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大憲章》的傳播文件包括6月19日令狀、男爵委員會函令和《大憲章》文本。男爵委員會函令是《大憲章》實施的核心文件,它規定了細致的操作方案。6月19日令狀從國王行政系統發出,表面命令郡長實施《大憲章》,實際發給了反叛男爵的親信、男爵本人以及親男爵的主教。《大憲章》直接或間接地分發給主教,主教和主教坐堂負責保管和展覽。教會與反叛男爵的合作使《大憲章》傳播開來。《大憲章》不僅限制王權,而且規定了貴族以及自由人的權利,這是《大憲章》得以廣泛傳播的緣由。6月19日令狀和男爵委員會函令肯定了抵抗權的正義性。
關鍵詞:《大憲章》 傳播 男爵 教會 抵抗
1215年6月15日,約翰王與反叛男爵共同確認了《大憲章》文本。按照中世紀習慣,協議定稿并非由雙方簽署,而是經由文秘署正式寫就(engross)并加蓋國璽,這才生效,因此《大憲章》的文本不止一份。其后,傳播《大憲章》立即成為關鍵議題。20世紀,英國學界對《大憲章》傳播大多持郡長接收說;也有教會接收說,但長期未受關注。2009年,艾弗·羅蘭茲發現了6月19日令狀的正本,再次提出主教接收說,該觀點被學界迅速接受。2015年是《大憲章》800周年,史料整理和相關研究迅速推進。“《大憲章》項目”(The Magna Carta Project)系統考辨了《大憲章》副本,尼古拉斯·文森特(Nicholas Vincent)找到了一份男爵委員會發往肯特郡的函令(在6月19日到20日之間發布)的副本,不僅佐證了主教接收說,而且明確了《大憲章》在地方的實施細則。
學者依據上述發現,重新勾畫出《大憲章》的傳播圖景。大衛·卡朋特補充了非官方的傳播。2016年,保羅·布蘭德發表《〈大憲章〉的第一世紀》一文,全面總結了13世紀《大憲章》官方文本、非官方文本、譯本以及文本編輯。尼古拉斯·文森特的《〈大憲章〉:起源與遺產》收錄了已見的《大憲章》正本。克萊爾·布里和朱利安·哈里森主編的《〈大憲章〉:法律、自由和遺產》對相關正本進行了簡介。研究者還進一步探究了教會在1225年《大憲章》傳播中的角色。索菲·特蕾莎·安布勒(Sophie Therese Ambler)的《13世紀的教會和〈大憲章〉》關注主教的神學責任。費莉希蒂·希爾的《〈大憲章〉、教會法與教牧關懷:絕罰與教會公開〈大憲章〉》以教牧關懷為切入點,分析教會推動民眾了解1225年《大憲章》的細節。目前我國學界對《大憲章》傳播問題還沒有專門討論。本文擬在吸收國外研究的基礎上,展現1215年《大憲章》的傳播途徑與接收對象,闡釋教會為何積極參與傳播以及6月19日令狀與男爵委員會函令的意義。
一、國外學者認知的變化
過去認為《大憲章》首先發給郡長,一同發到地方的還有6月19日令狀。這種描述依據文秘署制作的兩份資料:6月19日令狀的草稿和7月22日的清單備忘錄。這就給人一種錯覺,以為《大憲章》隨著6月19日令狀一起分發到郡長手里,于是郡長接受說成為認知的主流。那么,這種錯覺是怎么形成的呢?
