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斯曼政府選擇西化道路,旨在推動帝國發展和進步并適應時代需求,具體領域的改革有成效,但不足以實現社會轉型。制度變革有利于調整局部利益,社會表面的變化也顯而易見,但工業化的實踐有落差。帝國西化歷程艱難曲折,無論早期還是后期,都未能解決思想觀念的轉變,同時低估了宗教因素的影響,因此采用西方的政治經濟模式半途而廢。外交上從學習依靠英法轉向學習依靠德國,將德國視為快速實現富國強兵的樣板。與德國的親密關系給帝國帶來明顯的益處,而一戰選擇站在德國一方,使帝國瓦解。
關鍵詞:奧斯曼帝國 西化 制度變革 宗教 德國
奧斯曼帝國1922年11月終結,距今剛過100年。這個大帝國從1792年塞利姆三世主動推行改革,到1914年卷入世界大戰前,曾經歷了120多年的西化歷程,西方憲政的實踐一直延續到戰前。而今,土耳其學者對帝國這段歷史的敘述,常因立場和視角的差異而產生不同的結論。在土耳其革命史的敘事中,這是遭受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侵略,國家分崩離析的歷程,帝國統治者“保守、落后”,腐敗被夸大,西化改革的努力及其價值被淡化。而以現代化視角敘事則肯定帝國晚期的西化改革,認為主動仿效西方并推行變革是明智之舉,改革為后來中東國家的現代化開辟了道路。當然,現代化視角也認為奧斯曼帝國應該被拋棄,而且,帝國的遺產屬于負資產。阿拉伯國家現代化的起點離不開奧斯曼帝國的西化改革史,但是,阿拉伯國家獨立始于英、法的委任統治,并非與帝國晚期西化相銜接。按照土耳其現代化史的邏輯:推翻帝制選擇共和制是正確的,共和國的現代化是中東地區現代化的樣板。革命史與現代化兩種模式都是討論西方工業文明強行介入帝國傳統社會問題;研究對象一樣,成果豐富而側重點不同。在總體“價值判斷”中都有一個標準,即:擺脫傳統帝國而走上民族國家發展現代化道路意味著進步。世界近現代史整體趨勢是從傳統社會走向現代社會,奧斯曼帝國是起步最早、歷時最長的嘗試者和實踐者。分析奧斯曼帝國何以選擇“西化”,以及“西化”之路所遇問題與挫折、得失與教訓,仍然是學術研究需要深入探索的主題。
一、制度變革的成效與不足
奧斯曼帝國西化改革起步早,持續時間長。塞利姆三世(1789—1808年在位)學習西歐國家的軍事技術,馬哈茂德二世(1808—1839年在位)注意到制度層面變革的重要性。坦齊馬特時期(1839—1876)是帝國全面改革階段,其目標既超出塞利姆三世“強兵”“御侮”,也超出馬哈茂德二世維護帝國統一。這一時期除了引進西方科技之外,還學習和模仿西方政治和法律制度,改革措施涉及軍事、司法、行政、財政、教育等領域。
19世紀前半葉,即從馬哈茂德二世到阿卜杜·麥吉德(1839—1861年在位)時期,經濟制度變革主要涉及土地、財政和稅收制度。1829—1831 年,政府完成了人口普查和土地測量,對財產進行登記,為稅收改革做準備。1831 年廢除了“蒂瑪”制度,不再給政府官員封授蒂瑪或免稅田,改變土地占有方式。歷史上,帝國實行的“蒂瑪”制(Timar System)是一種小采邑分配制度,土地和兵役結合。廢除“蒂瑪”制后,土地收歸國家或分配給生產者。大多數地方的村社和部落占有土地的形式,逐漸被私人占有方式取代。1838年,政府宣布廢除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大土地所有制。1839年,素丹阿卜杜·麥吉德頒布《古爾汗法令》,取消或收回帝國其他地區的封地,國家成為新收回土地的所有者。土地改革把農民推到市場邊緣,維持生存的農業逐漸轉變為面向市場生產的農業。穆罕默德·阿里在埃及的土地改革主要是廢除穆爾塔濟姆(包稅地主)的土地所有權,沒收宗教地產等,借此消滅埃及馬穆魯克封建主的勢力。各類土地歸政府統一支配,耕地分給農民,農民以納稅為條件取得使用權,不得轉讓也不能繼承。對清真寺和其他以宗教名義占有的土地,不改變其土地占有形式,但取消免稅特權。改革中對土地的分配以行政命令推行,沒有以法律形式確認土地產權。
