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吳俊忠
藍英年先生呈現在人前的第一印象是指間夾著一支煙,吞云吐霧,怡然自得,恍如人間謫仙,趣味盎然。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謫仙”,卻不拘舊說,銳意創新,成為俄羅斯文學研究的先鋒學者,獲得俄羅斯作家協會頒發的“高爾基獎”,引起學界和大眾的廣泛關注。
我是藍英年先生的“開門弟子”,是他眾多研究生的“大師兄”。自1984 年投到藍先生門下攻讀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至今已有39 年。39 年來,我與藍老師時有交往,親身感受了他從俄蘇文學教師轉型為先鋒學者的發展過程,對他的學術成就欽佩不已,對他的學術志趣與學術品格感觸尤深。在我的心目中,他既是授業解惑的恩師,也是學術創新的典范,更是風趣恬淡的長者。
藍英年先生出身名門,其父藍公武早在延安時期就是享有盛譽的著名民主人士,1949 年后曾擔任要職。藍先生的朋友圈中也有不少是身居高位的領導,應該說他不乏機會做官。可他無意仕途,甘愿當一個執掌教鞭、著書立說的教師和學者,做一個散淡灑脫的書生,一生從未涉足官場。凡是與藍先生有過交往的人,都說與藍先生交往輕松愉快,如沐春風。
藍先生成名后,各類編輯記者接踵而至,約稿拜訪應接不暇,但他鎮定自若,不為所動,沒有一絲一毫的虛榮和漂浮,更沒有半點炒作,總是默默寫作,低調做人。有兩件事,可作例證。
一是拒絕大師稱謂。2013 年,我們幾位同學祝賀藍先生80 大壽,請書法家寫了一張條幅送給他,上書:大師風范,仰之彌高。藍先生看到后哈哈一笑,連說不敢當不敢當。當我們拿著條幅請他與師母和我們一起合影時,他出于尊重沒有拒絕,但后來從未看到他在家里懸掛過這張條幅。2021年,藍先生88米壽,我又請另一位書法家寫了一張新的條幅,上書“大家風范,學界翹楚”,把“大師”改成了“大家”,并拍成照片,收入我們給他編輯的紀念畫冊,但藍先生在校對時,還是把這張照片刪掉了。他對我說,大師不是自封的,做人還是低調一些好。我聽后感慨不已?,F在有些人讀幾本古書,還沒有真正讀懂,就自稱國學大師,到處招搖撞騙。藍先生著作等身,名揚學界,卻拒絕大師稱謂。
二是寫信教導我。2012 年,我經過閱讀和研究,寫成《俄羅斯文學研究的“藍英年現象”》一文,初稿寄給藍先生征求意見。他在給我的信中寫道:“文章看了,寫得不錯”,但“你稱贊‘藍英年現象’,實際上是在貶低寫‘傳統模式’的人”,這樣會“把我置于眾目睽睽之下”。你的文章最好“不要在《俄羅斯文藝》上發?!抖砹_斯文藝》算是俄羅斯文學研究界的刊物,在俄蘇文學圈子里有一定影響”?!拔乙粺o所求,閑來無事讀讀自己愛讀的書,有感悟時寫點自己的看法??傊?,希望誰也不注意我,不想成為人們注意的焦點”。當我看完這些,既驚訝又敬佩。驚訝的是,先生已低調到如此程度,即便是自己學生寫的言之成理的文章,也不想因此而引起別人的過度關注。敬佩的是,他處處為別人考慮,不想因我的文章讓一些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相對比較傳統的人感到難堪。如此境界,非一般學者所能及。后來,我聽從老師的建議,把文章發在《深圳大學學報》,俄羅斯文學研究的許多圈內學者都沒有看到。
藍先生不僅為人低調,而且對別人也很包容。我作為藍先生的學生,更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有一件事印象特別深刻:
1983 年,我在北京大學進修時,報考了北京師范大學蘇聯文學研究所的研究生,1984 年上半年,在我進修即將結束時,聽說已被錄取,導師是藍英年先生。于是,有一天下午,在沒有征得藍老師同意的前提下,貿然到北京南池子藍先生舊居登門拜訪。初次見面,我難免有點拘束,藍先生大概也察覺到了,隨即用熱情風趣的話語幫我化解了。為了不過多地耽誤他的寶貴時間,聊了一會兒我就起身告辭。藍老師擺擺手讓我坐下,然后點上一支煙,笑著說:“不急,等我抽完這支煙你再走。”看得出來,他是在用這種方式挽留我。接著,他緩緩地對我說:“你考研的總分不算高,但從答題看得出你有較好的理論素養和一定的研究基礎,所以我們決定錄取你。以后好好學,相信你會有所成就。”老師的坦誠和鼓勵,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深為感動。我心里默默想:一個有聲望的教授,對貿然登門的學生不但沒有責怪之意,反而熱情接待,坦誠相告,多么親切,多么難得。以后決不能辜負老師的這份情意。
