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穎濤
武俠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江湖”,是指不受朝廷控制、不受法律約束而任情適性的社會環境,這是屬于俠客生存的特殊場域。在平民與俠客共存的社會中,并不是一個武力超越律法的空間,也不是一個以實力說話的世界;這里卻又能釋放百姓被壓抑的欲望,發生快意恩仇、以暴制暴的“成年人的童話”。唐代日漸興盛的豪俠傳奇,塑造大量豪強任俠、扶危救困的俠客形象,其人格品性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因為符合普通百姓的義利觀而深獲好評,但這些作品并未形成明確的“江湖”概念,豪杰俠客所闖蕩的社會與普通人生存的社會相重合。
唐代的俠客并不屬于一個混江湖的幫派群體,他們身上多有城市游俠兒的痕跡。沈亞之《馮燕傳》對主人公馮燕的來歷纖微具載:
馮燕者,魏豪人。祖、父無聞名。燕少以意氣任,專為擊球斗雞戲,魏市有爭財斗者,燕聞之,往搏殺不平,遂沈匿田間。官捕急,遂亡滑,益與滑軍中少年雞球相得。
馮燕與唐代游俠兒較為相似,寓示小說家在塑造這類角色時參考了時人的游俠印象,依照游俠形象去塑造馮燕這個角色,故而精通斗雞、擊球等游俠兒喜好的游戲。王維的《少年行》其一云: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游俠少年意氣風發,他們豪飲酣醉、縱情歡樂,大多出身閭里市井,并沒有遠離世俗社會。少年人身上豪放不羈的天性,青春昂揚的姿態,跳動不息的脈動,裹挾巨大的時代穿透力而引起了讀者的精神共鳴,文學書寫的角色開始走向豪放慷慨的趨向。尤其是玄宗執政時期,疆域開拓、經濟富庶、國力昌盛的時代背景激起了一大批有志之士投身邊疆,甘愿為國效力,像王昌齡、高適、岑參等詩人筆下的士卒都具有豪健壯偉的特質,但這與日后行走江湖、跳出俗世的俠客依然存在一定的距離。到了晚唐,這類集合游俠與豪士氣質的風尚被放到極致,乃至出現了豪俠角色。
有別于武俠小說中的江湖是普通人一無所知的人際社會,唐小說中的江湖與人間社會并無明顯差異。尤其是在具有俠義色彩的早期傳奇中,符合俠義精神的人物并非故事的主角,他們僅是故事發展進程中的一個推動力量,其人物活動區域與普通人并無二致。像《霍小玉傳》中的黃衫客、《柳氏傳》中的許俊,和平頭百姓一樣居住在長安城內,要接受世俗社會的王權管控。豐神雋美、衣裝華麗的黃衫豪客,身穿戎服、腰懸箭袋的低級武官許俊,身上染有唐代尚武精神的風采,并不算是異類,他們受制于長安的律法秩序。即使到了唐代晚期,小說中的俠客依然活躍在平常百姓間,并未遠離這個人際社會。
唐小說出現行走江湖的描寫,但江湖更像俠客與凡人相交的地理空間,而不是俠客的專有場域。在晚唐俠義小說家看來,主角得有一股強大的氣勢,不能讓世俗煙火氣息遮掩了俠客的超脫氣質。他們幻想這類角色具有不可等閑視之的神秘感,有意將他們與少不更事的游俠兒相區別,把他們的活動場域從城市移向塞漠邊疆、江湖山林,可以“綠林”稱之,于是出現個別喜好游走江湖的豪俠客。詩人李涉泛游九江時,曾夜逢一位豪客。這位不速之客恐怕打算謀財搶劫,嚇得李涉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還好這是一位有格調的俠客,居然喜好詩文,素來仰慕李涉的詩名,遂以粉絲的身份請求李涉給自己贈詩一首。李涉便寫下:
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他時不用藏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詩中以嘯聚山林的綠林好漢來稱呼這個夜行人,不言而喻,暗示這類角色混跡于林澤山巖間。雖說如斯,俠客刀光劍影的生活并未被限定在山野林澤間,俠客的江湖就是凡人的江湖,兩個群體有很多機會不期而遇。
俠義傳奇中沒有固定的江湖思維,大多數人物角色不能超越律法、不能脫離社會,多少要接受王權的束縛;俠客們尚未結伙搭幫,單行俠的出現頻率居高不下,也不存在固定的學藝場所或門派修煉區域。無論是俠客還是小說家,對江湖概念與內涵的理解與體悟尚處于摸索期,而這個過程可能極其漫長。
俠客武力值的高低取決于武技、兵器、身法、身體素質、經驗等因素。唐代俠義小說中俠客的武力值更偏向神術,遠遠高于常人的武技水準。小說家不滿足于描寫凡人常規的武術場景,更關注彰顯豪客神異的超常行為,發揮想象去設想神乎其技的片段,塑造人物具有飛檐走壁、騰躍于天宇高空的超能力。飛躍能力徹底突破凡人空間活動的瓶頸,將人的行走能力推向極限,實現了凡人所不能完成的行動。
先來看武力值中的武技問題,武功的高低決定著俠客的能力。如果想吃俠客這碗飯,得在武藝上下功夫。聶隱娘初學武藝時用了四年時間,她刻苦練習劍術與身法,第一年逐殺猿狖,第二年刺殺虎豹,第三年飛刺鷹隼,第四年學成下山。她的同門也能像迅捷的猴子一樣在峭壁上行走,這都是靠累年勤學苦練才有的收獲。只有搏殺打斗的技藝提高了,方能實現俠客的各種夢想,否則逞才施藝便成了空想。俠客的身手要出類拔萃,得有武藝的傳承,但唐小說中的相關記載并不明晰。聶隱娘拜師神尼后才學得本領,有師門傳承。而虬髯客似乎學的是行軍打仗的兵法,小說在結尾敘寫虬髯客率領十萬海盜潛入東海扶余國,殺死國主后自立為王,這與小說多次暗示虬髯客通曉兵法且懷有王霸雄圖的描寫相吻合。大概虬髯客精通兵家學術,能帶兵打仗,故有“衛公之兵法,半是虬髯所傳也”之語,還把兵法傳給了李靖。
在武技描寫上,唐小說所寫大開大合的格斗技藝帶有明顯的軍營痕跡,尤其是《太平廣記》“驍勇”類不乏上陣殺敵的戎旅廝殺本領。昆侖奴曾和五十名甲士交手,但他逃而不戰未顯出武技高低;宣慈寺門子曾持鞭與數十人比斗,當有“數十人敵”的能力。概之,小說武技上的描寫偏于寫實,缺少后世武功秘籍的描寫,他們認為練成武功更多是靠師門經驗與勤奮苦練,這不是一本神奇的武功秘籍就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接著來看身法輕功方面,這是唐小說中津津樂道的俠客能力。武技涉及具體的格斗招數,靠一招一式的比拼打斗固然能戰勝對方,但如果輔以輕盈靈活的身法必將發揮事半功倍的效果。《僧俠》描寫了一場競技場面,盜賊飛飛與韋生在武場較量。飛飛手執短鞭,韋生掌握彈丸,每當韋生投擲彈丸時,飛飛便縱身跳躍,循壁踏空,捷若猿猴。韋生意識到飛彈無濟于事,于是手揮寶劍親自下場以追逐飛飛,可是飛飛勝在身法迅捷,即使被砍斷數節鞭子,也未顯敗跡。這場比斗包含了武技、武器、身法等方面,誰勝誰弱是多種要素通力合作的結果,但飛飛具有反應敏銳與速度駿捷的優勢,一旦合理利用個人優勢,也能與強敵平分秋色。《昆侖奴》中的昆侖奴磨勒趁著夜色背負崔生,飛逾高墻,來到當朝一品大員宅邸,又背負崔生和紅綃妓飛出十幾重峻垣,其身法早已超過凡人本事,而他面對甲士層層包圍時也能迅速逃離,快如鷹隼,此種行跡只能屬于個別俠客的行為,凡人根本無法比擬。再如《車中女子》描寫的俠客在輕功方面各有所長,有的馳行墻上,有的握椽疾走,開后代飛檐走壁描寫之端緒。
