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在數字化時代,跨越三萬里,穿過千年,回首長安,懷想盛唐壯闊波瀾,遙慕詩壇氣象萬千,請問誰最引人矚目、動人心弦?我首選李白!“天生我才”的李白,“長風破浪會有時”的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李白。李白的詩歌,集中體現了盛唐的精神風貌,飽滿的青春熱情,爭取解放的蓬勃精神,積極樂觀的理想展望,強烈的個性色彩,譜就了中國詩歌史上最富有朝氣的旋律。
大唐三百年,締出中國詩歌史上的黃金時代,李白一向被視為黃金時代的最佳代言。李白是時代的驕子,是盛世的歌手,更是享有世界聲譽的中國大詩人。雖然一代詩豪白居易尋訪李白墓地,曾感嘆“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但歷史是公正的,“文彩承殊握,流傳必絕倫”。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已如星懸日揭,照耀太虛,色相莫求,高華難并。誠可謂:詩中無敵,文壇稱仙,才氣何止籠一代;殿上脫靴,江頭披錦,狂命更堪占千秋。
在中國,李白就是詩歌的同位語,恰如唐詩是中國詩歌的天花板,恰如長安是盛唐的中心。要深入了解李白,不能選擇同齡人王維的視角——道不同不相與謀,也不宜采用比他小12歲的杜甫的視角——迷弟的仰視角度不夠客觀。只有同齡人高適的視角,才最為合適。二人都是廣為知名的大詩人,人生軌跡相互交叉很多,還惺惺相惜。用《杜詩詳注》作者仇兆鰲的話說,可謂“千古文章知己”,借用杜甫稱譽高適的話說,就是“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移用來表述高適與李白的知音之交,也再恰當不過了。
東北人高達夫,與西南人李太白,雖然出身、個性等方面有諸多差異,但在人生設計方面,卻多有暗同之處。二人都心高志大,自負自信,喜言王霸大略,皆寄希望于君臣遇合,一飛沖天,而恥予常科,不愿走一般士人常走的科舉入仕的常道。這應該說,是空前隆盛的盛唐所賦予的,是時代性格和精神風貌的一種表現,此前沒有,此后亦無。有感于此,追光動畫推出的《長安三萬里》,以高適眼中的李白為選題,可謂慧眼獨具,注定會有戲劇張力。從分量上看,高適甚至可以視為第一主角,較一般選擇李白為男一號的劇本大不相同,因此很有吸引力。極有看頭的幾段唐詩故事,也表現得十分精彩,視點人物寫作手法的運用,可以說恰到好處,不著痕跡地巧妙帶上了王維、杜甫等同代大詩人,生動刻畫出層次豐滿、精彩絢爛的大唐詩壇風貌。
如今,劇本閱后已近兩年,幾經打磨的樣片也看過兩遍。與之配合的《長安詩選》書稿,經過兩次修改,也即將付梓。就在從開封梁園去往四川眉山的路上,接到為此書作序的任務。任務急,時間緊,雖無倚馬可待之才,但責無旁貸,于是迅速入夢,入夢長安三萬里,回首盛唐風云中。按理,書不二序,但考慮到昔日梁園風云際會,吹臺之上,是三個人的戲份,因此才有后來“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的深情回憶,以及“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的無限懷思,也就不必拘泥舊理了。
不妨以長江中游邊上的三游洞作比,既有同輩的前三游(白居易、白行簡、元稹),也有兩代人的后三游(蘇洵、蘇軾、蘇轍之三蘇父子),遙想昔賢三游處,欲書勝事憶當年。后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正如聞一多說過的,千年前的昔賢,我們聽過他們的名字,生平梗概仿佛也知道一點兒,但是容貌、聲音,性情、思想,心靈中的種種隱秘——歡樂和悲哀,神圣的企望,莊嚴的憤慨,以及可笑亦復可愛的弱點或怪癖,卻全是茫然。我們要追念,追念的對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標是什么?要崇拜,向誰施禮?假如我們是肖子肖孫,我們該怎樣的悲慟,怎樣的心焦!
這樣令人心焦的問題,今天終于有了答案。以動畫再現詩唐,再現高李輩的詩意風光,再現他們神圣的企望,重溫那些詩壇上可信可敬、可愛可信、可歌可笑的現場,恰如以影話配合解讀,我相信,一定會幫助讀者,輔助觀眾,走近大唐,走進名垂萬代的高適、李白、杜甫們的心靈世界和詩意現場。靈機已經觸發,弦音已經校準,就等待著輕攏慢捻,等待著重挑急抹,只需信手彈去,必是千古絕調。三通畫角之后,三通擂鼓之后,筆已經提起,金墨已經蘸飽,且隨之欣賞那“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的高會,玩味“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的癲狂,靜品“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大唐精彩的傳奇時光。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中國王維研究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