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源
(首都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048)
數字時代的來臨為生產方式的變革所帶來的動力勢不可擋,數字經濟背景下,人類生存和發展過程的數字化、信息化不斷深入演變,為世界經濟發展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生產方式下的新勞動模式,逐漸取代了傳動勞動模式的統領地位,成為數字時代的主要勞動模式。可隨著以Web3.0為代表的新興數字技術概念的出現,以往的數字勞動異化將呈現出一些本質上的變化,同時又向新條件下的數字勞動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因此,全面地辨析數字勞動概念及其形式、分析傳統數字勞動的異化現象、展望新興數字技術條件下數字勞動的發展,對解決數字時代下的勞資矛盾、構建和諧穩定的經濟大局具有重要意義。
“數字勞動”概念自誕生以來就飽受國內外學者的討論和爭辯。加拿大傳播政治經濟學學者達拉斯·斯麥茲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提出了受眾勞動概念,以傳播學的角度勾勒出了數字勞動的外形。意大利學者特拉諾瓦在《自由勞動:為數字經濟生產文化》一書中首次提出了“數字勞動”(digital labour)概念,她認為“網奴”們的日常數字活動,如使用搜索引擎等,已經成為一種在資本的隱蔽剝削下的生產性活動,通過強調資本剝削的非物質性,從而將數字勞動概念引向了狹義的非物質勞動范疇,即依靠互聯網這個“虛擬工廠”進行生產的勞動。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將數字勞動從本質上歸為了物質勞動,并在廣義數字勞動概念的基礎上進行深入探討。他認為“數字媒體技術和內容的生產中資本積累所需要的所有勞動都屬于數字勞動”[1],非物質勞動從根本上仍可歸屬于物質勞動范疇,從而解決了二者對立的必要性。
國內學者對于數字勞動概念的研究大多基于“物質勞動”或“非物質勞動”進行延伸。周延云、閆秀榮在其專著中將數字勞動定義為互聯網媒體用戶在平臺上的產銷合一的無酬勞動,數字勞工們在數字資本主義中,“生活成了一個工廠,這家工廠無處不在……其范圍已經擴散至日常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延伸到工人再生產勞動力的活動之中。”[2]燕連福、謝芳芳接受了??怂沟臄底謩趧铀枷耄J為其概念的提出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開辟了一個全新的視角。藍江認為,當下絕大多數產業都或多或少與ICT產業相關,但這些勞動并不全是數字勞動。從數字生產方式及產品來看,“數字勞動是在數字生產方式下生產數據-流量的活動”[3],從而說明產業資本主義下穩定關系的覆滅。
什么是數字勞動?筆者認為,將數字勞動概念簡單地歸結為以產銷一體化為特征的免費勞動或玩勞動必然是失之偏頗的,將數字勞動定義為利用數字技術進行的線上非物質生產同樣過于片面。當我們在探討數字勞動概念時,應同時注意到數字勞動所處的經濟環境、產業模式和生產方式。一方面,新型產業模式的形成必然以數字技術建構起的網絡平臺為主要生產資料進行生產,此間的勞動可以完全定義為數字勞動,這在國內外學者中大多是沒有異議的;另一方面,傳統產業的網絡技術化和新興產業所帶動的上下游產業中的勞動同樣應被歸屬為數字經濟背景下的數字勞動。
數字勞動是數字時代的產物。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對于生產資料在各產業中的運用即是對該時代代表性勞動概念的劃分依據。在數字經濟時代,數字技術被應用到了各行各業。在農業中,有依托于數字技術進行的大規模種植。在制造業中,除去直接為數字技術提供載體的終端生產部門,其余部門往往都實現了數字技術在規?;a中的應用。因此,數字勞動概念的界定應以所處的數字時代環境下全行業的數字信息化為根本,將涉及數字技術、可以將自身信息以數字形式呈現的勞動都應囊括在數字勞動范圍內。