暗夜遮掩人的視線,為超常的身法提供保護的外衣,極其適合義俠們施展手腳。俠客常常在四下漆黑的晚上施展自己超常的身法,像《紅線》《聶隱娘》《賈人妻》《昆侖奴》《義俠》等都是這樣的例子。幽暗固然能在某種程度上遮掩人的行跡,減少被發現的概率,但小說中人物的夜行顯然別有趣味。小說將俠客活動的時間設置在星夜,并非單純想依藉黑暗為人物行動提供便利,還有渲染神秘、強化新奇的用意。即使是晚上,小說也沒有一味地敘述漆黑昏暗,相反常描寫到明月亮星,如《昆侖奴》發生在月圓之夜,《崔慎思》提及“時月朧明”,《紅線》中紅線出行時“斜月在林”,而《僧俠》則寫到“堂中四隅,明燈而已”,這些有別白晝的物象描寫帶來新奇的文學觀感。更重要的是,小說家將夜晚塑造成俠客施展超能的特定時間段,漫漫長夜與無盡夜幕適合展開未知的、神秘的文學幻想,一切可能都隱藏在這昏暗的黑夜中。
當俠客們將身法練到極致,速度便會出神入化,非常人所及。紅線請命奔赴魏城,倏忽間便不見蹤跡,數杯酒的時間便跨越了七百多里的路程。《劇談錄·田膨郎偷玉枕》敘寫王敬弘小仆眨眼間就走了三十多里的路途,不費吹灰之力。為了形容他們的神速身法,小說頻繁用飛鳥來做比喻,將俠客塑造成能像飛鳥猿猴般飛騰跳躍,因此疾若飛鳥、身如飛鳥、狀如飛鳥、捷若猱玃的描寫比比皆是。從身法的角度而言,俠客們在一定高度上的跳躍、飛騰行為,擺脫了簡單的前后挪移,被小說家賦予了逾越平面空間活動的超凡能力。盡管他們瞬時性的身法有被神異化的傾向,但并未形成穩定化的輕功路數,對于其身法來歷尚不得而知。
再來看武力值中的武器裝備,這是能輔助廝殺的有效工具,牽涉到殺敵制勝的關鍵。武器具有極大的殺傷力,手無寸鐵拼不過一槍,赤手空拳抵不過一刀。《鐘傳》中的鐘傳遭遇猛虎攔路,他與老虎相廝殺,老虎前足搭在他的肩膀,他的兩手抱著老虎的脖頸。如此一來,老虎無法利用爪牙,鐘傳也不能施展武功,幸好他的仆人趕來用劍斬斷虎腰,否則真可能會命喪虎口。有鑒于器械的輔佐功效,唐代小說很留意刻畫武器,出現最多的是匕首、劍、彈之類的武器。武器的類別受制于律法的規定,被國家管制的器具相對較少出現在俠義小說中。唐代允許民間持有自衛用的武器,但依照《唐律疏議》規定:“私有禁兵器,胃甲、弩、矛、槊、具裝等,依令私家不合有”,再細說的話,弓、箭、刀、盾、短矛等屬于管制器械,禁止流通,民間只允許使用短小輕型的武器。像刀因為是管制器械,難免具有官方的烙印。像馮燕斬殺情婦所用的刀,原本是情婦丈夫的佩刀,而她的丈夫是行伍出身,所以才有資格佩刀。
由彈弓發射的泥丸、石丸、鐵丸是唐代小說常見的武器,它輕巧方便,可以隨身攜帶。《僧俠》中的韋生平素喜好在靴中藏彈弓銅丸,一旦遇事,便從靴中拿出彈丸攻擊敵人。聶隱娘的丈夫磨鏡少年也帶著彈弓,曾以彈擊打鵲鳥。但彈丸的攻擊力有限,距離過遠則力量不足,也不適合近身格斗,若非高手使用,很難奏奇效。