《大憲章》本身沒有規定公開方案。編年史家巴恩韋爾、科吉歇爾和鄧斯特布爾分別記載了《大憲章》被迅速制定和分發,但長久以來,學者主要依賴一份檔案材料,即標明為6月19日令狀的草稿,登記在開封卷宗(patent roll)的背面。這份令狀是男爵要求約翰王從行政系統發出的,內容是:命令郡長和其他王室官員在各郡公開宣布《大憲章》,對25名男爵宣誓,以及在各郡選舉12名騎士,負責調查邪惡習慣。但是,令狀的正本原件始終沒有找到。因此,在20世紀的研究中,這份草稿被認為是唯一留存的關于《大憲章》實施的令狀。直到2009年,艾弗·羅蘭茲發現了一份發往格洛斯特郡的6月19日令狀的正本,才使我們對該令狀與《大憲章》傳播的關系有了更為準確的理解。
6月19日草稿令狀的結尾是“我親作證,在蘭尼米德,6月19日,我們統治的第17年(Teste me ipso apud Runimede, xix die Junii, anno regni nostril xvij)”,格洛斯特郡令狀正本的結尾是“我親作證,在蘭尼米德,6月20日,我們統治的第17年(Teste me ipso apud Runnimede, xx die Junii, anno regni nostri septimodecimo)”。格洛斯特郡令狀證明,6月19日之后約翰確實發出了令狀,且令狀的正式寫就不僅有6月19日的,還有6月20日的,甚至可能還有稍后的。因為該令狀最早于6月19日發出,故習慣稱為6月19日令狀。
6月19日令狀包括三項內容。第一,開篇告知郡長、林區長、獵苑長、河岸長以及所有執達官,“堅實的和平已經恢復”(pacem firmam esse reformatam),“你可以從我們的特許狀(即《大憲章》)中聽聞見到,我們讓人制定了它(特許狀),我們命令在你們的轄區內公開宣讀并堅決遵守”。第二,命令郡長及其下屬,向男爵委員會宣誓效忠,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在之后的開封函令中確定。第三,明確在下次召開的郡會議上選舉12名騎士,由他們負責調查“郡長及其下屬,森林區和林區長,獵苑和獵苑長、河岸和河岸長”,如同“特許狀(即《大憲章》)的規定”。這三項命令很明確,首先,郡長必須在“轄區內公開宣讀”《大憲章》,那么,郡長接收并負責傳播似乎確鑿無疑。但是,《大憲章》是否由郡長保存?是否隨6月19日令狀分發到郡長手里?仍需實證。
除6月19日令狀外,還有一份關于該令狀分發的備忘錄(memorandum)。這份備忘錄是7月22日由文秘署文書書寫的,被稱為分發清單(Despatch List),記載了兩項內容,一項是令狀的接收人和接收郡;一項是《大憲章》的接收人,卻沒有記載目的地。清單表明,為公開《大憲章》,文秘署發出了大約35份令狀到倫敦、五港聯盟以及諸郡。具體而言,至6月24日,21份令狀已發往21個郡,當日還有2份令狀準備發出;7月22日之前又發出了12份令狀。即6月19日令狀總共發出了35份。同時,清單記載文秘署發出了13份《大憲章》。
雖然6月19日令狀的致意對象是郡長,接收人應當是郡長,如格洛斯特郡郡長恩格拉德·德·西戈涅收到了令狀。但是,清單記載的令狀具名接收人,13位中大部分是反叛男爵的下屬甚至男爵本人。25名反叛男爵都親自接收了令狀。如,溫徹斯特伯爵賽爾·德·昆西收到發給萊斯特郡和沃里克郡的2份令狀;尤斯塔斯·德·維西收到發給諾森伯蘭郡的1份令狀。亨利·德·維爾(反叛者牛津伯爵羅伯特·德·維爾的弟弟)曾任國王內府文書,他收取了包含林肯郡在內的12個郡的令狀。接收人中還有反叛男爵的封臣。清單中第1份令狀發給約克郡的菲利普·菲茨·約翰,他是25名男爵之一莫布雷的封臣。此外,倫敦的1份令狀發給了倫敦市市長和郡長。