根據數字勞動過程中數字勞工的特征及其回報形式,本文將數字勞動的具體形式劃分為一般雇傭經濟下的數字勞動、零工經濟下的數字勞動和產銷一體化的玩勞動。其中,第一類數字勞動是數字經濟時代得以形成的基礎,后兩者則是在數字經濟背景下演化出來的新型勞動模式。
1.3.1 一般雇傭經濟下的數字勞動
所謂一般雇傭經濟下的數字勞動,即指雙方具有明確的雇傭關系、擁有正式勞動合同的勞動,其中不僅包括傳統產業中數字技術的勞動,同時包括以網絡平臺為基礎的互聯網公司中工作的“碼農”、服務器維護人員等,本文在涉及一般雇傭經濟下的數字勞動時將以后者為主要闡釋對象。此類數字勞動往往以大量的腦力勞動為基礎,其直接勞動產品主要為根據需求所生產的代碼或維持業務在線狀態等,產品則是整個數字產品及其維護更新。
1.3.2 零工經濟下的數字勞動
相比上一種一般雇傭模式下的數字勞動,零工經濟下的數字勞動依托飛速發展的互聯網和迅速普及的移動設備不斷侵蝕傳統合同所締結的勞資關系,形成一種不穩定的經濟模式。現實中,零工經濟對部分傳統行業具有較強的負面作用。以出租車范疇下的網約車為例,將開展網約車服務為主要業務的互聯網公司通過招攬一批擁有車輛、愿意載人的司機并根據其位置為其推送用車信息,解決了用車者無法將用車信息有效公布的痛點。網約車服務進入城市后,致使傳統出租車的使用平均減少了25.46%[4]。
1.3.3 產銷一體化的“玩勞動”
“玩勞動”亦被稱為“免費勞動”“非雇傭數字勞動”等,其核心概念是指用戶在創造、瀏覽互聯網內容時留下的痕跡,被網絡平臺收集起來并進行系統的整理歸納,在掌握了海量的零散信息后,平臺可利用算法將零散數據轉化為有用信息,通過精準推送廣告、打包販賣信息的方式完成營利,實現對用戶的剝削。由于用戶是秉著主動消費、創作或尋找自己感興趣內容的態度參與這種勞動,所以他們往往不會覺察到深藏在平臺用戶協議中無償收集信息的條款,更不會覺察到自己的互聯網痕跡早已被平臺轉化為了利潤,從而使得這種剝削被隱藏了起來。
站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上講,數字經濟背景下的數字勞動依然沒有逃脫資本的剝削和壓迫,呈現出一種全新的對剩余價值的壓榨模式。數字產業勞動生產率之高及其產業分布的世界性和與其他行業的強滲透性,為壟斷數據的網絡平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暴利。數據壟斷為平臺提供巨額利潤的同時,我們也不得不反思這種利潤背后的產生邏輯及馬克思異化概念在數字經濟時代的新變化。
從產品形式上來看,在以往的工業資本主義時代,產品通常為擁有具體形態的物品,勞動者所付出的勞動以大量體力勞動為主,同時包含著一些諸如設計圖紙的勞動者所付出的大量腦力勞動。當下,數據是使用價值生產的重要源泉,它的發展狀態決定了使用價值生產的勞動生產率[5]。隨著數字經濟時代的到來,數據這種以字節的形式呈現在服務器硬盤中,包含著數字勞動者腦力勞動的新產品逐漸成為資本家們爭奪的對象。
2.1.1 一般雇傭經濟下的數字勞動
借助于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傳統雇傭經濟領域下的勞動過程與生產過程進一步分離[6]。一方面,企業能夠依靠完整的生產鏈條對每一個零件的生產加工進行系統的精準操作和統一監控,通過特定算法將設備傳輸進來的數據進行自動分析處理,從而起到調控生產的作用,而勞動者在其中的作用僅僅是對系統運行的狀況進行人為判斷和特殊情況下的干預;另一方面,生產過程的數字化模式向管理過程推進,企業的管理架構依托數字技術的應用實現了去環節化、去部門化,重新建構起了比以往縱向管理鏈條更為高效的扁平化管理模式。
脫離傳統物質生產的以網絡技術為主要生產資料的新興數字技術勞工是數字時代的重要組成部分。技術勞工們憑借自身對網絡技術的掌握成了傳統生產管理模式無法控制的新工人。這些工人往往根據公司的項目組成一個個獨立項目團隊,由項目經理進行生產過程中的統一協調和進度調控,每一個工人都會根據需求進行功能代碼的編寫,隨后由專人對整體代碼進行功能測試和架構分析。這種從事功能實現或算法開發的技術工人所生產的是以系統為集合體的龐大物體,類似于傳統生產資料部門的生產過程,各工人負責設計組裝其中的某一個組件,最后拼接成完整的不斷生產產品的機器。這種由數字技術工人或“碼農”所生產出來的產品包含了他們經過復雜腦力勞動所創造出的價值,而其所創造出的“生產機器”也源源不斷地為企業創造著利潤。
