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東方貿易對工業革命的促生作用
——以東西方貿易逆差為視角

張 瓊

(甘肅民族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系,合作 747000)

工業革命的起源問題是國內外學術界關注的經久不衰的論題。目前,學者們已從多個角度考察了英國工業革命興起的緣由,其中一些研究涉及東西方貿易逆差問題[1]。英國之所以對棉紡織業領域大力改良,實際上是因其與東方國家長期存在的貿易逆差而對自身經濟結構采取的一種主動調整。因為當時包括英國在內的西方國家在與東方國家的貿易中,僅靠貴金屬來平衡曠日持久的貿易逆差已經難以為繼,西歐國家必須從進口轉向生產,方能逆轉此種態勢。因而與東方長期存在的貿易逆差對英國工業革命的發生產生了重大影響。針對此問題,筆者依據相關文獻進行初步探討。

一、西方對東方的長期貿易逆差

新航路的目標是開啟東西方直接海路貿易。然而,在從大航海到工業革命前的三個多世紀的東西方貿易中,西方更多的是單方面從東方獲取貨物。正如格林堡所言,“商業是東西方在近代交往的推動力,但對于東方而言,這種貿易往來并不是必需的。因為東方人并不一定需要西方的財富。”[2]1從整體經濟形勢上看,當時的中國、印度在全球經濟中占有的優勢十分明顯。西方國家到達東方后,所能做的也僅是建立些許商站和貿易據點。從大航海到19世紀中期的300多年間,歐洲人只能用貴金屬與東方國家進行交換,大量美洲白銀經歐洲進入印度、中國。

至少從18世紀起,產自美洲的白銀基本上由歐洲殖民者(主要是西班牙)運回歐洲,進而參與到東西方貿易中來,最終流向東方國家。而歐洲實際上僅是美洲白銀的中轉地,歐洲流入和流出的白銀基本上是等量的。這也反映出,除白銀以外,西方國家幾乎找不到可以與東方大規模交換或交易的商品,同時,東方甚至根本不需要與西方國家展開貿易。誠如1793年,乾隆皇帝給英國使臣答復中所言:“天朝撫有四海……,梯航畢集,無所不有。”[3]這是當時東西方貿易的真實寫照。

英國參與到東西方貿易中后,其遭遇與其他歐洲國家一樣,被視為“全部貿易基礎”和“海外貿易根源”的毛紡織品、嗶嘰以及鉛、錫等產品,均未能在東方取得成功。甚至在18世紀末,英國人即便試過了所有商品,仍不能洞穿東方市場的大門。實際上,東方國家的貿易優勢地位并非起自大航海的新情況,而是長久以來就已呈現出的一種“一邊倒”狀態。進入17世紀,隨著東西方貿易深入發展,這種情況越發凸顯。

亞當·斯密曾從自由貿易的角度對東西方貿易之間的貿易不平衡問題進行了解讀。他認為,歐洲與美洲之間的貿易利潤高于同東方國家的貿易利潤。這本不合乎經濟規律,其內在原因是各歐洲國家通過東印度公司等進行壟斷貿易,導致效率和利潤低下[4]。但事實上引發東西方貿易逆差的并不是公司壟斷,而是貿易雙方不同經濟體之間需求量的差別。隨著歐洲對遠洋貿易的依賴,東方商品不僅在歐洲市場上廣受歡迎,還借助已經衰落的大西洋貿易線路打入美洲市場,進而直接影響了歐洲同類商品(主要是紡織品)在美洲市場的占比。以英國為例,其輸出東方的商品,“除呢絨外還有一些寬幅呢、羽紗、嗶嘰等,但英國即使將其貨物全部售出,通常不是明虧,就是被中國貨物交換過程中的暗虧。”[2]4“東印度公司對華輸出貨值比例中,1699年,白銀占總貨值的82%,1729年占97%,1735年占98%。”[4]

一言以蔽之,新航路開辟后的300多年里,掌握東西方貿易優勢地位的并不是崇尚重商主義的西歐。再者歐洲本是一個金銀產出十分有限的地區。隨著近代早期西歐經濟發展,人口增加,商品經濟日益深入,資本流通速度加快,對貴金屬的需求量急劇增加。加之戰爭頻仍,政府財政開支不斷擴大,而東方貿易導致的貴金屬外流使得本就匱乏的金銀更加拮據。因此,對于貴金屬的追求成為開辟新航路的重要動因。

