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清
趙勇的《劉項原來不讀書》圍繞讀書、寫文章、發文章等學術生活的各個面向,以詼諧的隨筆體首次“披露”了與幾個學術刊物的交往“秘史”,顯示出文學性和趣味性互為表里的個人風格。“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是唐代詩人章碣的詩句,本義是為了諷刺秦朝反智主義的草莽暴政,被作者轉義用作讀書人的自省之詞。閱讀該書猶如看電影彩蛋,學術論文的寫作過程本身被再敘述為一個復雜生動的文學發生現場。這一現場主角不再是作者一人的獨角戲,而是作者和編輯的二人轉,這種反轉試圖從發生學的角度撬動論文體的堅固表層,進而推動學術研究的大眾化,勉力通過一種新的文學理論的言說方式建構某種整體性的文學生產過程。
人們在日常文化中所能找到的關于文學的想象,都專橫地集中在作者個人的才思方面,好作品的解釋權似乎專歸作者所有,作者作為天才可以為藝術提供規則,李白的作品是他快意人生的見證,凡·高的作品是他激情的記錄,康德的批判是他刻板人生的體現。同理,趙勇的法蘭克福學派研究是他書齋生活的代表,但是作品不僅是作者獨立意志的產物,也體現社會關系的總和。學者治學,離不開學術刊物的支持提攜,確切地說,離不開刊物編輯的策劃、編撰。作者在天馬行空創作時,需要編輯審時度勢為其厘定邊界。
文學研究本身是個復雜的生產過程,往往被作者署名單一化了。學術論文在公開發表之后,其實這些復雜的生產過程都被抹除了,我們面對硬核的學術研究文章,都專橫地將解釋權歸于作者,肯定作者獨一無二的創造性,認為作者像上帝一樣,可以“無中生有”創作作品,主體性哲學和浪漫主義詩論所建構的關于作者的刻板印象一直被當成作者形象的經典范式,這一范式將作者塑造成一個感性自由、離群索居、超越功利的獨創者形象,進而忽視了作者作為生產者的重要維度。事實上,作者始終是具體的、歷史的、社會的存在。藝術家運用專門的藝術技巧,將語言與經驗的材料變為既定的產品。這種生產沒有任何理由比別的制造來得神秘。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作家的藝術活動絕不是孤立的自我活動,而是與特定社會組織,某一歷史時期的社會分工有機聯系在一起的:
莫扎特的《安魂曲》大部分不是莫扎特自己作的,而是其他作曲家創作和完成的;而拉斐爾本人“完成”的壁畫卻只占他的壁畫中的一小部分……和其他任何一個藝術家一樣拉斐爾也受到他以前的藝術所達到的技術成就、社會組織、當地的分工以及與當地有交往的世界各國的分工等條件的制約。像拉斐爾這樣的個人是否能順利地發展他的天才,這就完全取決于需要,而這種需要又取決于分工以及由分工產生的人們所受教育的條件……由于分工,藝術天才完全集中在個別人身上,因而廣大群眾的藝術天才受到壓抑。
馬克思、恩格斯從社會“分工”的角度,對藝術生產領域的不同勞動關系做了精辟的分析,分工使得各種精神勞動由不同的人來分擔不僅成為可能而且成為現實。在20世紀的美國文學史上,有一位被譽為“作家編輯”的天才編輯麥克斯韋爾·埃瓦茨·珀金斯,是出版界的巨星,他年輕的時候曾發現了 F.司各特·菲茲杰拉德、歐內斯特·海明威、托馬斯·沃爾夫等多位年輕的偉大天才,挑戰并掀起了一場20世紀美國文學的革命。“天才的編輯”雖然堅持自我隱形的職業操守,但是他是連接刊物和作者之間的橋梁,一方面影響讀者對作者的信任感和消費力,另一方面影響作者的自信心和生產力。作者的激情磅礴與編輯的冷靜克制構成了一對曠日持久的矛盾,可以一拍即合,也能一拍兩散,正如日神和酒神、理性和迷狂,在辯證中統一為相輔相成的學術矩陣。