匕首則是刺客們常用的武器,尤其是聶隱娘、紅線、賈人妻、崔慎思妾等女俠對它青睞有加。像《崔慎思》記崔慎思的小妾得報大仇后,從屋頂跳躍而下,右手手執匕首,左手緊握仇人人頭,顯然是憑借匕首割掉了仇人頭顱。匕首長度有限,便于俠客攜帶,所以虬髯客隨身也帶有匕首,用它切割肉塊,用它切負心人的心肝更是不在話下;磨勒突圍時,也是手揮匕首,擊打飛箭。唐人把匕首稱作短劍,史學家司馬貞在《史記·索隱》里注解:“劉氏曰‘匕首,短劍也”,因此小說里會將匕首與劍混為一談。聶隱娘初學武藝時用的是劍,后來劍刃日漸縮短,幾年后刃長只有三寸,被命名為羊角匕首,平常被藏在后腦中,一旦遇敵抬手便可拿出。
匕首便于刺殺,長劍宜于護身,兩者的使用方法明顯有別,且長劍更顯飄逸瀟灑。《蘭陵老人》對劍的運用極為嫻熟,他曾同時舞動七口長短不一的寶劍,向前揮動如絲帛晃動,四周旋轉則如圓形火圈,劍起劍落,如光似電,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唐代盛行劍舞,精通之輩執劍器翩翩起舞,劍器旋轉飛動,與舞者優美的舞姿相輔相成,蘭陵老人的手段或可歸為劍舞之類。杜甫觀看公孫大娘的舞劍,賞心悅目,陶醉不已,遂于《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寫下“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的佳句,描繪了劍舞的絕大魅力。長劍不僅飄逸,也很實用,憑此震懾強敵,近則血濺十步,《京西店老人》中的老人曾勸告韋行規不要依仗弓箭,應該修習劍術,認為擊劍方是制敵要術,應該考慮到長劍的優勢。
除了武技、身法、武器之外,有些俠客擁有一些非常手段,精通某種特殊技能。《嘉興繩技》里的囚徒擅長繩技,將一根繩子扔向天空,繩子就筆直如劍般聳入云天,而他攀緣繩子,逃離監獄,這帶有雜技異術的色彩,并不屬于武功的范疇。與此相似,《聶隱娘》也敘寫了俠客神異的手段。聶隱娘與精精兒競技時,有一紅一白二面旗幡,飄飄然在床四周擊打;小說描寫空空兒的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之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顯然已非俠客的搏擊之術。《北夢瑣言》有一篇講蜀人許寂遇到異人的故事,異人精通劍術,從兩臂間抽出兩把利劍,高喝一聲,兩劍便飛躍而起,在許寂頭上盤旋交擊。小說結尾還記敘詩僧齊己在溈山松下邂逅一位僧人,這位僧侶從頭顱、指甲中抽出兩口寶劍,跳躍高空,高調離去。
上述將俠義與神異相結合的描寫,屬于劍仙斗法的手段。有學者考述其源流,認為當與佛教中的密宗有關。俠義小說興盛的時期正是密宗流布的階段,密宗中“持明仙”的形象與神秘手段啟發小說家的創作思維,他們模仿密宗出神入化的劍法,于是出現大量劍仙、劍術等神異化描寫,開創了舊武俠小說中的“劍仙流”,像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便濫觴于此。俠義故事就像一個王者榮耀游戲,可以把江湖預設成是一個峽谷,在這個峽谷里面,俠客的目標肯定不可能只是推塔,他們還會展現出閃閃發光的俠義精神,而武力值則是他們靠什么去推塔的關鍵。
(作者系文學博士,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