帝國在馬哈茂德二世時期逐步取消了包稅制,確立新的稅收制度,即派專人征收直接稅。這樣一來,稅收直接入國庫,避免了中間盤剝。坦齊馬特時期依照《古爾汗法令》確定的財政改革原則,執行公正的稅收和評估體系;簡化稅收征收手續;免除羊稅和人頭稅,只保留什一稅;在廢除市易稅和貨物稅的地方,向商人和手工業者征收所得稅;建立財政預算制度,1860年首次公開財政預算,此后每年編制國家財政預算。1840年,政府建立了第一個歐式銀行,定期發行紙幣。1853—1856年,改革派開辦了幾家以歐洲國家資本為主的銀行,開展金融業務,目的是緩解政府的財政困難。克里米亞戰爭期間,為了籌措軍費而舉借外債,此后外債增加,到1875年陷入債務危機。阿卜杜·阿齊茲(1861—1876年在位)統治的第二年(1862年)建立審計部門,1876年建立農會和商會。政府設法為農民貸款,緩解生產資金短缺問題。為推動經濟發展,政府努力改善交通運輸,但因軍費支出和警務支出過多,政府財政入不敷出。經濟制度的改革措施是合理的,也取得一定成效,有利于國家對社會的管理,增加了政府收入。
在改革財政和稅收的同時,帝國政府也著手進行政治機構改革和制度建設。坦齊馬特時期通過法令明確了改革意圖,在行政機構改革、引入世俗法律和地方治理等方面做了努力。一般認為,制定《奧斯曼帝國民法典》和頒布《奧斯曼帝國憲法》是政治改革的高潮。
坦齊馬特時期出于強化朝廷權力的需要,集中權力以提高管理效率,重點是擴大政府部門職能,完善地方管理制度。行省和地方管理的組織和運作、各地警力部署、中央政府以外的官員選拔、任命、考察、擢升等,都由內務部掌管。促進產業和貿易,規范出版業,增益民生的法律法規及行政方案的推薦,也由內政部負責。內政部有獨立的預算(其他部門沒有),可以直接與立法機關溝通。這個時期帝國的立法機關由最高司法條例委員會和坦齊馬特委員會(Meclis-i Tanzimat)組成,前者的職責是根據專家委員會的法律議案,擬定法律和法規草案;后者負責針對所有臣民的立法,接受并考察官方或民間提交的議案。最高司法條例委員會也發揮司法職能,對違反法紀的高官案件進行初審,對行省司法委員會判定的刑事案件進行終審。奧斯曼帝國的宗教、司法體系和行政體系并行,其中宗教和司法機構是一體的。宗教機構的職責是維護信仰,使其合乎伊斯蘭教哈乃斐派(Hanafi)理論,監督伊斯蘭法的實施。法官和穆夫提靈活地把哈乃斐派理論運用于實踐。總之,改革的目的是使行政權、立法權和司法權協調統一而不是分立。
地方管理的問題千頭萬緒,關鍵是如何加強地方與中央的關系,維護帝國的統一。1856年頒布的《改革法令》除了重申《古爾汗法令》的原則和立場,更多涉及改革措施的落實,明確地方管理。例如,改進各省參政會議的代表構成,選舉基督教徒代表參加;設立獨立法院以確保基督教民的合法權益;對帝國境內不同民族、不同信仰者雜居的地區設立各類世俗學校等等。根據1864年頒布的《行省法》,帝國行政區被重新整合為27個省(Vilayet),每個省由不同的桑賈克(Sancak)和縣(Kaza)構成。基層實行分級管理,每一級設有“管理委員會”。省級行政長官總督(Vali)選用自己的下屬職員,擁有廣泛的權力。地方政府由民政、財政、警察、司法等部門構成,其中財政部門的負責人直接向中央政府的財政大臣匯報工作。在每個省、桑賈克、縣分別成立民事和刑事的混合法庭。《行省法》在管理有難度的行省(如巴格達省)進行試點,然后推廣到其他行省。行政改革的目標是加強對各省的控制,因此派遣直接聽命于中央的監察官到各省巡視,以監視行省總督并削弱其權力。各省成立省議事會,實行政府代表與地方貴族代表的協商制度。省級的代表從各個縣的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中選舉產生。當素丹意識到削弱總督權力對行省管轄不利時,又恢復總督的權力,讓總督節制所有從首都派到行省的官員。坦齊馬特時期,新的行省管理實際上提供了對地方權力的新機制,使地方有發展空間,與地方實力派的利益并不沖突。這也算是一種變通:既優先考慮地區利益,也避免地方與中央之間的矛盾。理論上政府的政治改革與地方的經濟利益是協調的,有利于可持續發展,實際上未必如此,有時則產生相反效果。
