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延斌
當“一問一答”推進到兩個小時之后,徐冉研究員徹底打開了內心。
他講自己當初“團隊散了,只剩下自己堅守”的窘境;講了那段時間“待遇寥寥,看不到出路”的彷徨;也講了“20年磨一劍,新品種終過國審”的喜悅;“種植戶喜歡,一口氣拔了700畝水稻改種新品種”的欣慰……徐冉說:有些坎坷,不忍直視,不愿重提。
這是筆者在2022年7月的一次專訪。采訪結束后,徐冉說:“你的采訪打破了我幾十年的慣例。”
埋頭做事,不提及過去的科研磨練和坎坷歷程,這是大部分科研者的性格。慣例的打破來源于訪問者與受訪者的深度交心。多年深耕農科戰線,筆者發現:當科研攻關邁過最難的山頭之后,他們內心蘊含的酸甜苦辣,既有新聞學上的“5W1H”,更埋藏著鄉村振興道路上鮮活的、獨家的科研體驗和生動故事。
鄉村振興最需要什么?這是筆者這些年思考最多的問題。
“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這是中央對鄉村振興的總要求。其中,產業興旺是基礎,也是困擾老百姓的頭號難題。在廣大農村采訪,我常常面臨的疑問是:如何因地制宜找到適合的產業?將產業做大,短板在哪里?
答案是人。
在山東省聊城市耿店村,“年輕人回流”已經持續多年。該村支部書記耿遵珠告訴記者:現在從事大棚種植的“70后”“80后”“90后”占到九成左右,人均擁有4.4個大棚,“棚二代”成了耿店村名符其實的新生力量。
走近這些年輕人,筆者發現他們身上的共性特質:好學上進,偏愛科技。筆者也注意到,他們雖然鐘情于高科技,但大部分半路出家,并不是農業戰線出身。所以,他們更愿意與農科戰線的專家學者交朋友,甚至拉其入伙,利益共享,形成了新模式。
上述新現象、新模式是如何發現的?答案是:用耳聽,用腳量,用眼看,用筆記,用心寫。
這句話是筆者用15年實踐總結出來的經驗。在鄉村振興的歷史大潮下,線索千千萬萬,如何去偽存真?在“三農”的朋友圈里用心傾聽,是一條可行途徑。
這些常年在鄉村振興主戰場上揮灑智慧的科研人會有意、無意訴說各式所見所聞,哪些是最重要的?哪些需要記錄下來?你需要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到田間地頭去丈量一下,到村前莊后去體會一下,眼見才能為實。
現實永遠是豐富多彩的。在與農人們推心置腹的交流中,你進入另一種生活體驗;他們偶然間蹦出的一句話,可能讓你靈光一閃,循著這條線索深挖下去,鄉村振興的大文章可能就此開篇。
科技助力鄉村振興,考驗著科研人的成果積累、技術底蘊,也考驗著記者們的知識儲備、觀察能力。
對記者來說,好作品永遠是冰山一角般的存在。我們胸中有一座知識的冰山,呈現出精彩的一角往往水到渠成。但我們如果積累不夠,那寫成的文章永遠超越不了自身視野。
在鄉村采訪,我們會有這樣的體驗:同樣是深入農村,為什么有的記者眼中“遍地是線索”,有的記者眼中卻“到處無新聞”?這個問題需要老記者回答:舊貌有了新變化,舊聞有了新角度,一個考驗觀察能力,另一個考驗知識儲備,缺一不可。
在希望的田野上發現,并記錄下來,我們必須要有農科知識的坐標系。從歷史到現實,從本地到全國,將新技術、新模式、新變化、新成果放到坐標系中才能掂量出其分量所在。
有了這種儲備,科技助力鄉村振興的故事才能做到“立意構思新奇,行文謀篇獨到”。
“科技助力鄉村振興”,但鄉村振興征途上的挑戰與歷練何嘗不在改造這些長期扎根鄉村的專家、學者?