同時,主教也收到了大量令狀。伍斯特主教收到伍斯特郡的1份令狀,萊斯內斯的威廉(巴斯主教的文書)收到了發給薩默賽特郡和多塞特郡的2份令狀。林肯主教收到6月24日發給牛津郡和貝德福德郡的2份令狀和2份《大憲章》。到6月24日,英格蘭的23個郡已經或即將收到令狀。大約在6月27日,剩下的12份令狀和4份《大憲章》一并發給了大主教蘭頓的管家伊萊亞斯。為什么大量令狀發給各地主教?為什么令狀有35份而《大憲章》只有13份?為什么伊萊亞斯獨得4份?《大憲章》發到地方后存在何處?這些問題在郡長接受說中都沒有答案。
清單沒有記載《大憲章》的接收地,只記載了《大憲章》的接收人。2份《大憲章》正本送達林肯主教,1份送達伍斯特主教,4份送達伊萊亞斯。這就是最早發出的7份正本。上述信息記載在林肯主教6月24日獲得2份6月19日令狀的聲明之后。學者推測,正是因為《大憲章》沒有發給郡長,所以文秘署要用清單記錄接收人,并將清單記錄在開封函令卷宗之中。考慮到6月19日到6月26日之間約翰王還發布了返還男爵權利的令狀,霍爾特推斷第一批《大憲章》正本是在6月24日發出的。文森特認為,伊萊亞斯陪同蘭頓前往蘭尼米德,完成分配《大憲章》正本的任務。伊萊亞斯大約在6月27日收到第一批4份《大憲章》,7月22日他又收到6份《大憲章》正本。
基于上述關鍵史料,學者初步解釋了兩個重要問題,確立了郡長接收說。第一,6月19日令狀致意對象與送達對象為何不同?學界解釋,這是因為郡長整體上被視為國王陣營的成員。《大憲章》整體上不僅限制王權,同時也反對郡長,明證就是6月19日令狀要求調查郡長和王室官員,部分接收令狀的郡長甚至正是《大憲章》點名要處理的人。那么,指望郡長和王室官員切實執行反對自己的令狀,無疑是自欺欺人。故此,6月19日令狀一方面遵循王國政治傳統,對郡長和地方官員致意;另一方面送達男爵的親信、男爵以及親男爵的主教。令狀表面上命令郡長和地方官員協助實施《大憲章》,但實際上主要是告誡郡長不要阻礙《大憲章》的傳播和實施,而非賦予郡長實施《大憲章》的積極責任。送達男爵的親信、男爵以及親男爵的主教,應該是反叛男爵迫使國王接受的。
第二也是最關鍵的問題,《大憲章》到底送達了何處?對此編年史家沒有精確的敘述,巴恩韋爾認為《大憲章》傳達到各個鎮區和鄉村,鄧斯特布爾認為《大憲章》存在主教教區。霍爾特認為,科吉歇爾的記敘最為準確,因為科吉歇爾知道6月19日令狀和《大憲章》的分發,他書寫了蘭尼米德的事情:“國王和男爵之間達成了準和平,而且所有人都對著神圣的圣物發誓要遵守它不受侵犯,國王也不例外。然后,和平的形式被寫進了一份特許狀,這樣,整個英國的每個郡都應該有一份由國王國璽證明的具有相同基調的特許狀。”
科吉歇爾編年史與每郡收到一份6月19日令狀的檔案驚人地吻合,學界由是接受霍爾特提出的每郡都收到一份《大憲章》的推測,即各郡總共收到35份令狀和35份《大憲章》。霍爾特認為,林肯主教收到的2份《大憲章》是發給林肯郡和貝德福德郡的。但是,有35份《大憲章》的推測仍存難解之處。其一,制作《大憲章》耗時頗多,如此多的《大憲章》在技術上有困難,超出了文秘署的生產能力。其二,約翰王應是拖延而非積極地推動《大憲章》的制作,如此多的數量顯然與國王的態度不相符。其三,35份正本現存僅4份,如此重要的文件何以存留如此之少?其四,因為《大憲章》送往郡中的具體方案不詳,郡長接收說無法合理解釋《大憲章》與6月19日令狀之間的關系。對于這些疑惑,霍爾特也不能解釋,只是推測《大憲章》可能被送往備忘錄列出的郡中,也可能被送往未列出的郡中。
2009年,羅蘭茲推翻了霍爾特的觀點,提出了主教接收說。即《大憲章》發出了13份,接收人是主教,保存地是主教座堂。他分析檔案材料,按照7月22日清單,2份《大憲章》正本送給林肯主教,1份給伍斯特主教,10份給伊萊亞斯。羅蘭茲指出,英格蘭有17個主教區,1215年夏天在職的主教教區是13個,正好符合13份正本的數目。同時他依據編年史《鄧斯特布爾年鑒》的記載,《大憲章》“被保存在每個主教教區的安全地點”。