奧斯曼帝國是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伊斯蘭法(?eriat, 沙里亞)的宗旨不容改變,但是,帝國要處理復雜的社會問題,必須進行世俗法律的立法和司法工作。法律制度的變革首先是引進西方法律,效仿歐洲樣式改革司法程序,頒布新法律。坦齊馬特時期完善了前任素丹所建立的司法機構,還設立了新的司法機構,如最高司法條例委員會、“坦齊馬特委員會”等機構,規范司法制度。1840年頒布新刑法仿照法國刑法制定,認可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地位平等。1841年討論制定一部新商法,準備廢棄舊商法。此后,在涉及外國商人的案件中引入混合法庭。1847年建立混合的商業法庭,第一次嘗試確立對所有臣民的普遍審判權。1850年頒布新商法。1861年頒布《海事法》,1863年頒布《海上貿易法典》,1864年頒布《行省法》,1869年頒布《國籍法》和《教育法》,在此前后建立了軍事法庭和世俗法庭,世俗法庭專門處理涉及非穆斯林的案件。1869年開始制定《奧斯曼帝國民法典》(Mecell-i Ahk?m-i ‘Adliye),1876年頒布民法典(1877年生效)。
1867年,帝國首次頒布憲法,政體改變為君主立憲制。兩年后素丹哈米德二世解散議會,公開采取集權措施,掌握官吏的任免權,嚴格控制輿論,并建立嚴密的特務系統,嚴厲打擊和鎮壓各種反抗運動,實行專制統治。不過,《奧斯曼帝國民法典》仍然有效,也從未宣布廢除1876年憲法(只是擱置)。相對于坦齊馬特時期(1839—1876)的改革高潮,哈米德二世專制統治的30年(1878—1908)顯然是倒退。1908年發生“憲政革命”,恢復1876年憲法,出現第二次君主立憲制(1908—1918)。可惜第二次憲政改革未能挽救帝國危機,1918年奧斯曼帝國作為戰敗國被肢解,名義上的帝國政治維持到1922年11月,素丹制度被取消。表面上看,改革逐步深入,但政體改革并不觸及素丹制和哈里發制,伊斯蘭教的地位沒有下降。相反,哈米德二世統治時期還強化了伊斯蘭教的作用。因為,隨著西化改革的持續,社會開放程度增大,少數民族和少數教派的地位提高,統治者擔心社會階層有離心傾向,所以素丹需要突出哈里發身份以促進帝國臣民的團結。
整體來看,帝國政治制度改革中一些重大問題并未解決。統治者從實際需要出發,改革的措施和規則往往是暫時的,未能轉化為有效的制度。管理少數民族的“米勒特”制出現問題,并沒有及時采取補救措施,也沒有確立替代性的制度。兵役制問題、宗教問題等,都沒有在制度層面有效解決。處理國內問題,常常不依賴制度而是通過權力斗爭來實現。《古爾汗法令》和《改革法令》的頒布在當時是想告訴西方政要,奧斯曼素丹準備用現代文明理念來治理國家。西方人對《古爾汗法令》大加贊賞,把帝國統治者能否同等對待非穆斯林,看作衡量帝國政治進步與否的標志。因此法國報紙上說,這一成文法令為土耳其進入現代文明奠定了制度基礎,是西方文明的勝利。即使有了這樣的法令,落實在各項改革中未必取得明顯成效。正如威廉·耶勒所說,“作為基礎的經濟和文化發生改變之前,憑著素丹頒布的法令要把歐洲的政治制度搬到這里,未免過于理想化”。
二、社會轉型的問題與困境
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帝國,生產技術沒有進步,農業停滯;傳統手工業脆弱,受西方商品沖擊而難以維系;交通運輸落后;東地中海的商業優勢正在喪失;游牧生活方式在沙漠和高原依然存在。查爾斯·伊薩維(Charles Issawi)、羅杰·歐文(Roger Owen)、謝夫凱特·帕慕克(?evket Pamuk)和伯納德·劉易斯(Bernard Lewis)等學者持大致相似的結論。面對西方國家機器制品大量進入帝國市場,政府起初采取強硬措施,進口和出口都有禁令。城市的行會拒絕接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宗教界人士大力抨擊商人,認為手工業者破產、城市行會受到損害都源于西方商品占據帝國市場。阿勒頗、大馬士革、哈瑪、貝魯特等城市的手工業生產迅速萎縮,貧困人口持續增加。