歐洲固然通過“大航海”率先解決了這一尖銳矛盾。并通過開采美洲礦藏(主要集中于上秘魯和新西班牙地區)獲取了大量白銀,并將其運到本土。而后隨著新開辟的東西方航路,這些白銀又通過貿易流向東方。一方面,由于美洲白銀產量的增長步伐跟不上東西方貿易額增長的速度,尤其是1790年以后,美洲白銀產量逐年下降,19世紀初期的戰爭(主要是拿破侖戰爭和美洲獨立戰爭)亦使得白銀開采的情況更加惡化;另一方面,隨著茶葉等東方大宗商品的普及,東西方貿易額持續增大。因此,歐洲貴金屬的壓力不僅繼續存在,而且還在不斷加劇。

如何扭轉貿易逆差以緩解貴金屬壓力,是西歐各國優先考慮的問題。這時西班牙因西屬美洲獨立運動,漸漸退出東方貿易,荷蘭也因資金不足以及英國的排擠逐漸減少了東方貿易額。而只有英國通過貿易保護、進口替代以及轉口貿易等方式繼續維持并不斷擴大東方貿易。顯然,與東方貿易的長期逆差給西歐經濟帶來巨大壓力,但是要改善這種逆差只能通過生產出同東方國家交換的產品,英國在此方面走在了西歐各國的前面。

二、棉紡織業成為英國改變貿易逆差的突破口

17世紀40年代開始,印度棉紡織品以其質優價廉的優勢,成功打入包括英國在內的西歐市場,嚴重擠壓了西歐各國本土紡織業的市場空間,傷害了本土從業者的利益。如此,由東印度公司引入的印度棉紡織品,很快在英國引起了廣泛關注,甚至一度成為英國的主要政治問題之一。1721年,議會頒布禁止和買賣絕大多數印花棉布產品的印花布法令(Calico Acts)。嗣后,一方面,東印度公司依舊大量進口印花布,但主要用于再出口而非國內消費;另一方面,雖然由于利益驅使,走私行為依舊猖獗,但由于已無大規模的進口,導致本國國內所能獲得的進口商品驟然減少導致價格更高,影響了市場運行[5]。

印度棉紡織品之所以在英國引起巨大反響,與英國棉紡織業的發展水平有關。18世紀之前,英國棉紡織業相對落后,既無獨立生產原材料的能力,也無較為成熟的生產工藝。直到17世紀后期,英國棉紡織業所出產的,主要是棉麻混紡織品,在質量、外形上都不及進口的印度棉紡織品。如果再考慮價格因素,“18世紀以前英國同類棉紡織品的價格要高出印度同類棉織品價格的5—6成”[6],導致本土棉織品無法與進口印花棉布競爭。而進口的印度棉紡織品在英國的暢銷,刺激了英國商人的神經,在龐大的消費市場面前,英國商人選擇仿制印度產品。

因此,正是在印度棉紡織業的刺激下,出于解決該類產品對外貿易逆差的考慮,在18世紀的頭20年,EIC(東印度公司)從事進口印度棉紡織貿易受到相當大的打擊,英國利用關稅對印度棉紡織品的打壓是促成本土制造業興起的重要因素。英國棉紡織業開始擺脫過去落后狀態,并發展起來,最終成長為英國本土的重要行業。從歷史角度來看,正是亞洲貿易的優勢,在東西方交往的過程中對西歐產生了強烈刺激。

一面是本土長期貿易逆差造成的白銀外流,一面是體量龐大的東方市場,英國不僅沒有放棄東方貿易以自損,相反,英國還選擇發展本土行業以打開東方市場。為此,作為西歐國家中對外貿易的佼佼者,英國本土的奢侈品行業開始發展起來。通過觀察、學習、模仿進口的東方奢侈品,英國從業者們開始發展起本土的奢侈品行業。在這一點上,瑪克辛·博格指出,“大量進口印度棉織品或奢侈品,其所表現出來的精湛技藝高超質量無疑對英國制造業提供了模仿的樣板。”[7]英國的棉紡織業由進口產品催生,由外來原料制造,在這個嶄露頭角的新行業,其對新技術、新發明敞開大口,“機械裝置最終在這個已經準備好迎接自己的新領域建立起來。”[8]英國通過對印度棉紡織的模仿走到了歷史的前沿,觸摸到了工業時代的脈搏。