羅蘭茲綜合上述材料,整體闡明了《大憲章》的公開方式與傳播機制:《大憲章》正本先送達各在職主教區,之后由合適的郡長宣讀公布。《大憲章》日常被存放在主教座堂(cathedral churches),以供人們前往瞻仰閱讀。文森特又提供了重要佐證:蘭尼米德不僅是四個郡的交界點,也是林肯、倫敦、溫徹斯特以及索爾茲伯里4個主教區的交匯點。4份《大憲章》恰好是伊萊亞斯收到的第一批《大憲章》的數目,這4份可能分送給了附近的4個主教區。但這只是筆者的猜想,國際學界未見類似假說。伊萊亞斯是教會方面的《大憲章》參與者,他知道這份文件的重要性,不會將4份珍貴的文件壓在自己手里。
《大憲章》的接收人和接收地與6月19日令狀不同的是,《大憲章》只送達主教和主教的下屬。6月24日大概是首批《大憲章》制成的日子,并開始發給主教。其中,最主要的接收者是伊萊亞斯。他既是蘭頓的管家,也是尤斯塔斯·德·維西的代理人,負責將收到的10份《大憲章》正本發給其他主教。文秘署大約在6月27日發給伊萊亞斯12份19日令狀和4份《大憲章》,7月22日伊萊亞斯收到最后6份《大憲章》。現存的坎特伯雷正本和索爾茲伯里正本《大憲章》大概都來自伊萊亞斯。坎特伯雷《大憲章》應是發給主教區而非大主教蘭頓,故存在坎特伯雷大教堂;如果發給蘭頓,則文件應存在大主教的蘭貝斯宮或者是圣格里高利小修道院。索爾茲伯里《大憲章》采取的是教士字體,可能是伊萊亞斯要求教會文書協助文秘署寫作而成。
另一位重要的接收人是林肯主教威爾斯的休。休曾任文秘署文書,1209年與約翰決裂,次年被蘭頓封為林肯主教。休此時仍擔任林肯主教,并出現在《大憲章》序言中。6月24日文秘署發給休2份19日令狀和2份《大憲章》,其中2份令狀分別送給林肯主教區內的牛津郡和貝德福德郡;1份《大憲章》送達林肯主教區,現存的林肯正本背面也標明了“LINCOLNIA”(林肯)。另1份《大憲章》應該是給休的弟弟威爾斯的喬斯林。喬斯林也曾任文秘署文書,并在禁教令期間逃亡,時為巴斯和格拉斯頓堡主教區的主教。
伍斯特主教沃爾特·德·格雷也收到了1份《大憲章》和1份令狀。他曾任御前大臣,但很少參與政府活動,是反叛男爵的友軍。此外,溫徹斯特主教彼得·德斯·羅什是國王的首席政法官,被男爵去職,他顯然不會支持《大憲章》。因為溫徹斯特大教堂的修士們與羅什矛盾很深,溫徹斯特主教教區的《大憲章》大概直接送達了修士。
主教接收說解決了諸多學術難題。第一,解釋了何以發給格洛斯特郡郡長的6月19日令狀保存在赫里福德大教堂。第二,解釋了現存的2份《大憲章》正本(林肯和索爾茲伯里《大憲章》)之前都保存在大教堂。正是循此理路,卡朋特論證了Ci《大憲章》屬于坎特伯雷大教堂。第三,林肯主教收到的2份《大憲章》并非發給林肯郡和貝德福德郡(6月19日令狀是發給這兩郡的),而是分送給林肯主教教區以及巴斯和格拉斯頓堡主教教區(主教為休的弟弟威爾斯的喬斯林)。第四,解釋了6月19日令狀和《大憲章》份數之間的不協調與協調。相較于令狀,《大憲章》制作耗時更長,故此令狀的數目更多并更早發出。《大憲章》在之后送達和傳播。6月19日令狀某種程度上是一個表面文章,更關鍵的文件是男爵委員會函令。這兩份文件意味深長。
6月19日令狀和7月22日清單勾勒了《大憲章》實施方案的整體輪廓。首先,令狀告知郡長《大憲章》帶來了和平,應公開宣讀。其次,郡長要保證全郡在規定的時間和地點對25名男爵宣誓效忠。最后,郡長應在收到令狀之后的第一次郡會議上選舉12名騎士,以實施《大憲章》第48章:廢除地方邪惡習慣。但是,依靠國王頒發的指令能夠確保《大憲章》的實施嗎?2015年,文森特在蘭貝斯圖書館發現了一份來自坎特伯雷圣奧古斯丁修道院的文件(MS 1213, fo. 94),這是一份發往肯特郡的函令的副本。函令由“上帝和教會軍軍事總長羅伯特·菲茨·沃爾特,理查德·德·克萊爾(赫特福德)伯爵,埃塞克斯和格洛斯特伯爵(曼德維爾),諾福克伯爵(比戈德),溫徹斯特伯爵(賽爾·德·昆西),以及他們其他的應在英格蘭全境接受共同宣誓的同僚(socii)”發出。這個函令可能是與6月19日令狀一同起草的,在6月19日到20日之間發布,學界暫稱之為“男爵委員會函令”。這份函令出自反叛的男爵系統,包括三部分內容。第一,四騎士小組將代表委員會接受地方宣誓,具體的時間和地點由騎士小組確定。第二,男爵委員會命令四騎士小組在郡法院中選出12位騎士組成調查團。第三,騎士調查團負責調查地方官員濫權并廢除相應的邪惡習慣。男爵們認為,實施《大憲章》的關鍵在于公布《大憲章》、對男爵委員會宣誓效忠以及選舉地方騎士調查團。