該書不僅還原了作者生產過程的復雜,更忠實記錄了作者與編輯共同打磨好作品的“雙向奔赴”的過程。一位編輯總會適時提出包括文章標題、文字調整在內的修改建議,讀者最終看到都是幾經修改協商調整的產物,如作者在文中提到的《“批判昏睡”中的文化批評》改為《批判精神的沉淪》,再如《〈“鍛煉鍛煉”〉:從解讀之爭到闡釋之變——兼談我對〈“鍛煉鍛煉”〉的理解》改為更為精簡扼要的《〈“鍛煉鍛煉”〉:從解讀之爭到闡釋之變——趙樹理短篇名作再思考》。一家刊物總會有一些編輯的更新迭代,以《博覽群書》為例,作者與其有長達十年的漫長蜜月,歷經李曉敏、董山峰、謝寧等數位“做事誠平恒”的編輯,雖然他們每人做事的風格不同,但是在與作者合作過程中均特別講究時機和技巧。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我們在書中看到作者在1985年左右處女作誕生的文學現場,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怎樣在刊物和編輯的支持下破繭成蝶,這些故事讓我們看到作者那些嘔心瀝血的作品,只是冰山一角,作者與編輯為成就一部作品而做出的各種努力,所有策劃、思考、推敲、打磨等過程才是文學生產的主要環節,每個環節都盤踞著文學的幽靈。
學術研究相關的寫作大體上分為論文體和隨筆體,與隨筆體相比,目前的學術體制更偏重使用論文體,隨筆的寫法能否有效進入論文寫作是作者提出的關鍵問題,同時也是作者鼓勵并踐履的運筆方式。與正襟危坐的論文體相比,隨筆體的寫作更為個性化,且尤為講究辭采。力求文章達到一種氣韻生動的審美境界,“文學性”與“學術性”一體兩面,互為表里。正如作者所說:
“隨筆體”并非只講究文學性,它更需要思想性與學術性托著,或者也可以說,文學性僅為其“表”,思想性和學術性才是其“里”,有表無里,表強里弱,那就成了玩花活耍花槍了,應該是“里里外外一把手”。
雖然理論側重共識、作品偏于共鳴,但是學術文章如果只重視理論,就會出現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好的文章最好能以文學性激發思想性,以思想性升華文學性。現實的情況是,論文體的“文學性”似乎乏善可陳,嚴肅的論文寫作力求語言表達的精準,某種程度上是對文本中“文學性”的剝離,甚至在研究文學文本的學術論文中,文學性是被當作放置在理論研究手術臺上的“尸體”進行解剖的。文學文本原本是理論研究的源頭活水,但文學理論研究不僅存在對文學文本的偏離的現象,在寫法上存在對“文學性”的忽視。
關于“文學性”的討論最早見于俄國形式主義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認為“文學性”是對文本內部語言的陌生化處理,遣詞造句尤為講究語言的修辭、結構等形式因素。形式主義者們本來試圖用“文學性”作為區隔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事實上,“文學性”也成為區隔文學文本和論文文本的關鍵特征。而艱澀的學術語言,嚴苛的操作規則,雖然推進了學術命題,但也剝離了作者與現實生活的聯系,拉開了大眾與學術的距離。隨筆式的寫作方式擯棄了這種論文體旁觀式的研究方法,即將文學研究作為一種系統進行整體觀照,即將被排除在外的讀者、作者、世界要素再次納入文學創生的原初語境中,以一種追根溯源的方式觀照文本產生時各要素關系的協同作用,文章并非孤芳自賞之物,舞文弄墨者需要一點“表演性”和“狂歡化”才能調動讀者的閱讀興趣。