劉公言感嘆自己趕上了好時代。作為山東省畜牧獸醫研究所的博士,劉公言在2019年一入職,便被單位派到沂蒙老區掛職費縣正宇兔業有限公司的技術副總。與其他剛入職場的科研者一樣,劉公言之前一直在做機理研究,不清楚企業在想什么、干什么。
但只有真正走到鄉村里,跟農民們一塊吃、一塊住、一塊干,才能了解農民的所思所想和產業的真正需求。跟農民打成一片,跟企業打成一片,這倒逼科研者的實驗室科研思維轉向產業科研思維,條塊科研慣性思維轉向農業發展系統性、整體性思維。
與劉公言一樣,筆者剛開始對鄉村振興主戰場上發生的一切認識比較淺薄。往往滿足于看得見的人與景的變化,有意無意地對變化背后人內心的改變缺乏認知,更談不上挖掘。
“記者要與科學家交朋友”,這句話在新聞界已經倡導了很多年。但問題是你如何成為他們的朋友?他們為什么會將獨家故事傾囊相授?
回答上述問題,第一,記者要建立自己的人設;第二,記者要靠作品打動專家。在日積月累中,記者的一篇篇作品走進了他們的內心,進而讓他們接納你。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記者也需要“先看人品,后看作品”。
做到這些,并不容易。
我們深耕鄉村,不能脫離這片土地上的人,比如農民、干部、專家。我們在一次次采訪他們的過程中,在與他們由淺入深的交往過程中,我們的為人會給他們留下印象。當日積月累之后,他們評判我們,便有了一桿秤。沒有專家不喜歡那些有思想深度、細致而又有才華的記者。
我們采訪、寫稿、刊發,當作品呈現出來時,這并不是一次采訪的結束,而是開始。稿件是我們的立身之本,也是我們打開專家心扉的名片。試想一下,當各路記者采訪同一件事,在同題競爭中,你的作品如果能讓專家“拍案稱奇”,他能不對你刮目相看?能不對你交底兒?他們將這類記者視作可以“同水平對話的人”,并對記者的采訪毫無保留。
寫鄉村振興,需要大量的積累,用坦誠,用真心,用實力去挖掘寶藏,既展現了不一樣的鄉村敘事,感動國人,也在歷練自我,成就自我。
科技助力鄉村振興,關鍵在人,即科技的發力者、受力者、執行者。他們分別對應著專家、農民、企業(大戶)。其中,對專家的考驗包括他們如何舍家撇業深入地方?他們的動力源自哪里?他們的科研志向如何與農民需要深度捆綁?
在科技助力鄉村振興大背景下的“破四唯”,不僅僅要破除“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的弊端,讓科研人員樂于到鄉村振興一線中去,瞄準產業堵點發力,瞄準企業難題發力,瞄準農民愁事發力。
正因為此,高校院所需要將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作為科研人員項目評審和人才評價的標準之一,加以強化。比如,本文開頭提到的研究員徐冉,在20年攻關一粒大豆種子的過程中,他面臨著團隊流失、經費有限、沒有論文、沒有名頭的尷尬境地。
如果用傳統的衡量標準,這粒標注著“高產、優質、抗逆、廣適”等13個標簽的種子就不會面世,更不會種植到國內20多個省份的土地里,在全國取得累計推廣3300余萬畝的成績單。
在鄉村振興的大舞臺上,以劉公言博士為代表的青年科研人也越干越起勁兒。因為他們的底氣來自于體制機制改革的配套政策。以體制機制改革激發人才活力動力,并將這種改革紅利釋放到鄉村振興的大文章里,才形成了如今的多贏局面。
作為記者,我們深入鄉村一線,永遠不要滿足于“鄉村一線的熱火朝天”,不要止步于“農民兄弟的笑臉”,更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多問幾個為什么,而這些往往才是記錄鄉村振興故事的價值所在。
專家有策,治地有方,但他們不會天然地、自覺地向你展現出所有的關鍵線索,一切都要等待挖掘,而記者需要做好十足準備。
明代書畫家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卷二)》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記者要想在鄉村振興的征途中有所作為,也必須注重在讀書、行路中提升自己,而鄉村無疑是最好的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