男爵委員會函令授予四騎士小組監督和實施職責,而不是由郡長組織宣誓儀式和主持選舉調查團,也不是由郡長自查地方邪惡習慣。男爵委員會函令與6月19日令狀在幾個實施程序上是一致的,但是,貫徹落實的主體不一樣,這是確保《大憲章》實施的關鍵。約翰王是幾經談判才不得不接受《大憲章》的,因此國王不會積極實施《大憲章》,僅僅依靠國王發布的令狀地方官員也很可能敷衍了事。而四騎士小組代表男爵委員會的意志,他們必將忠實執行使命,因此,男爵委員會函令是《大憲章》實施的核心文件,它規定了細致的操作方案,保證了《大憲章》的傳播。同時,教會參與其中也十分重要。更重要的是,兩份文件都承認并肯定了反叛男爵抵抗王權是正義之舉,這也是男爵委員會函令重申6月9日令狀的原因。
二、《大憲章》的傳播機制
至此,我們可以勾勒《大憲章》的整體傳播機制。第一,制作《大憲章》以及配套的6月19日令狀和男爵委員會函令。這是一項耗時頗久的工作。用筆在羊皮紙上書寫正本(engross)需要專業技能,抄寫一份《大憲章》估計要8個小時;之后由專門的蓋印官用蓋印機加蓋國璽,也需要時間。在大主教蘭頓同意后,文秘署以外的教會文書參與了《大憲章》的抄寫工作。現存的索爾茲伯里《大憲章》的字體是典型的書本體(book hand);現存的林肯《大憲章》傳統上認為是文秘署所寫,但通過字跡比對,被認為是主教座堂的文書所寫。遲致6月27日,文書和抄寫員已經書寫了7份《大憲章》。
第二,分發《大憲章》以及配套的6月19日令狀和男爵委員會函令。6月19日令狀從國王行政系統發出,表面命令郡長實施《大憲章》,實際卻發給了反叛男爵的親信、男爵以及親男爵的主教,這體現了反叛男爵的意志。但是男爵委員會還不放心,于是又發函令,由四騎士小組分別在地方傳播和執行。另外,《大憲章》直接或間接分發給主教。蘭頓的總管伊萊亞斯是分發系統最核心的組織者。他既分發《大憲章》,也分發6月19日令狀。
伊萊亞斯的行為表明了蘭頓的態度。教會的參與有一個頗為復雜的變化。蘭頓是教皇指派的大主教,約翰王向教皇英諾森三世俯首稱臣,將整個英格蘭作為教皇的領地,每年向教皇納貢。教皇則給予約翰特殊庇護,宣布任何進犯國王的行為都將被處以剝奪教籍的懲罰。1215年6月10日之前,蘭頓英在等待諾森三世的態度,并未直接參與《大憲章》的談判。隨著約翰王接受《男爵法案》,蘭頓才真正參與了《大憲章》制定,他在保護教會已有特權和權利的基礎上,極大限縮了自己的政治角色,在《大憲章》實施機制中發揮了有限但很關鍵的作用。6月15日后,蘭頓更為積極地參與了《大憲章》的制作、傳播和實施。
《大憲章》6月15日達成,制定文本需要時間;而6月19日令狀較易制作,到6月24日,英格蘭的23個郡都已或即將收到6月19日令狀。大約在6月27日,剩下的12份6月19日令狀發給伊萊亞斯。《大憲章》制成并送出去的日子靠后。大約6月24日首批7份《大憲章》制成,并開始發給主教。6月27日伊萊亞斯收到首批復制的4份,7月22日伊萊亞斯收到最后制成的6份《大憲章》。推測,6月19日令狀和《大憲章》的部分接收人也收到了男爵委員會的函令。國王行政系統分發《大憲章》和6月19日令狀;但因為男爵的系統介入了分發,所以文秘署要用清單記錄接收人,并將清單保存在開封函令卷宗之中。而男爵委員會函令是在國王文書系統之外,因此未被文秘署記錄。