2.1.2 零工經濟下的數字勞動
零工經濟的產生得益于互聯網平臺的信息集成,市場中的消費方與勞動力供給方能夠通過平臺的推薦算法獲得適合自己的優質服務和客戶。從本質上講,其價值生產模式依舊是“服務—消費”模式,零工們通過自身的腦力勞動或體力勞動依據需求創造客戶需要的使用價值。
盡管這種形式下的勞動看似逃離了被資本大量壓榨剩余價值的命運,但實則其藏在平臺運營背后的剝削力量只增不減。零工經濟的低門檻使得更多的勞動力涌入零工市場,但零工經濟從本質上只是奪取了傳統行業中的市場份額,并沒有為整個市場貢獻更多的需求?,F實中,平臺起初為了爭奪壟斷份額會投入巨大的服務補貼從而吸引更多客戶,可一旦某一平臺或某幾個平臺占據了市場的大部分份額,它們就會利用零工勞動力內部競爭提高平臺話語權,以壓低服務單價、加額征收平臺管理費等措施加劇對零工的剝削和壓迫。
2.1.3 產銷一體化的“玩勞動”
對互聯網公司來講,數據是最具有價值的原材料,只有擁有這些原材料才能夠創造出更大的價值。除去第一種勞動模式中專業技術工人所創造出的功能代碼數據,占比最多、最為重要的便是“玩勞動”者們無意中所創造出的包含個人喜好、社交信息等多方面的數據。
一方面,用戶的網絡活動如使用搜索引擎、挑選購物商品并不僅僅是一種網絡活動,更是一種網絡勞動。誠然,搜索某一內容、挑選某一商品的確是出于自身需要而進行的,但其中所包含的腦力勞動和注意力的投入是必不可少的;另一方面,從結果上來講,盡管這些原始數據會經過平臺算法進行優化篩選從而形成數據叢,但原始數據的價值并不會因為平臺算法這種大型加工機器的加工而喪失其本身的價值。如果將平臺算法比作現實制造業中加工樹木的機器,那么用戶所產生的原始數據痕跡就好比樹林中的一棵樹,只不過這個樹林中的樹木都是由用戶們在使用平臺時所種下的。實際上用戶的每一次網絡活動都產生了具有原始價值的數據痕跡,而平臺則會通過在使用之初讓用戶簽訂用戶協議中同意平臺收集數據的條款無償占有這種價值以創造出更大的價值,實現資本增殖。
馬克思的異化概念主要從工人與勞動產品之間的異化、工人與勞動之間的異化、人與其類本質的異化、人與人之間的異化概念展開,結合數字經濟時代的特點,數字勞動所表現出的異化現象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數字勞動者與數據本身之間的異化、專業數字工人與自身勞動之間的異化、數字用戶自我身份的讓渡。
2.2.1 數字勞動者與數據本身之間的異化
數字勞動者創造數據的過程可以從數字勞動的類型來看。一般的雇傭經濟下的專業數字工人和零工經濟中的“碼農”通過腦力勞動實現系統及功能代碼,所創造出來的一行行代碼便是其勞動成果。資本家利用其所創造出的系統或功能進行資本增殖行動,從而反過來繼續控制“碼農”們,實現了數字勞動與數據本身之間異化。在“玩勞動”過程中,用戶們在不經意間或被迫選擇同意了平臺無償收集他們的數據痕跡,從而將自己的喜好信息、社交信息等眾多內容以數據的形式提交給了數字平臺。平臺一方面可以根據用戶的形象為其量身定制推送個性化廣告,另一方面可將數據與其他平臺進行交易,從而獲得更加完整的用戶畫像。這樣,本身并沒有感覺到在創造價值的用戶們不知不覺間就將自己創造的數據全部交給了數據平臺。
2.2.2 專業數字工人與自身勞動之間的異化
??怂乖洀脑~源學的角度考察了馬克思勞動觀中“勞動”與“工作”的區別。工作是人類社會產生與發展的普遍本質,而勞動是工作在人類社會某一歷史發展階段的特殊描述,即在階級社會的異化形式[7]。技術發展的本意是為人類創造更加美好的生存環境和更加先進的生產力,但掌握這些數字技術的勞工們卻成了龐大數字平臺中的一顆齒輪或螺絲,互聯網公司所要求的創造性與勞工們為生存而不得不出賣自身知識和身體的情況背道而馳,在某種程度上“從人那里奪去了他的類生活,即他的現實的類對象性,把人對動物所具有的優點變成了缺點[8]”。
2.2.3 數字用戶自我身份的讓渡
經過數據的異化、數據生產過程的異化,數字用戶將自我身份以數字的形式在互聯網上讓渡給數字平臺似乎成了必然。在數字經濟時代,數字平臺已經成了現代人類區別于現實世界的第二家園。資本條件下的異化并沒有在第二家園里得到本質上的改變,數字用戶在第二家園中的生活依舊被資本主導的數字平臺的管控下進行著。