三、工業革命對傳統貿易格局的扭轉

工業革命后,英國對外貿易實現了商品結構的逆轉。18世紀前,英國還需進口棉紡織品、手工制品和土特產品,出口糧食、羊毛、呢絨等初級產品,而工業革命則完全改變了英國進出口貿易的結構,主要出口工業制成品,進口工業原料和食品,“在進口商品構成中原料和半成品占56.6%,食品、飲料和煙草占39.9%,制成品只占3.7%。19世紀上半葉,英國有一半以上的工業制成品要出口海外。19世紀20年代,紡織品約占出口總額的75%,僅棉紡織品就占50%,毛紡織品占15%。”[9]“18世紀后半葉,東印度公司開始從蘇拉特和孟加拉進口原棉,1797年為2 000捆,1798年上漲到4 400捆,1799年和1800年平均每年為17 000捆(每捆為400磅)。”[10]1814年,印度出口到英國的布料為1 266 608匹,而英國出口印度的布料為818 208碼;1824年上組數據分別為422 504匹和42 822 077碼[11]。

然而,隨著工業革命的深入,工業生產力的迅猛發展和工業生產量的高速增長大大超過了國內市場的需求量,而與之相伴的就是英國對中國的貿易開始減少白銀支付的比例,運入中國的白銀不斷減少。1760—1764年間英國東印度公司輸華白銀占貨值總額的49.5%,而1770—1774年間,白銀僅占33.3%,工業革命完成后1795—1799年,這一比率僅為17%[12]。當然這里面有鴉片的原因,因為鴉片是早期英國改變貿易逆差的重要方法,但是隨著工業革命的繼續展開以及經濟的不斷發展,尤其是工業革命接近完成之時,英國議會也意識到鴉片雖然可以改變白銀的流向,但是從長遠的利益出發,中國的白銀用于購買鴉片則無力購買英國的工業產品,再加上白銀外流導致中國銀貴錢賤,也就降低了中國百姓對外國商品的購買力,所以鴉片貿易最終會影響到英國經濟的長遠利益。可見,工業革命及其帶來的生產力提高是扭轉貿易逆差的重要手段。同時說明隨著工業革命的繼續深入開展,英國不依靠鴉片而憑借自身經濟實力依然在不斷地扭轉貿易逆差。

表1 中英貿易收支(不含印度)(1830—1838) 單位:銀元[13]

此表內容不包括印度,即不包括印度鴉片和原棉的輸入,英國依靠其國內工業品在19世紀上半葉的中英貿易中,除個別年份外,基本扭轉了貿易逆差,尤其是1827年,即工業革命基本完成后,其貿易優勢越發明顯。雖然在1840年后,貿易逆差的扭轉與五口通商的政治因素密不可分,但英國自身產品制造力的提升才是其對外貿易轉變的根本原因。因為五口通商的最終目的是要同中國進行貿易,而貿易的前提是有可交換的產品。可見,工業革命的產生既受到東方貿易逆差的刺激,又在改變東方貿易的逆差中完成,工業革命的產生與發展自始至終都受到東方貿易的影響。

四、結束語

關于英國工業革命的起因,國內外學界都提到需求的作用,但究竟是什么力量造成市場需求的壓力,從而導致工業革命首先從棉紡業開始?筆者認為,與東方貿易的長期逆差密不可分,尤其是棉紡織業。因為英國本身不生產棉花,棉織品依靠進口,如果不發展自身制造業,勢必會加重業已形成的貿易逆差。東方商品在歐洲頗受歡迎,經營東方產品獲利頗豐。如果不考慮貿易逆差以及貴金屬不足的因素,那么不斷進口東方產品進行轉口貿易就可獲利。比如,印度的棉織品在歐洲十分流行且需求量很大,印度當時棉織品的生產力是能夠滿足歐洲市場需求的,而歐洲為什么還要自行生產,如果單純地說是為了獲取更豐厚的利潤,英國當時模仿印度棉織品時由于技術條件的制約,其自行生產的棉織品不僅質量不及印度產品而且成本較高,也就是其產品的市場競爭力是不足的,這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英國及歐洲許多國家之所以對印度棉織品實行高關稅制度。工業革命率先從棉紡織業開始,顯然是受東方貿易擠壓的結果。因貴金屬不足,又不能提供其他可供交換的產品,所以只有自行生產才是良策,加之英國本來所具備的其他有利因素,所以工業革命應運而生。工業革命以棉紡織業為先導,不是“順勢而為”,實乃“刻意而為”,是英國在同東方國家進行貿易時,主動地對本國經濟結構進行調整,以解決其自身生產力不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