帝國境內的少數民族,如希臘人、亞美尼亞人和猶太人主宰了商業領域。這些商人在對歐貿易中占據優勢,并獲得大量財富,成為城市里的富裕階層。在奧斯曼社會,少數特權階層、富裕階層壟斷社會資源,享有社會財富,下層民眾貧困、無權、缺少受教育機會。而且,貧窮者越來越貧窮,富有者越來越富有。帝國社會沒有堅實的中間階層。出身高貴者與出身寒微者之間、富人與窮人之間、統治階級與其他臣民之間、穆斯林與非穆斯林之間,存在有形無形的階層隔閡,奴隸、婦女和不信教者沒有社會地位。
帝國政府對穆斯林臣民按照伊斯蘭教社區管理,對少數民族和少數教派實行“米勒特”制。在穆斯林的宗教組織中,由各級法官、城市穆夫蒂、教法學者等組成的宗教機構負責處理宗教事務、司法裁決并管理各地清真寺,負責宗教儀式、管理宗教基金、開展文化教育。帝國的宗教機構是一個兼有宗教、司法、教育等職能的體系,觸角伸向帝國穆斯林生活的各個角落。在少數民族和少數教派的管理中,在承認素丹權威和繳納人頭稅的前提下,實行宗教社區內部自治。隨著歐洲資本主義因素的滲透,各宗教社團之間的關系、穆斯林與少數教派之間的關系有所改變。希臘地區于1830年脫離奧斯曼帝國,但帝國境內還有百萬希臘人。伊斯坦布爾城內法納爾區的希臘人、士麥那(今伊茲密爾)的希臘人,有許多是富商、企業家或銀行家。山區的亞美尼亞人散居于庫爾德穆斯林和牧民之間,生活條件艱苦。城市里的亞美尼亞人或做歐洲代理人,投資公司,從事手工業,例如經營貨幣兌換、金飾工業、珠寶業等,接受米勒特制度的管理。《古爾汗法令》給予亞美尼亞商人和工匠,在米勒特社區內政治權利。但奧斯曼統治者不準許亞美尼亞人有自己的政府或實行自治。猶太人“米勒特”規模小也比較分散,猶太人只從事經濟活動,不參與帝國政治事務。阿卜杜·哈米德二世把帝國的猶太人與猶太復國主義者區別對待,因此沒有發生大的事件。猶太社區相對封閉,不過,猶太工匠、猶太商人、猶太銀行家依然在帝國經濟領域發揮作用。整體來看,盡管帝國社會內部保守、僵化,不過,并沒有完全喪失社會活力;尤其少數民族,既是“西化”的推動者也是西化改革的受益者。
塞里姆三世學習西方武器制造和船舶制造,提高武器使用技術。馬哈茂德二世在建立新型兵工廠鑄炮廠和造槍車間的同時,也發展紡織等民用企業,從國外購進新式機器,從歐洲招收技術工人,并保證了原材料供應充足,在伊斯坦布爾西部初步形成工業區。坦齊馬特時期,在馬爾馬拉海以東距離伊茲密爾不遠處建立了第一家毛紡廠(1843年),在馬爾馬拉海一側靠近伊斯坦布爾的海萊凱(Hereke)建立了棉紡織廠。為了保障原料供應,在色雷斯等地養羊,并種植棉花,使用美國棉種籽并請美國專家做指導。1841—1847年之間,伊斯坦布爾城內和郊區、士麥那(伊茲密爾)、巴格達、保加利亞等地建立的毛紡織廠和棉紡織廠、冶鐵廠、槍炮廠都屬于仿照西歐的現代化工廠。比如,馬爾馬拉海沿岸的大工廠是仿照英國伯明翰和曼徹斯特的工廠建立的。坦齊馬特時期帝國統治者把工業化作為國家振興的主要途徑,政府先后投資建立了150多個工廠。帝國晚期各類加工工業得到了較快發展,各種小型工廠達1 500余家,但所制造的產品數量和質量都不能與歐洲同類產品競爭,國內所需的許多工業品依然依賴進口。按照資金來源,帝國的現代工廠幾乎都是外國人投資的;按照產業性質,軍工企業和民用企業不平衡,制造業沒有得到發展,加工工業多而分散,企業資金積累不夠,經營規模不大;從后果和影響看,帝國工業完整地延續到現代土耳其的很少,中途轉型、轉產或被外資企業并購,得以幸存的只有一小部分。建立現代工業需要多方面的條件,包括資金支持、人才引進和企業管理等等,奧斯曼帝國當時并不具備這些條件。相比之下,半獨立的埃及行省,新式工業取得明顯成效。埃及工業的重點是軍事工業,在開羅和亞歷山大建立兵工廠、造船廠、火藥廠,生產槍彈、火藥。亞歷山大造船廠規模大 ,可以制造出和歐洲國家相差無幾的戰艦。僅次于軍工的是紡織工業。1816年在開羅修建第一家毛紡織廠,接著在亞歷山大、布拉克(Bulaq)等地建立棉紡廠、毛紡廠、鐵廠、制糖廠、玻璃廠等。除了棉紡織業,埃及還發展制糖工業。到1848年,埃及工業投資總額已達到1 200萬英磅;工業產品能滿足和部分滿足國內需求;棉花、麻布、呢絨、絲綢等除了滿足本地需求,還能出口。