如上文所言,首先,數字用戶在使用數字平臺的過程中不得不留下數據痕跡,數字平臺通過特定程序算法對其進行加工處理以獲得用戶畫像,從而向用戶推送其或許感興趣的內容以加劇用戶對平臺的成癮性和依賴性,或者通過推送與用戶相關的廣告以獲得高額的廣告費用,這樣,用戶體驗的自主權全然讓渡給了平臺;其次,用戶們的感情體驗在網絡世界中被賦予了人際交往的被需要性質,假設一個人沒有接收如微博等平臺的信息,那么他就會喪失獲取其余人根據感情所創作的內容的主導權,從而喪失與他人之間感情上的交流。
現階段,數字經濟運作過程中都包含著數字勞工或有償或無償的數字勞動,數據這種能夠作為原材料的資產被壟斷在了數字平臺里。Web3.0實現了互聯網經濟中價值分配的重塑,對于當下的零工經濟和產銷一體化的玩勞動起到了顛覆性的作用。其一,由于去中心化的影響,以服務器和數字平臺為籌碼的互聯網壟斷企業將不再擁有在互聯網中的霸權地位,平臺將僅僅作為系統加工廠一般的存在對服務提供者和服務需求者的數據進行對接從而喪失其價值分配的暴力手段,服務提供者與服務需求者之間實現了P2P(對等式)式的溝通方式。平臺的盈利點將放在對于平臺使用費用的繳納上,或平臺將承擔起個人數字資產服務商的角色從而收取數字交易產生的手續費,甚至將會出現一些DAO(Decentralized organization)組織接替傳統營利平臺進行網絡社區管理;其二,由于壟斷平臺權利實現了技術性上的削弱,網絡用戶在使用網絡期間所產生的數據痕跡將會與用戶綁定,用戶本身與個人數據及類本質的異化情況將會得到根本性轉變,實現第二家園中人的類本質的復歸將成為可能。創作者也將因數據自有化和交易透明化而產生濃厚的數據生產和數據交換熱情,網絡世界的開放經濟圈將會實現價值的快速流動。
盡管Web3.0的出現能夠帶來經濟、社會、文化等層面的深刻變革,使人類在朝向數字共產主義里所描述的“共同使用全部生產工具和按照共同的協議來分配全部產品,即所謂財產共有”又邁向了堅實有力的一步,但在基礎技術尚未完全實現、網絡法規有待進一步完善的情況下,我們必須謹慎地看待這種深刻變革下所帶來的隱憂。第一,在經濟層面,去中心化的區塊鏈技術的催化下數字貨幣的出現將會產生諸如洗錢等風險,數字貨幣本身所具有的不穩定性也嚴重影響現實經濟的穩定性;第二,在社會層面,去中心化的組織形態在緩和數字經濟背景下勞資關系的同時,或將加劇社會的貧富差距;第三,在文化層面,由于Web3.0所要求的通訊加密技術和交流自由,一些不利于我國意識形態斗爭的內容將會肆無忌憚地在國民中傳播,從而加劇了我國意識形態形勢嚴峻的程度。綜上來看,Web3.0不僅在基礎技術上有難以突破的壁壘,其所帶來的隱憂也亟須相應的對策。
首先,政府要主導并建立起以數據安全為核心的數字市場邏輯,通過制定規范化的數字貨幣標準和準入條款來規范數字貨幣在市場運轉期間的透明化和可溯化。Web3.0雖然在技術上實現了線上交流的自由性和隱蔽性,但應當明確網絡世界是架構在現實世界基礎之上的虛擬環境,現實世界的規則理應規范到虛擬世界中的違法犯罪行為,虛擬世界中的內容也不應過分影響到現實社會中的穩定。同時,要明確數據在法律上的資產意義,規范數據在經濟領域內的價值和潛在價值,保障數字勞動的權益。
其次,要構建起創新主導、公平可靠的新時代互聯網價值體系,通過政策引導不斷消除網絡平臺中貧富差距所帶來的資源稟賦影響,進一步推進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自由創作、自由交流所帶來的價值產生過程中的差距是下一代網絡系統急需關注的涉及社會公平和貧富矛盾的重要問題。對于互聯網的眾多用戶而言,去中心化的模式同樣為他們提供了創造更多個人價值、提高自身收入的絕佳機會,只有通過政府政策引導樹立起全民的創新意識,新一代互聯網經濟才能更加活躍,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才能進一步推進。
最后,要重視和加強對于數據內容的監管工作,警惕意識形態領域受到國外非法勢力的侵入。政府應推動建立起去中心化和數據主權不變條件下的對于網絡信息的監管體系,在交流自由和隱私加密的情況下明確國外意識形態可能造成的嚴重滲透,保障我國意識形態領域的完整性和安全性,防止國外勢力在意識形態領域的顛覆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