第三,在地方宣讀《大憲章》以及配套的6月19日令狀和男爵委員會函令。男爵委員會任命的騎士小組負責公布和實施《大憲章》,主教和主教坐堂負責保管和展覽《大憲章》,郡長可能宣讀了《大憲章》。騎士小組成員與反叛男爵或蘭頓聯系密切,大多受過約翰的跋扈,是堅定的反對派。他們有軍事、司法和行政經驗,愿意在地方實施《大憲章》。按35份男爵委員會函令推測,應有140名騎士在全英格蘭執行使命。當6月19日令狀、男爵委員會函令和《大憲章》送達地方時,我們大致可以推測:在郡法庭中,騎士小組和郡長一起公開6月19日令狀、男爵委員會函令和《大憲章》。
《大憲章》只有拉丁語文本和2份法語譯本(下詳),沒有英文譯本,但騎士(或者專門的公告員)應該進行了法語或英語的口頭宣講。部分6月19日令狀也被保存在主教坐堂中,騎士應該也用法語或英語宣讀了。諾曼征服之后,英格蘭存在復雜的語言變遷。首先是拉丁語取代古英語成為政府文書語言,法語也是官方語言。12、13世紀拉丁語的使用更為廣泛,社會上層使用法語,普通民眾仍然使用英語,男爵和騎士一般可以使用法語和英語兩種語言,越靠近地方的騎士英語越熟練。在政治和司法活動中,書面語和口語的轉化是常規實踐,如在法庭上用法語和英語講話,但記錄為拉丁文,或把一份拉丁文文書用法語或英語念出來。盡管《大憲章》是用拉丁語書寫的,但男爵主要用法語討論了草稿。按照6月19日令狀、男爵委員會函令和6月27日令狀的安排,《大憲章》應該用法語和英語公開宣讀。不過,不管是拉丁語、法語還是英語,全文宣讀《大憲章》的概率不高,節譯式的宣讀應當更為普遍。
《大憲章》及6月19日令狀、男爵委員會函令及6月27日令狀的實際傳播非常復雜。諾曼底的蓬奧代梅的圣伊萊斯麻風病醫院存有契據冊(cartulary),其中有兩份文件,一份是《大憲章》的法語譯本,另一份是法語書寫的發往漢普郡的6月27日令狀。這兩份文本大約在1234年之前已被抄入契據冊。《大憲章》法文譯本譯自發給溫徹斯特主教區的《大憲章》拉丁正本,推測翻譯是在漢普郡完成的,以便公告《大憲章》。6月27日令狀也被譯成法文,并在漢普郡郡法院宣讀。不同于6月19日令狀和男爵委員會函令,蘭頓親自參與制定了6月27日令狀。6月27日令狀是“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我們國土上的男爵判決的(per judicium)”,顯示了政教合作的進一步深入。伊萊亞斯大概也參與了6月27日令狀的制定。7月22日清單記載,伊萊亞斯獲得發給漢普郡的6月19日令狀。伊萊亞斯大約在6月27日獲得了6月19日令狀、《大憲章》正本以及6月27日令狀,之后他將2份令狀發給漢普郡,將《大憲章》正本發給溫徹斯特大教堂。這顯現了《大憲章》傳播的嚴密、急切與復雜。
同一時期,除了分發《大憲章》正本之外,諸多非官方的副本也在流傳。2015年有人統計,1215年《大憲章》有34份副本以及2份法語譯本。34份副本中1份來自《財政署紅皮書》,3份在倫敦的《習慣書》(Liber Custumarum)中,20份在大小修道院,或在大教堂契據冊和編年史中,7份在制定法書籍中。最后7份中的2份以《蘭尼米德特許狀》開端,不過內容分別是1225年《大憲章》文本,以及1225年《大憲章》和1217年《大憲章》的混編本。
教會系統保存了大量的《大憲章》副本,彼得伯勒、路菲爾德·雷丁、斯坦利、蘭托尼·格洛斯特、蒙塔庫特、埃克塞特以及坎特伯雷的圣奧古斯丁修道院和基督教堂都存有《大憲章》副本。圣奧古斯丁修道院和基督教堂所藏的副本內容有差別,圣奧爾本斯修道院的版本流傳到泰尼茅斯、威蒙頓漢姆和諾威奇。男爵也參與到這個傳播渠道,如反叛男爵威廉·德·莫布雷庇護的約克郡的比蘭德修道院也收到了一份《大憲章》的抄本。
部分副本甚至早于《大憲章》正本,那是抄自蘭尼米德談判時期的草稿。1967年,加爾布雷斯在加利福尼亞亨廷頓圖書館發現的《大憲章》副本就含有繼承金條款的草案。《大憲章》草案也廣為流傳,現存至少5個版本的草案,表明至少存在5條不同的傳播路徑。參與蘭尼米德談判的人帶走了《大憲章》的不同草稿,它們被當成正本抄錄、編輯和傳播,并收藏在之后的法律匯編中。其中的部分草稿用法語書寫,以方便男爵閱讀和討論。傳抄《大憲章》草稿是中世紀傳統的一部分,1258年牛津議會的草案也曾被抄錄,并保存在各種編年史和文件集中。