帝國和埃及行省不論官辦企業,還是官方控制的民營企業,本質上都是壟斷經營,與民爭利;關鍵是管理不善,資源浪費,效率低下。埃及有的棉紡織企業從建廠到破產前后不過14年,廠房里塞滿了機器,卻沒有多少產出。帝國的企業有的歸大家族管理,如達迪安家族(the Dadians)同時經營著伊茲密爾的毛紡廠、布爾薩的牧場、海萊凱的棉紡廠和紗廠,也經營火藥廠。家族企業得到政府的支持,但技術改進很難提上政府的議事日程。更嚴重的是,帝國即使購進先進機器設備也不能投入生產。煤炭、鐵礦的開采和經營不景氣,主要是交通條件差,運輸業嚴重滯后造成的;紡織和化工等發展緩慢,主要是缺少技術工人。政府的工業實踐遇到挫折,與最初的目標有很大的落差。除了受政府扶持的幾個家族企業外,私營企業并沒有在民間得到大規模發展。發展外資企業又顧慮外國資本的控制,事實上因債務危機外國資本也不敢投資。有“公債管理處”的資金擔保和財政監督,才使帝國政府能夠從歐洲獲得貸款,投資鐵路和港口建設。奧斯曼帝國的工業化未能持續推進,工業體系的建立遙遙無期。埃及卓有成效的新式工業,在1849年穆罕默德·阿里去世后也逐漸衰落。
盡管學習西方技術并嘗試工業化的努力距離富國強兵的目標尚遠,但帝國在19世紀后半葉,社會變化是明顯的。隨著道路建設和城市擴展,基礎設施得到改善,城市居民的收入增加,社會管理和司法狀況有較大改觀,尤其克里米亞戰爭結束(1856年)后,大批歐洲人來到伊斯坦布爾等城市。社會開放程度擴大,西方的生活方式和消費觀念被城市居民接受。富人和官員在社交場合講歐洲語言,仿照西歐上流社會的社交方式,組織沙龍,出入俱樂部,或建立民間團體。帝國境內的青年人學習法國詩歌、藝術,鉆研西方哲學。帝國的顯貴人物喜歡邀請西方享有盛名的畫家,為他們自己及其家屬畫肖像。法國喜劇、意大利歌劇、歐式音樂和各種表演流行于伊斯坦布爾等城市。歐洲城市景觀在帝國城市隨處可見。大城市里修建了不少法國風格的公園,有噴泉和雕塑。在達官貴人和富裕市民的家里,擺著歐式家具和生活用品,歐式沙發、椅子取代了傳統長凳,室內裝飾大多采用法國風格。在大城市的新區,街道兩邊出現劇院、夜總會、咖啡館、俱樂部、酒館、百貨商店、書店等。歐洲時尚、歐洲的休閑娛樂,在帝國首都和大中城市流行。巴黎、倫敦有什么樣的新鮮事物,在伊斯坦布爾也能看到。婦女們追求時髦,年輕女性拋棄舊式裙裝,穿西式女裝,發型變著花樣,當時的報紙和雜志為城市女性帶去時尚信息。西式休閑和歐洲風尚逐漸改變著本地市民的生活觀念,從伊斯坦布爾到各省城市,來自西歐的消費品琳瑯滿目。但是,帝國的農村社會變化緩慢。
帝國的民族成分復雜,城鄉差距大,階層分化嚴重,教育整體落后。盡管商業和對外貿易有較快發展,讓普通民眾感受到和西方社會接觸以及政府改革帶來的益處,但是總體來看帝國仍舊是農業社會,進步是明顯的,但變化卻不足以實現社會轉型。
奧斯曼帝國的經濟基礎是農牧業,宮廷和官僚階層依賴土地收益和勞動階層提供的稅收。奧斯曼社會類似于斯賓塞說的“軍事型社會”,帝國早期通過擴張領土掠奪財富,臣民服從于素丹宮廷的需要,而到帝國晚期,對外戰爭多次失敗,導致土耳其人統治危機。帝國的經濟制度原本為適應軍事帝國,整個社會的財富創造和分配方式受伊斯蘭教財產觀念的支配。帝國雖然仿效西方經濟制度,卻未能實現農產品商品化和工業制造的規模化。
奧斯曼素丹統治下的穆斯林社會,基本結構仍保持原有模式,與表面上的西式生活和消費傾向,構成一種內生外熟的“夾生飯”形態。改革的預期目標是通過實現工業化來促進本國經濟發展,從根本上改變帝國的落后面貌。這一目標有參照的樣板——西方國家的發展道路,所以在帝國改革家和精英人物的認識中,“西化”道路是他們正確的選擇。前提是實現工業化,沒有落實工業規劃的“西化”道路,只是一種虛浮的現代生活景象。
