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對立思維帶來的災難

【閱讀導引】2021年9月，位于大連市金石灘國家旅游度假區(qū)的日本風情街“盛唐？小京都”開業(yè)僅僅幾天就在網(wǎng)民的強烈反對下宣布停業(yè)。許多情緒激動的網(wǎng)民對這條風情街發(fā)起了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聲稱這是“忘記國恥”、是“文化侵略”“傷害國人感情”。這條由政府發(fā)起的、投資60億元人民幣的風情街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就此關停，從此一蹶不振。有網(wǎng)友犀利地評論：“此次網(wǎng)絡謾罵，罵死中國商鋪1000余家、日本商家4個、尼泊爾商家一個，成功趕走‘漢奸打工人員’3萬余人。”

這場由狂熱分子發(fā)起的網(wǎng)絡暴力運動帶來的損失是巨大的，它破壞了幾萬人的就業(yè)，更給無辜的從業(yè)者和游客扣上了“不愛國”的帽子。建設日式風情街就是忘記國恥？吸收外國文化就是被文化侵略？當我們只用這種非黑即白的方式來思考時，就是在進行二元對立思維，正是這樣的思維在制造越來越多的極端情緒。這是一種認定所有人都應該與自己有相同的行為及思維方式的價值判斷，而事實上一個問題可以有多種結(jié)論。通常來說，年幼的孩子會持有這種二元觀，因為他們年幼的大腦還不能深入探察分辨出各個事物之間的微小差異。不幸的是，許多成年人，甚至老年人依然如巨嬰般維持著這種思維方式。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掌握的知識是正確的、完美的。這種自負使得他們拒絕聽取任何不同意見，拒絕改變自身明顯錯誤的行為。

歷史學家蕭功秦認為，在極端思維的影響下，原本民間正常的、樸素的民族主義“揚眉吐氣”心理情結(jié)，逐漸演變成了一種達爾文主義的、優(yōu)勝劣汰原則支配下的民族“大目標”。這種主動進攻型的態(tài)度強調(diào)的是“你流氓我也流氓”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即為達到主體自以為“崇高”的目標，可以不擇手段，采取一切辦法的主義。實際上，真正成熟的大國是寬厚雍容的，人民的心態(tài)是自信平和的。熱愛國家和民族不意味著就要沉浸于悲情之中，我們要相信，我們的力量足以保衛(wèi)自己。

【作者簡介】蕭功秦，湖南衡陽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復旦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政治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附文】

為何極端民族主義者越來越多？

蕭功秦人類文化的進步，尤其是價值理念與思維方式的進步，其實是相當緩慢的。一個民族在長期歷史中形成的文化觀念，往往具有強大的歷史慣性。

傳統(tǒng)的“天下秩序”文化心理，長期以來，已經(jīng)積淀為人們的無意識與潛意識，在國家重新強大起來以后，會重新被激活，從“假死”狀態(tài)，一變而為真實狀態(tài)，并在某些人群中惡性膨脹，形成文化上的“返祖現(xiàn)象”。

在這里，可以舉一個例子。2017年，某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湖南某博導、教授寫的《文明源頭與大同世界》。該書作者居然聲稱，經(jīng)過他的研究，古蘇美爾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臘與古羅馬文明，統(tǒng)統(tǒng)都是中國移民創(chuàng)造的。

該作者還公然宣稱，德國人與法國人的祖先都是由古代中國的人演化而來，連英語與英國人都發(fā)源于大湘西的英山，連日本人、韓國人、東南亞人，也都是來源于此地。作者由此還斷言：世界上一切文明，都是發(fā)源于中國。

我原以為這種違反基本歷史常識的虛妄大話，是個別人的夢囈，不會有人相信，沒有料想到的是，它居然能寫成書出版，還受到相當多的人的歡迎。有人聲稱，“這種觀點可以提高中國人的文化自信”，有推薦者還贊賞該書說，“華夏先進了一萬年，落后了一百五十年”。兩百年前的“天下中心觀”居然再次躍然紙上，這表明，天下中心論的文化觀念再次被激活，并迎合了社會上廣泛存在的盲目自大的心理。

近年來，一種以“厲害國”為標志的虛驕民族主義思潮，再次在社會上盛行起來。為什么國力強大起來以后，反而會出現(xiàn)虛驕的民族主義的回潮與膨脹？

從社會心理的角度來解釋，由于中國人百年來受列強欺侮。強烈的悲情一直憋著一股氣，已經(jīng)積壓了一百多年。于是有人認為，現(xiàn)在中國崛起了，人們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表達我們百年來壓抑的情感。在相當一部分國民中，尤其是青年人中，產(chǎn)生了把長期壓抑的屈辱感通過高亢激昂的方式予以宣泄的群體心理。

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在中國經(jīng)濟剛進入起飛階段時，這種情緒就已經(jīng)在中國民間出現(xiàn)了，1996年與2009年先后出版的《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不高興》就代表了這種高調(diào)民族主義思潮的登臺亮相。

它們鼓吹中國要在世界上“持劍經(jīng)商”，它們提出，“我們要在世界上管理比現(xiàn)在大得多的資源，經(jīng)濟上進行管理，政治上進行指導，我們要領導這個世界”，“未來的資源分配：誰厲害誰說了算”。