諸多非官方副本與各種草案的流傳說明《大憲章》受到整個英格蘭社會的關注和重視,這就為以后多次重申《大憲章》的原則做了最好的解釋,因為限制王權與伸張自由人的權利息息相關。
三、《大憲章》廣泛傳播的緣由和意義
公布與傳播《大憲章》是《大憲章》實施的基礎。約翰和男爵在傳播《大憲章》議題上存在實質不同。約翰王力圖遮蔽《大憲章》的章節內容,避免《大憲章》的實施,僅僅將《大憲章》作為國王良善統治的符號傳播。男爵則極力公開《大憲章》內容,希望全體自由人詳細了解以便切實實施。故此兩者的傳播方案也不同。國王希望郡長宣告,自己通過《大憲章》爭取到和平,同時希望郡長不要真正傳播《大憲章》的內容。男爵主要依靠自己的封臣、家族以及朋友,并爭取與教會全面深入合作,以公布和實施《大憲章》。男爵雖然沒有掌握王國的行政機構,但迫使國王的行政系統發布了6月19日令狀,要求郡長協助《大憲章》實施。男爵委員會函令和6月19日令狀分屬男爵和國王兩個不同系統,實施主體不同,但內容卻基本一致。
《大憲章》傳播是政教合作的一個新嘗試。相較于1225年教會全力維護1225年《大憲章》,教會1215年的參與有一個頗為復雜的變化。6月15日之后,教會深入參與了《大憲章》的制作、傳播和保存。在大主教蘭頓同意后,文秘署以外的教會文書參與了《大憲章》的抄寫。按照現存《大憲章》正本推測,教會文書甚至可能復制了一半的《大憲章》。更為重要的是,主教和主教坐堂負責保管和展覽《大憲章》。《大憲章》的權威性乃至神圣性進一步凸顯,在廣為傳播的同時,能夠超越時間保存至今。
教會參與《大憲章》傳播有一些一般性的理由。其一,《大憲章》第1章維護了教會自由,其他少量章節維護了教會權利和特權。其二,教會擁有大量世俗財產,限制王權、規范地方政府以及推廣普通法有利于維護教會的權利。但蘭頓的參與有著更為復雜的個人立場、政治傳統和神學淵源。首先,蘭頓的授職之爭引發了廣泛的政治危機以及最終的約翰獻土。其次,《舊約》中的先知角色(如懲罰國王以及涂油和教化的責任)和托馬斯·貝克特的反抗傳統支持大主教參與英國政治。最后,蘭頓是巴黎學派的追隨者和教師,該學派強調主教的政治參與,認可主教制定并維護有益于王國的法律。蘭頓在《大憲章》實施中力圖協調雙方,他在6月27日與男爵共同發布強化《大憲章》實施的令狀;又在7月發布函令維護國王森林區的習慣和規章。不過,相較于主教和男爵的世俗二分,他們的下屬并非截然分明。如伊萊亞斯既是蘭頓的管家,也是反叛男爵尤斯塔斯·德·維西的代理人。伊萊亞斯參與了談判,是1215年6月15日在場的見證人。他積極參與傳播和實施至少代表了蘭頓和部分高級教士的政治傾向,不只因為《大憲章》的內容有利于教會。
男爵之所以采取如此徹底的傳播方案,本質是為了獲取更為廣泛的支持。反叛男爵并沒有在戰場上徹底擊敗約翰,約翰仍得到教皇的支持,并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含雇傭兵)、可觀的現金以及許多重要城堡。為了遏制約翰王,男爵力圖動員基層社會,即地方的自由人。《大憲章》中的“liber homo”(自由人)在三種意義上使用,即伯爵、男爵和騎士;伯爵、男爵和騎士之外的自由保有人(libere tenentes);農奴之外的所有人。
男爵在政治和軍事上都力圖動員地方的自由人。自由保有人是重要的農民群體,一般只繳納貨幣地租,是自由人的主體。他們居于更為貧窮的農民和騎士之間,是陪審團的主要成員,參與百戶區法院、郡法院以及普通法的巡回審判,不能參加騎士壟斷的大咨審團。《大憲章》中提及的正直、守法和謹慎的鄰人就是他們。(第4章)自由保有人在《大憲章》中還負有其他職責,包括防止監護權濫用(第2章)、參與地方司法事務(第19章)以及見證郡長扣押國王債務人的動產(第26章)。自由保有人獲得了司法的保護,在與領主的斗爭中獲得了部分權利,并參與到地方司法中。