在后理論時代,關于文學性的討論顯然重點已經不在分類和區隔,而是彌散和融合。因此,對文學性的多維度反思更加聚焦于文學性對非文學的擴張。文本在某種程度上與歷史上多部文本互文,之所以是“這一部”是因為被賦予了作者的特殊經驗,“文學是一種作者力圖提高或更新文學的實踐,因此它永遠含有對文學的折射”。卡勒同樣說明這種文學性的體現不僅是在作品中,有可能出現在汽車保險杠的小廣告上面,因此,文學性是作為一種彌散性的特質突出體現為一種對語言的突出處理。文學性本身所彰顯的述行的、修辭的詩性特質滲透在各類文本之中。現如今廣告標語、新聞策劃都在追求“文學性”,但主流的論文體寫作卻在有意拒絕文學性,以佶屈聱牙之狀區隔專業與非專業閱讀。隨筆體的寫作方式呼應了后理論時代文學研究的新走向,打通了文本世界與生活世界的廣闊視野,將原本豐富的人生體驗注入學術研究中,是一種新的文學理論的言說方式。按照作者的說法,就是“為文之前是不是還可以生發出一些舍我其誰的豪情,讓文章具有那么一點‘欲與天公試比高性”。
傳統的文學研究在剖析“文學性”的時候都將文本細讀法作為一種最基本的研究方法,但是都忽視了對“情感”的細讀。新審美主義的代表阿姆斯特朗在《激進審美》中討論傳統細讀時說:“批評家以肢解文本為樂事,暴露出架構,揭示其才智,咀嚼其語言以品評其味道。”簡而言之,傳統的文本細讀法是一種主宰者式的細讀,是一種回避文本情感的細讀,文本細讀應當被提挈為一種更為宏闊的研究方法,不僅要細讀其文本,還要細讀其情感。但是論文體過度嚴肅的行文風格隱藏了研究者的情感介入,讀者又很難體會出復雜的文本生產過程中的恐懼、欲望、妥協、興奮等情感的。就此而言,學術隨筆是釋放原本隱藏在文本背后情感能量的最佳載體,也是洞悉作者內心世界的秘密通道。
學術研究不僅是少數精英的個體洞察,更是啟蒙公眾的事業。但目前的學術生態卻聚焦于小眾化的專家之學,以高深的專業門檻區隔與大眾的聯系,作者坦言:“如果學術研究只能待在象牙塔中,不落地、不及物,它的存在價值將令人生疑。這是我們倡導學術大眾化的主要原因。”當今時代已是信息爆炸的時代,專家并不享有知識的壟斷權,大眾可以通過開放的知識平臺共享知識。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信息并不等于智慧,信息洪流并不一定帶來智識的增長。這種知識格局的變化必將帶來研究格局的調整,學者不能成為像孔乙己式的只懂“茴”有幾種寫法的老學究,而是要成為思想的“精心打磨者”和“深度開掘者”,目的是引導公眾啟迪智慧。
大眾化的學術研究,需要大眾化的傳播媒介,雖然論文的首發場地一般是在紙質刊物上,目前許多學術期刊和單位都在互聯網建立了自己的官方賬號,以微信公眾號為例,雖然發文多為紙媒發表過的文章,但是學術話語一旦被傳播,必然需要對推送內容進行再生產,圖文并茂已是最低要求,為了適應小屏幕的閱讀習慣,音頻和視頻的結合成了文字的有效延伸。作者是比較早的一批踐行微信公眾號傳播學術隨筆的知識分子,并且作者屬于更新很快的學術博主,有時甚至能達到“日更”。因此經常能在作者的公眾號上即時看到新的學術隨筆,但是因為書中所寫的內容大多“事不關己”,閱讀與文本始終存在一個較為安全的審美距離,所以閱讀的姿態通常是靜觀且“高高掛起”的。這種旁觀者的閱讀心態終結在閱讀該書的《讀童慶炳與羅蒂:亦此亦彼》篇時,作者提到了一次博士論文的評審,當我確定那個未名氏正是“置身書中”的我時,有一種看著電視,突然被“抓拍上榜”的感覺。再細細咂摸竟有一種被歲月砸中了彩蛋的感覺,畢業多年,能被老師以這樣一種方式記錄,也是促使我寫這篇書評的直接原因。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