼睛,讓他在西湖的風景中陶醉,舍不得離去:“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盡管白居易在任杭州刺史期間,對堤道的修建和水利設施的改進做出了許多貢獻,但他真正建造的堤位于錢塘門北邊,而不是人們常誤以為的白堤。
這首詩宛如一次短巧而生動的旅行,把孤山、賈亭作為啟程的地方,把湖東、白堤作為終點站,整個過程中,我們與詩人一同欣賞那湖光山色的天然畫卷,聽見鶯飛燕舞的旖旎樂章,沉醉在鳥語花香中。最終,在綠蔭如蓋的白沙堤上,詩人緩緩行走,步履蹣跚,每向前邁出三步,就會回頭望一次,流連忘返。他的耳邊回蕩著春天的頌歌,這是由世間各種生靈共同奏響的和音,這樣的體驗使他心頭泛起漣漪,自然而然地涌出了一首充滿對大自然美妙和諧的贊美之詞。這一詩篇語言樸素易懂,清新自然,運用白描的手法將精心篩選的鏡頭融入詩篇中,形象栩栩如生。白居易通過即景寓情的手法,從早春鮮活的湖光景色中,表達出他在游湖時的愉悅心情,完全符合上述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