這些高調(diào)派把“和諧社會”“和平共處”均看作是“書生之談”與“誤國之論”。在他們看來，人類不是和諧相處的“命運共同體”，而是“有你無我”“你死我活”。這些書強調(diào)的是“你流氓，我也流氓”的馬基雅維利主義，為達到自以為“崇高”的目標，可以不擇手段，采取一切辦法。

《中國不高興》在短時期內(nèi)發(fā)行了數(shù)百萬冊，受到相當一部分青年讀者的熱烈贊同。歷史悲情所具有的情感性與激情性，像一把干柴，很容易在國人中被煽動起來。

如何看待這一文化現(xiàn)象？這就如同一個進入發(fā)育期的16歲的孩子，剛長了點肌肉，自己覺得就是個大人，總要在村里比試比試，顯示一下自己肌肉的力量。這個孩子的心智方面，欠缺與人交往的成熟智慧，謀求讓村里人承認的意愿，遠強于對切身利益的真實考量。

如果說，十多年以前，“天下中心”的虛驕文化心理與大國民族主義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合的趨勢，那么，當下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秩序”的文化心理與民族虛驕心理相結(jié)合的同時，又會摻雜另一種因素，那就是，過去曾出現(xiàn)的極端主義思潮在雌伏多年以后，又在民間的某些人中再次活躍起來。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極端思潮在我們民族的理性層面曾受到嚴肅的批判，但它的深層次因素，包括它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仍然死而不僵，時時會頑強地表現(xiàn)出來。

這里可以舉一個例子。不久前，印度發(fā)生嚴重疫情，每天有數(shù)十萬人感染新冠病毒，每天都有數(shù)以萬計的家庭因失去親人而痛苦；然而，卻有人幸災樂禍地把印度人焚尸燒火的照片，與中國火箭上升時的火光照片放在一起，以形成鮮明對比。

這理所當然地受到社會大眾的廣泛批評與譴責，連發(fā)布者本人也認了錯，撤下了相片。然而，一位復旦大學的網(wǎng)紅教授（沈逸），卻出來刻薄地諷刺，說那些對該相片事件進行批評譴責的人，都是虛情假意的“圣母婊”。

這位教授對印度疫情苦難中的普通人民，表現(xiàn)得如此無情冷酷，這種人性泯滅，實在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然而他的冷酷極端言論，卻仍然能得到為數(shù)眾多的網(wǎng)民的點贊與支持。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要我們理解極端思潮的潛在影響力就明白了。

從極端思潮的“階級論”向極端民族主義轉(zhuǎn)變其實是輕而易舉的。因為它們的共同點是，都是在道德上的自我優(yōu)越感的支配下，不把對方看作人，所以可以任意碾壓對方。從對“階級敵人”的“格殺勿論”，到當今民間“戰(zhàn)狼”網(wǎng)紅的“雖遠必誅”，其實只有一步之遙。他們的價值觀念與思維方式是高度同構(gòu)的。

這就是為什么當下中國出現(xiàn)了那么多不講人性的、冷血的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原因。為什么中國年輕一代的學者中，居然出現(xiàn)這種民族主義者？為什么他們還會受到“巨嬰”般的青年網(wǎng)民的熱烈歡迎？

某些年輕一輩從來沒有吃過極端思潮的苦，既沒有受到過學校人文教育的啟蒙，又缺乏“災難啟蒙”。所以他們會在自以為的“國力強大”的想象中忘乎所以。極端民族主義貌似“政治正確”，又讓他們暴得大名、左右逢源、名利雙收，如此只賺不賠的生意何樂不為？

在民粹浪潮中，做個萬人喝彩的網(wǎng)紅“英雄”很容易，但要擺脫掌聲與利祿的吸引，用良心說話，保持理性與冷靜，始終以民族的長遠根本利益為重，而不是像當年的咸豐皇帝那樣，在敵強我弱、兵臨城下的危局中，仍然置社稷命運于不顧，貪圖一時的快感。

要做到這些，就需要人文修養(yǎng)、理性與冷靜，需要智慧，需要從歷史中獲得真知的知識底蘊。

“天下中心”的文化心理、極端思維的潛意識，與虛驕民族主義，這三者一旦彼此結(jié)合起來，其力度之大，對于我們的民族將是災難性的。

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這種民族主義會由于網(wǎng)絡虛擬空間環(huán)境而如虎添翼。這是網(wǎng)絡世界的特點所決定的，網(wǎng)絡會把同質(zhì)信息不斷地進一步疊加起來，網(wǎng)絡使用者的信息會不斷反復固化，形成受原有觀念層層包裹的“同溫層效應”。網(wǎng)絡精英會自以為受到“正義”的支持者的最廣泛支持，他們生活于自己的“信息繭房”中，他們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觀念果殼”里，卻自以為掌握了“宇宙的真理”。

網(wǎng)絡時代的民粹主義會讓人類的常識理性在公共空間被迫邊緣化。

一方面，是民間的自鳴得意的網(wǎng)絡“戰(zhàn)狼”；另一方面，是從來沒有受到過人文教育洗禮的、在“信息繭房”中長大的“巨嬰”們。

這兩者具有天然的親和力，他們彼此呼應，前者以虛驕的大言高論，來滿足后者對人生意義感的虛幻追求。

后者對前者提供的源源不斷的輿論支持，使前者暴得大名，享受虛榮與掌聲。

前者越來越得意忘形，后者則越來越如癡如醉。雙方彼此唱和、相互強化，試圖以此來影響社會輿論與決策者，這對一個民族的未來是非常危險的。

（來源：微信公眾號：蕭功秦論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