三、帝國的終結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和《色佛爾條約》簽訂之后,奧斯曼帝國領土由協約國軍隊和起義的阿拉伯軍隊占領。凱末爾領導的土耳其民族解放運動勝利后,在安納托利亞和東色雷斯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阿拉伯行省接受英國和法國的委任統治,奧斯曼帝國終結。
探討帝國終結的原因,常見以“內因”“外因”兩層面來解釋。內因主要是西化改革不成功,外因是帝國統治集團的親德勢力把帝國引向末路。其實,模仿西方并推行西化改革,是19世紀落后國家的普遍選擇,而對奧斯曼帝國西化改革的判斷,無論如何要考慮到帝國本身的特殊性尤其是伊斯蘭社會的特征,以及帝國與西方國家的復雜關系。帝國終結的原因很復雜,但有兩個問題繞不開。一是在不改變伊斯蘭觀念的前提下,能否實現西方化?二是帝國為什么由依賴英國和法國,轉變為信任和依賴德國?
1. 宗教因素對西化改革的影響
奧斯曼帝國是穆斯林占主體的社會,伊斯蘭教的價值觀和道德觀支配著教徒民眾的社會生活,那么,宗教因素是否直接影響改革的成效呢?首先,在觀念上,伊斯蘭教的財富觀、消費觀與資本主義經濟觀念有矛盾沖突。伊斯蘭教認為,世間萬物(包括土地和財富等)都屬于真主所有,穆斯林只有占有權、使用權和分配權。伊斯蘭教鼓勵人們通過誠實勞動、公平交易等合法手段增加財富,在一定程度上保護私有財產,允許世人在財產占有和分配上出現差別,禁止以不正當手段謀取財富。伊斯蘭教主張有節制地、適中地享用財產,禁止不合法的消費方式。在改革中,要維護伊斯蘭教教義,就必須正視穆斯林社會創造財富的目的和分配財富的方式,而直接引入資本主義經濟觀念,勢必引起較大的反彈。其次,伊斯蘭社會的經濟結構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結構不一樣,經濟制度也有很大差異。奧斯曼帝國采取抑富濟貧措施,例如制定繼承法,禁止囤積財富,禁止放高利貸,征收財產稅,提倡施舍等,盡可能地限制財富集中,防止社會兩極分化。伊斯蘭社會不排斥市場作用,但反對純粹以資本和利潤為基礎的市場經濟。“利潤最大化原則”作為一種動機與伊斯蘭教倫理相背離。按照伊斯蘭信仰,人必須生產,但絕不僅僅是為了利潤,生產是為了實際需要。西化改革后的實際情況是,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公司競爭力強,那些恪守伊斯蘭倫理、不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的公司被淘汰,生存下來的公司都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這讓本地經營者受挫。在改革中獲益的人和利益受損的人,對改革必要性和改革后果持相反的評判。改革實踐中如何協調利益、化解矛盾,是歷代改革家都沒有解決的難題。復次,在不同階段的改革實踐中,是否取得烏勒瑪階層和大教長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積極推行改革的素丹塞利姆三世和阿卜杜·阿齊茲在宮廷政變中被廢黜,雖然政變方式不同,但背后都和宗教階層的立場有關。阿卜杜·哈米德二世放棄憲政而推行專制,也離不開宗教基層的支持。
在一個伊斯蘭社會實行世俗化改革是創新性的舉措,難度不可估量。問題在于,世俗化本身就是降低宗教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削弱宗教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實際上是剝奪整個宗教階層的現實利益。“西化”包含著世俗化,西式法律制度和行政管理制度的引入,就是確立規則,呼喚理性。奧斯曼帝國的世俗化不是宗教在社會生活中的影響力自然消解或弱化,而是政府以西化改革的理由強制推行的。這不僅涉及觀念變革,而且是變換規則,背后是利益之爭,僅靠素丹的法令、改革的措施和外部壓力是無法實現的。