藍英年先生在俄羅斯文學研究界算是一個另類。他不寫那種刻板乏味的學術文章,而是依據相關資料,以生動活潑的隨筆陳述事實,表達思想。但這并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必須具備三個前提條件:第一,精通俄語,能快速閱讀俄語原版資料;第二,有長期在俄羅斯生活的經歷,能看到俄方報刊,且能在俄羅斯圖書館等相關機構查閱資料;第三,漢語文字功夫好,語言簡練,行文流暢,有感染力。藍先生恰好上述三個條件都具備。他在20 世紀50 年代上大學時就專修俄語,聽過蘇聯專家的講課,后來又長期從事俄羅斯語言文學教學,俄語功底很好;曾于1989 年和2001 年先后兩次去蘇聯和俄羅斯訪學任教,又趕上蘇聯解體后有關檔案資料開放的好時機,所以查閱和搜集到許多第一手資料;讀過《魯迅全集》等許多經典作家的作品,注重漢語文字修養的培養和提升,文字功夫相當好。也正因為有了這三個條件,他的隨筆創作別具一格,形成了鮮明的創新特色,從而成為思想前衛、廣受歡迎的先鋒學者。
事物都是在對比中存在的。長期以來,我國的俄蘇文學研究受中蘇國家關系和文學關系的影響比較大。改革開放后,隨著思想的解放和觀念的更新,蘇聯文學研究的“一邊倒”現象已不復存在,但是蘇聯文學研究的許多觀點和結論已經基本固定,許多專家學者也已經習慣于蘇聯文學的理論話語,習慣于在這種理論指導下形成的研究方法,寫出來的文章缺乏吸引力。藍先生憑借閱歷、外語、資料等方面的優勢,尊重歷史事實,注重自身感受,不拘舊說,銳意創新,大膽地擯棄蘇聯那一套刻板僵化的理論話語,以生動活潑的隨筆形式,酣暢淋漓地揭示蘇聯文學的歷史真相,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以往蘇聯文學評價的傳統觀點,起到了撥亂反正的作用。他的文章在《讀書》《隨筆》《書屋》《中華讀書報》等報刊發表后,猶如在文壇刮起一股清風,立即產生了轟動效應,受到學界的特別關注,也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
實際上藍先生也是在別人的鼓動下走上創新之路的。董樂山先生在藍英年的《尋墓者說》序言中深有感觸地談道:“為了讓更多的讀者了解俄羅斯文學,特別是在蘇聯時期受到政治扭曲的真實情況,我竭力勸說藍英年把他所掌握的材料寫出來供諸同好。”“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樣做更有迫切意義,因為這可以讓像我這樣的一般讀者及時了解一些……真實情況?!薄安贿^話又說回來,若沒有我為他惹的‘麻煩’,就不會有這么多報刊慕名前來約稿,今天也不會有幾家出版社爭取出書,這至少證明,藍英年的這些文章是深受讀者歡迎的?!保▍⒁姟秾つ拐哒f》序言)
我作為藍先生的學生,有幸讀到他的所有隨筆文集,深感他以隨筆形式揭示蘇聯文學真相,開創了一種全新的研究范式,撥開了籠罩在蘇聯文學上面的層層迷霧。還原了蘇聯文學的本來面貌,啟迪我們反思以往接受和研究蘇聯文學的片面與不足,其意義和影響怎么評價也不為過。
藍先生所寫的隨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創作,本質上是開創了新的研究方法的學術創新。寫作的主旨是為了揭示蘇聯文學的歷史真相,因此必須要以真實可信的史料為依據,沒有資料他就不能寫,甚至不敢寫。他在文集《苦味酒》的“前言”中這樣寫道:“我在俄國時做過讀書筆記,當時并未想寫文章,怕忘了讀了等于白讀。后來這些材料派上用場,報刊約我寫稿我敢答應?!边@既是他敢于接受約稿開始寫學術隨筆的真實起因,也反映出他求真務實的科學態度。
