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烏克蘭危機已經延宕500多天了。同九年前克里米亞危機和頓巴斯沖突時相比,歐洲對待俄羅斯、烏克蘭的態度已經發生質變,正在全力以赴支持烏克蘭同俄羅斯“戰斗到底”,自己也與俄在經濟、政治、軍事、社會等方方面面“脫鉤”,走向全面對立。這背后,是冷戰后歐洲地緣政治觀念的一次根本性嬗變,換句話說,歐洲重新意識到地緣政治挑戰的嚴峻性,應對地緣政治安全“威脅”重返其議程核心。
這帶來兩個直接后果。一是重新增加了歐洲對北約的安全依賴,當然主要還是對北約盟主美國的安全依賴。美國將協調對烏軍援會議的地址選在其位于德國拉姆施泰因的空軍基地,每個月召開一次國防部長會議。2014年,北約歐洲國家向奧巴馬政府承諾將各自軍費開支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重提升到2%,然而直到現在,大多數歐洲國家仍未達標。2023年7月,北約維爾紐斯峰會重申了有關承諾,并且明確要“提速”。德國已經通過了1000億歐元的國防特別基金,明年國防開支的GDP占比將突破2%。二是歐洲與美國的軍工產業進一步融合。長期以來,歐洲內部圍繞如何加強自身軍力建設存在“務實派”和“自主派”之分,影響了歐洲軍備建設的效率和路徑,法國是后者的代表性國家。烏克蘭危機的爆發給歐洲防務產業敲響了警鐘,德國和北歐、中東歐各國開始加大對美國、韓國、日本等國的采購力度,比如德國批準總額100億歐元的購買美國F-35戰機計劃,波蘭向韓國訂購1000輛K2坦克和672門自行榴彈炮,以快速增強本國軍隊的實戰能力,使得“務實派”在與“自主派”的博弈中占據上風。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看到歐洲并未汲取“北約和歐盟的持續東擴”帶給他們的地緣政治教訓。冷戰后,北約違背歷史潮流、蔑視俄羅斯一度展現的“融入西方”誠意,執意向東擴展軍事聯盟的版圖,直抵俄羅斯邊界。歐盟也無視俄方關切,將一個又一個“原蘇聯空間”國家納入盟圈。歐洲人不斷擠壓俄羅斯的地緣戰略空間,最終激起俄強烈反彈,使“假想敵”變成“真敵手”,也從根本上惡化了歐洲自己的地緣戰略環境。烏克蘭危機爆發后,北約于2023年初接納芬蘭,把北約與俄陸地邊界拉長了一倍,另一個北歐國家瑞典則有望于2023年內解決入約問題。歐洲雖然有所猶疑,但并未停止北約和歐盟繼續“雙東擴”的進程。目前在歐洲內部,主張北約和歐盟放緩或停止東擴的聲音仍只是少數派,主要來自一些國家的極右翼政黨和少數左翼人士。
王朔(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歐洲人對烏克蘭危機的反思有些自成悖論,其地緣政治觀念正從一個過于理想主義的誤區走向另一個過于現實主義的誤區,這未必就會使歐洲變得更安全,反而會加劇歐洲的不安全。
再具體些講,歐洲把烏克蘭危機失控的教訓完全歸咎于俄羅斯,卻對自己的行為缺乏反思。現在,歐洲大小國家“臨時抱佛腳”,開始拼命地武裝自己,擴充安全緩沖區,竭力讓歐洲的所謂“集體力量”在面對俄羅斯這樣的對手時更有優勢,這種“畫地為牢”的做法無助于解決烏克蘭問題,也無助于歐洲走出“安全困境”。
在我看來,歐洲今天應對地緣政治挑戰之策有點類似于美國對槍支泛濫問題的處理。出于歷史原因,美國的控槍政策不能觸碰公民擁槍權的根本,而越來越多美國民眾為了維護自身安全而合法持槍,社會面的惡性槍擊案也就越來越多,形成惡性循環。居民擁槍自衛到底是使社會更安全還是更不安全了呢?歐洲現在在地緣政治層面也面臨類似的困境。問題的關鍵在于,歐洲為了應對眼下危機,重歸所謂地緣政治邏輯,似乎要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擴軍備戰加強聯盟的老路上,這是非常危險的趨勢。

2023年7月11日,為期兩天的年度北約峰會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開幕。圖為與會各國和國際組織領導人及配偶在立總統府前合影。
張金嶺(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實際上,過去幾年歐洲一直在反思。這場在歐洲引發越來越多共鳴的反思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法國總統馬克龍倡導推動的,他比較早地意識到歐洲必須通過改變自己適應巨變的世界。烏克蘭危機爆發后帶來的一系列影響,更加激發了歐洲人的反思意識。在我看來,歐洲在過去十幾年間遭遇的接踵不斷的危機——從金融危機到歐債危機、難民危機,再到疫情危機、烏克蘭危機,對歐洲政客和普通民眾持續產生巨大影響,極大地激發了他們對國家安全、民族安全、經濟安全、社會安全的擔憂,人們的安全意識越來越強,越來越關心如何協調安全與發展的關系問題。
從社會領域來觀察,歐洲各國在難民安置、民生困境、社會安全等方面面臨著巨大挑戰,民眾通過這些壓力切身感受到了重新思考地緣政治問題的必要性。以難民問題為例,自2015年以來,歐洲出于人道主義“激情”,把大量接納難民視作“政治正確”和“道德正確”,間或有通過輸入難民來充實勞動力和更新人口結構的考慮,過去幾年則不得不面對大量難民和非法移民涌入給歐洲社會治安、民生治理、宗教秩序和價值觀穩定等造成的壓力,意識到這是一種“不能承受之重”,很多地方出現了針對難民的不滿和抗議。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數百萬烏克蘭難民進入中東歐和西歐,一年后歐洲內部就開始出現較為強烈的排斥情緒。盡管過去幾年間歐盟及其成員國都曾緊鑼密鼓地調整難民、移民政策,希望留下高素質的人,盡量減少社會壓力和風險,但大門早已洞開,政策調整恐怕難以達到預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