從根本上說,改革也未能滿足各階層的愿望。奧斯曼帝國民族成分復雜,城鄉經濟差距大,階層分化嚴重。帝國晚期對外貿易的發展,不足以償還累積的外債,社會財富沒有增長。奧斯曼社會不同階層對改革有不同的期待。素丹既要發展工業,使國力強盛,也要防止帝國分裂;改革派政治精英希望政府成為權力中心,政府各部門權責分明,提高辦事效率;貴族階層的舊派人物期望維持特權甚至獲得新特權;少數民族和少數教派希望得到應有的政治地位;普通民眾盼望富裕和安寧。幾代人都生活在“西化改革”時代,中上層的愿望未能得到滿足,低層的需求是基本保障,而改革并沒有使他們直接受益。改革過程中一部分穆斯林對改革持冷漠態度,私利受損的人煽動對革新措施的不滿,宗教分裂勢力趁機作亂,破壞了社會穩定。改革派的努力和改革政策的推行受到多方面因素制約。他們不僅要照顧到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教徒的利益,也要考慮平衡各種力量,正視各派的反映,還要考慮歐洲人的態度,整個社會的發展方向并不是沿著一種“合力”向前推前。奧斯曼帝國成為傾銷西方工業品的市場,并不是改革派精英努力的方向和預料的結果。19世紀帝國境內的少數民族陸續脫離帝國,這是奧斯曼統治者所不愿看到的,卻真正發生了。
2. 帝國晚期的外交轉向及最終的選擇
在19世紀早期和中期,奧斯曼帝國需要英國和法國的支持。這兩個西方大國為了抵制俄國,認識到“保持奧斯曼帝國完整”是有利的,因此一直支持奧斯曼帝國,支持帝國的西化改革。帝國也傾向英、法,請英、法的軍事專家傳授軍事技術,聘請英、法工程師指導帝國的軍艦制造。1839年素丹發布《古爾汗法令》并啟動改革之時,除了英、法外交官,法王路易·菲利普的兒子德·儒內維爾也親臨典禮會場。在重大國際事務中,如兩次埃土戰爭(1831—1833年;1839年)和克里米亞戰爭(1853—1856年),奧斯曼帝國得到英國和法國的幫助。1841年,英、法、俄等國與奧斯曼帝國簽訂《倫敦海峽公約》,按照條約,歐洲大國尊重奧斯曼帝國對海峽的主權,在和平時期一律不準外國戰艦進入海峽。這是對奧斯曼帝國的極大保護。
奧斯曼帝國不信任英法兩國,起因是英法兩國在處理巴爾干危機(1875—1876年)時損害了帝國的根本利益。而且,法國在1870年徹底占領阿爾及利亞,1883年把突尼斯變成法國的“保護國”,英國在1882年占領埃及,這些行為使帝國統治者極為憤慨。后來,當奧匈帝國吞并塞爾維亞(1908年)、意大利吞并的黎波里塔尼亞(1911年)時,奧斯曼帝國向英國求助,被英國拒絕,等于默許了這些侵略行為。讓帝國的統治者和普通民眾都不能接受的嚴重事件發生在1914年。這年8月初,英國給奧斯曼帝國建造的兩艘現代化軍艦完工了,帝國擬派專人到英國接收這兩艘軍艦,首都伊斯坦布爾已籌備盛大的典禮,迎接這兩艘新型軍艦的到來。但是,英國海軍大臣溫斯頓·丘吉爾在8月3日突然宣布,根據歐洲戰局的變化,這兩艘艦艇將被英國海軍征用。奧斯曼帝國從上到下都是極度失望,憤怒的情緒在蔓延,成千上萬為建造這兩艘軍艦而捐錢的人們蜂擁至街道上抗議,譴責英國人的背信棄義。由此與英國漸行漸遠,但是,轉而傾向于接近德國并最終信賴德國,還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
其一,哈米德二世走近德國是主動的選擇,實際上也迫于無奈。奧斯曼帝國這樣龐大而又衰弱的國家,在特殊地緣環境下要謀求生存和發展,非常需要歐洲強國的幫助。僅在1878年這一年,《柏林條約》使奧斯曼帝國失去了重要的巴爾干屬地,帝國在戰爭中再一次被俄國打敗,國家安全形勢非常嚴峻。哈米德二世萌生了尋求德國幫助的意愿,但德國在俾斯麥主政時并不希望德國卷入近東事務,素丹的愿望未能得到滿足。1888年威廉二世上臺后不久解除了俾斯麥的權力,德國愿意與奧斯曼帝國發展友好關系。1889年11月1日,威廉二世訪問伊斯坦布爾,受到哈米德二世的隆重接待。兩國君主就修筑鐵路和經濟援助等問題達成一致意見。1898年10月威廉二世再次訪問奧斯曼帝國首都,還訪問了帝國重要城市大馬士革和耶路撒冷,表明了支持奧斯曼帝國的極大誠意。哈米德二世認準德國會成為對奧斯曼帝國有益的盟友,于是真誠地向德國示好,積極推進兩國的合作。