歷史資料搜集不易,鑒別更難。藍先生非常重視資料的搜集和鑒別,可以稱得上是一絲不茍。他在文集《歷史的喘息》附錄《自傳》中明確寫道:“二十年過去了,我寫得并不多。主要原因是好材料難得。斷定材料是否有價值,要對比、鑒別,是件很麻煩的事。有的材料國內還沒有,只能到俄國去找。”但是,即便在俄羅斯,要找到有價值的材料也很不容易。正如藍先生在文集《回眸莫斯科》“后記”中所言,2001 年他在俄羅斯執教時,“經常去各大圖書館,一坐便是半天。翻一堆書刊,也找不到一兩條有價值的材料”。盡管如此,他仍然非常執著地堅持“在大海中撈針”,最終收獲良多,達成心愿。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藍先生鑒別資料決不為了寫作吸人眼球而放棄原則、降低標準。他認為:“要判斷材料的真偽也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這需要有眼光,即必須具備一定的歷史知識才能對材料進行認真的比較、確認?!币袛嗖牧鲜欠裼袃r值,“最低標準是真實的而不是編造出來的”。對于俄羅斯各派政治勢力“為了吹捧自己,打擊對方,編造出各式各樣的聳人聽聞的事件。雖‘有趣’并‘吸引人’,但決不能使用”。由此可見,藍先生對資料的判斷非常認真,甚至到了嚴苛的地步。正因為此,他的隨筆才能在歷史的大潮中經得起沖刷和蕩滌,經久不衰。
藍先生求真務實、一絲不茍的學術品格,也體現在他對待翻譯的態度上。他和張秉衡先生合譯的《日瓦戈醫生》,由于出版社催稿太急,譯得比較匆忙,他自己一直不滿意。幾年后,他一個人又把這部近50 萬字的長篇小說重譯了一遍??梢韵胂螅@要有多大的毅力,需要付出多少的辛勞。由此也可看出,中國翻譯協會授予他“資深翻譯家”稱號確實是實至名歸。
同樣,藍先生對別人的譯作,也看得特別認真。他在《姑娘為何變成老馬》一文中明確指出:“翻譯是件很難的事,一個錯不出幾乎不可能,譯者只能竭盡全力,盡量減少錯誤。但近年來俄語翻譯的情形恰恰相反,錯誤不是逐漸減少,而是越來越多。”為此,他感到不安,特以大家熟知的俄羅斯民歌《三套車》的歌詞譯文為例,指出了翻譯錯誤的不良影響。明明是“馬車夫心愛的姑娘被財主搶走,他才痛苦地唱起悲傷的歌”,卻硬是把“可惡的財主看中了她,她不會有快樂的生活”譯成了“可恨那財主把它買了去,今后苦難在等著它”。這不僅把姑娘譯成老馬,而且含義完全不一樣。然而已經被以訛傳訛地唱了多少年,如要改正,既要改詞,又要改曲,談何容易!此外,他在《勃列日涅夫當過斯大林的翻譯嗎》一文中,對譯著《高爾基傳:去掉偽裝的高爾基及作家死亡之謎》的錯誤百出現象,進行了坦率而又嚴肅的指正。指出了把“別列什科夫”譯成“勃列日涅夫”的明顯錯誤,批評了把“馬其頓王亞歷山大”誤譯成“亞歷山大·馬克東斯基”、把《癌病房》譯成《蝦殼》的無知,明確指出:“歷史人物應以《列寧全集》的譯名為準”,“李可夫不能譯為雷科夫,拉狄克不能譯為拉杰克?!辈⒃谖暮笳Z重心長地寫道:“造成這些錯誤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中外文水平不高、文史知識不足只是原因之一,不顧質量趕進度恐怕是主要原因。因為只要譯時認真,勤查工具書,拿不準的地方向人請教,多數錯誤是可以避免的。”“辦法還是老掉牙的:精讀、勤查和不恥下問。一句話:認真?!弊x到這里,怎能不為藍先生的治學精神和科學態度所感動。我作為曾經譯過一些作品的譯者,藍先生的話仿佛一面鏡子,照出我以往翻譯時的粗糙和輕視,細想一下,不禁汗顏。
藍老師曾和我有過一次長談,話題是應該怎樣做學問,怎樣借鑒和利用國外的資料。他非常嚴肅認真地對我說:“治學風格各異,不應強求一致。但有幾句話你必須牢記,那就是:深入淺出是功夫,淺入淺出是庸俗,深入深出尚為可,淺入深出最可惡。”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表述,頓時有醍醐灌頂之感。后來仔細體會,這正是藍先生求真務實學術品格的高度概括。淺出必須以深厚的學術修養為基礎。如果說能否深入是學者的高下之分,那么,是否淺出就既有高下之分又有真假之別了。常見一些學者,功夫未到,不能淺出,卻又擺出一副大學問家的架勢,搬弄一些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名詞和概念來嚇唬人,這就大有做假作秀之嫌。相比之下,藍先生借鑒運用那么多國外資料,始終都是擺事實講道理,從無半點虛夸和武斷。治學之嚴謹,可見一斑。
歷史的長河奔騰不息,學術的天空色彩斑斕。藍英年先生的隨筆和譯作是學術天空中一道絢麗的亮色,映襯著藍先生的學品和人品。在俄羅斯文學研究學者群體中,他是敢于沖鋒陷陣的先鋒學者,在眾多的學生心目中,他是睿智寬厚的長者。顯然,藍先生的作品及其傳播效應,已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值得關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