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慧(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副研究員):歐洲正試圖從烏克蘭危機中汲取教訓,意識到危機不僅打破了冷戰后的歐洲安全秩序,更引發了國際關系體系的范式變化,決心超越其長期以來自我設定的“國際秩序規范性力量”定位,突破禁忌,通過“歐洲和平基金”向烏克蘭提供武器等援助和支持,主動向地緣政治塑造力量轉換角色。這也恰恰說明,歐洲的反思并不是“觸及靈魂”的,談不上“覺醒”。
應當看到,歐盟在應對烏克蘭危機過程中對自身的機制體制運作進行了一些調整。一是外交決策的安全化,也即,外交領域的決定更多考慮安全和軍事因素。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只用三個月時間便快速批準烏克蘭、摩爾多瓦的歐盟候選國地位,在新成員加入問題上打破普通行政程序。一般而言,歐盟以外國家申請入盟需要耗費七八年時間,土耳其則已用了20多年仍未如愿。二是在對外制裁方面,以更加靈活、高效的方式向對手施加反制措施。尤其是在2022年6月審議第六輪對俄制裁措施(主要是在能源領域)過程中,匈牙利當時威脅要投否決票,后經協調退出投票程序,保加利亞、羅馬尼亞也申請了豁免,得以繼續與俄開展有限的能源貿易。此外,在經歷了涉烏克蘭問題的艱難內部協調后,歐盟內部正在修改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制定方面的投票規則,用“特定多數投票決策機制”取代原有的“全體協商一致”,這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值得關注。
與此同時,歐盟在安全和防務領域明顯加強了同北約的協調。2023年1月,歐盟與北約簽署了包括14條內容的第三份聯合聲明,決定將雙方合作“提高到新的水平”,表明歐盟對美國和北約的安全倚重在加強,自主防務功能在下降。仔細研究這份聲明,可能看出雙方當前在四個方面的基本共識:第一,對俄羅斯形成“緊迫的戰略和安全威脅”共同認知,這在2022年歐盟和北約分別發布的“戰略指南針”和“戰略概念”文件中也有鮮明體現;第二,共同確認北約仍然是兼具北約和歐盟成員國雙重身份國家的集體防務基石,同時承認歐盟建設“更有能力的歐洲防務”的必要性;第三,拓展領域,成立工作組,在防范網絡攻擊、應對“合成威脅”、加強反恐能力建設、基礎設施保護、太空等方面開展前所未有的合作;第四,加強對華戰略協調,首次提及中國,宣稱“中國日益增長的自信”對歐盟和北約“構成挑戰”。

2023年6月12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右)在巴黎愛麗舍宮與到訪的德國總理朔爾茨、波蘭總統杜達(中)舉行三方首腦會談。
王朔: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法國馬克龍政府在歐盟東擴的問題上發生了重大政策轉向,由原來的不積極變為積極,這就與德國的立場有了更多交集,意味著歐盟擴大的步伐將會加快。但也可能意味著,將來的歐盟會更加松散,決策力和行動力更低,從而把更多風險留給以后。在這方面歐盟是有前車之鑒的。例如,2009年爆發的歐元區主權債務危機,在很大程度上就源于歐元區建立時并不符合“最優貨幣區”的條件,而是靠政治意愿強行推動,貨幣政策過快統一,財政政策卻跟不上,而且,各成員國發展水平的差距隨著時間推移沒有縮小反而越來越大。這就是步子邁得太急留下的后患。如果歐盟還按照這樣的思路搞下去,今后難免再次發生類似危機。
張金嶺:值得一提的是,法國、德國這樣的傳統歐洲大國,對歐盟的“領導作用”也在發生微妙的調整和變化,歐洲內部的權力結構似乎正在經歷一個“再平衡”或重新布局的過程。過去幾年,馬克龍治下的法國積極出思想、出倡議、出方案,在歐洲內部的地位處于上升趨勢,馬克龍本人也因強調歐洲自身利益、堅持推動歐洲“戰略自主”而成為“歐洲戰略派”的代表性人物。面對烏克蘭危機所引發的歐洲變局,馬克龍一直在思考如何鞏固和強化歐洲的整體性力量問題,其于2022年10月提出構建“歐洲政治共同體”主張,即是對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又一新發展。不過,各方均高度關注這一主張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推進和落實。反觀德國,由于默克爾卸任,以及對俄羅斯政策的急劇轉向,這個國家暫時失去了一位能引領歐洲發展方向的靈魂人物,法國對歐盟走向的影響力則因此更加突出。但是,所謂“法德軸心”對歐洲改革發展的“穩定舵”和“驅動器”作用是無可撼動的,兩國間的協調合作將在各種危機疊加的狀態下不斷得到加強。
孔田平:歐洲內部的權力結構的確在改變。我們在觀察法德之間權力消長的同時也要看到,以應對烏克蘭危機為契機,波蘭作為中東歐大國在歐洲內部的影響力呈明顯上升之勢,加上其與烏克蘭業已結成的“兄弟般的”伙伴關系,歐洲內部將來會不會重振“魏瑪三角”(注:1991年8月,在德國外長根舍倡議下,德法波三國外長在德國小城魏瑪舉行會晤,決定建立年度定期三邊外長會晤機制,“魏瑪三角”由此得名),形成一個“法德波力量中心”,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