其二,奧斯曼帝國和德國發展友好關系帶來了顯而易見的益處。德國提供技術和資金幫助奧斯曼帝國修筑鐵路,建設港口,典型事例是修筑巴格達鐵路。設計師是德國人,資金由德意志銀行提供,工程由安納托利亞鐵路公司承建,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的一部分是德國人。伊斯坦布爾——安卡拉路段的鐵路迅速建成,給哈米德二世極大信心,他想把鐵路延長至巴格達,致電威廉二世,很快得到承諾。又如直接投資,盡管德國的投資在數額上比法國資本少,但德國投資的帶動,德國人的融資擔保等,鼓勵了其他歐洲大國在債臺高筑的奧斯曼帝國投資的決心。在奧斯曼帝國經濟史上,1888—1896年外國直接投資呈現迅速上升趨勢,1896年之后有一段低迷期,1905年之后出現第二個投資高潮。德國和其他國家的私人投資進入帝國境內,除了用于鐵路、公路和港口工程,也扶持發展新式銀行業,以及城市基礎設施、電報電話等業務。由于獲得了德國穩定的支持和援助,奧斯曼帝國改善了交通輸運,對外貿易也有較快增長,行省和屬地提供給歐洲初級產品,尤其埃及和敘利亞生產的棉花、黎巴嫩生產的絲綢、安納托利亞出產的煙草。德國制造的產品也大量進入帝國市場。
其三,帝國精英人物認識到德國在許多方面處于歐洲領先地位。1909年之后掌握實權的青年土耳其黨領導人,大多數是在德國接受教育,或是在帝國境內接受過德國專家訓練的,例如,先后擔任陸軍部長的伊澤特帕夏(Izzet Pa?a)和恩維爾帕夏(Enver Pa?a)、海軍部長杰馬爾帕夏(Cemal Pa?a)、大維齊爾薩義德·哈利姆(Sait Halim)和內政部長塔拉特(Talat)等。他們了解德國工業化的成就,知道德國的鋼鐵、煤炭、機械制造、電器工業和化學工業等已經超過英國和法國,德國境內的鐵路和公路等基礎設施先進。他們尤其贊賞德國精良的武器、良好的軍事組織,甚至心儀“普魯士式”軍國主義精神,堅信德國戰無不勝。這些青年土耳其黨人也是民族主義者,他們心中有振興奧斯曼帝國的愿望,他們想仿效普魯士“大德意志”模式來實現帝國復興。盡管統治階層內部有反對與德國結盟的力量,但奧斯曼帝國最終加入了德奧(奧匈帝國)軍事同盟。在恩維爾他們看來,這也是出于帝國利益考量,即通過戰爭擺脫俄國的威脅,廢除英法俄等國在19世紀與帝國訂立的不平等條約。
結 ? 語
奧斯曼帝國并不是因改革失敗導致滅亡,帝國政權也不是被內部革命所推翻,所以,很難簡單地用成敗來衡量奧斯曼帝國的西化改革。客觀地說,“西化”帶來許多益處(技術的引進,制度的變革,社會的開放等等),改革在許多領域是有成效的。不過,奧斯曼帝國在政治上的分裂和舊秩序失穩,以及觀念上的混亂(傳統價值觀根深蒂固,新的價值觀未能確立),帶來了混亂和無序,帝國晚期不得不強化宮廷權力,使變革局限于外貿、交通、教育、軍事等層面。在具體實踐中,確實存在機械地搬用西方制度而不顧國情的情況,也有政策合理而執行中走樣的情況,還有急功近利的特點。從早期的軍事改革到1908年第二次君主立憲,來自西方國家的教官和各類技術專家直接參與了帝國每一階段的改革。差異僅僅是先后依賴的對象不同,起初以法國人和英國人為主,后來以德國人為主。每一代改革者積極地朝著設想的目標奮斗,但他們無法預料改革的結果及可能的后果。客觀上,帝國的改革家和有識之士羨慕并仿效西方文明,把西方國家的富強當作進步的典型無可厚非,改革的努力也不是徒勞的。問題在于,觀念不變,“西化”目標很難實現。如果說帝國在西化過程中轉而以德國為榜樣并尋求德國的幫助合情合理,那么,帝國與德國締結軍事同盟既是順理成章的選擇,也是帝國的宿命——以這種方式終結說明什么?帝國應該滅亡?是百年西化不徹底,還是西化惹的禍?歷史學家的評說還在進行時。
本文作者王三義,上海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上海 ?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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