在軍事上,男爵首先構建了以男爵為主體的軍隊,進而試圖構建“國土公社”(communa totius terre)以動員地方力量(《大憲章》第61章)。為此,男爵委員會函令命令郡中官員和民眾“按照領主國王函令中規定的形式向上述4位騎士宣誓,并在上述4位騎士確定的特定時間和地點進行宣誓”。即地方民眾宣誓組建國土公社,并在約翰違反《大憲章》時,在男爵委員會的領導下進行反抗。從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到諾曼征服以后,地方民團都是重要的防御性軍事力量,并逐步參與對外戰爭。1181年的《武裝法》(Assize of Arms)進一步強化了這一力量。13世紀民眾力量進一步增強,1205年面臨法國入侵時,約翰就曾試圖將整個王國組織成公社(per totum regnum fieret communa),并將較小的郡、百戶區、城市、自治市以及村邑公社納入其中。為此所有的12歲成年男性要就上帝榮耀、效忠國王以及國土安全宣誓。男爵們試圖通過《大憲章》傳播和集體宣誓獲得基層社會的支持,確認反叛的正當性,維護《大憲章》和自身利益。
顯然男爵們獲得了勝利。《大憲章》通過官方與私人路徑,被廣為復制和傳播,深入地方。克洛蘭編年史記載一份《大憲章》的范本傳遍城市和鄉村,巴恩韋爾編年史記載一份《大憲章》抄本在鎮區和街道流傳,每個人都宣誓遵守它。民眾對《大憲章》的細節也頗有了解。貝蒂訥的無名氏使用法語寫作,對《大憲章》的關鍵條款進行了頗為準確的評價。相較之下,《亨利一世加冕特許狀》只傳到郡法庭,可能被翻譯成英語。
《大憲章》不只帶來了和平,也確立了男爵們抵抗的合法性,正如《大憲章》林肯正本背面所寫的“約翰王和男爵之間的協定,以換取授權英格蘭教會和王國特權”。《大憲章》的傳播奠定了實施的基礎。《大憲章》帶來了個人自由和有限政府的實質承諾,整個王國都知道男爵委員會成為王國的代表,以國王的名義要求民眾對男爵委員會宣誓效忠,說明國王接受并承認反叛的合法性,不啻于宣告抵抗權是正義的。因此,1258年,反對派貴族再次全副武裝面見國王亨利三世,要求改革王國的管理體制,進一步保障自己合法權利,由此制定的《牛津條例》組建了參與統治權的常設會議,盡管這個會議人數僅15人,還屬于“宮廷會議”,但是從此“議會”這個詞開始出現在英格蘭的社會生活中。《牛津條例》完全仿照《大憲章》形成的模式,再次證明了抵抗權的合法性,也可以說,議會君主制是由抵抗權而產生的。
《大憲章》傳播奠定了《大憲章》實施的基礎。《大憲章》具體實施大致分為四個過程。其一,男爵委員會完成自我組建。其二,騎士小組和主教在地方公開《大憲章》。其三,騎士小組在地方組織宣誓、組建國土公社并選舉騎士調查團。其四,騎士調查團調查地方濫權并嘗試廢除。6月19日男爵委員會基本組建完成,并依據《大憲章》第52章和第55章優先維護、擴展甚至編造了自己的特權、權利和利益。委員會其他的重要措施包括撤走雇傭兵和清洗約翰的外國追隨者(都蘭人)。隨著《大憲章》的制作和傳播,騎士小組和主教在地方公開《大憲章》,要求民眾宣誓效忠男爵委員會并維護《大憲章》。男爵和教會的合作使《大憲章》廣泛傳播并徹底實施。毋庸置疑,《大憲章》及其6月19日令狀、男爵委員會函令兩個文件在限制王權、伸張自由人權利方面的作用是積極的,影響深遠,可以說是英國議會君主制的起點。但是,在地方實施《大憲章》第48章與嘗試廢除森林區濫權也引發了廣泛的暴力,這種以暴力解決社會矛盾的傾向一直延續了三百年,直至“光榮革命”,政治斗爭才放棄武力手段。
本文作者王棟,深圳大學法學院特聘教授。深圳 ?518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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