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楊早 劉曉蕾 莊秋水
曉蕾、秋水:
咱們在上周六的活動中談《大觀園里的恐婚癥與好嫁風》,固然是基于時下熱點,但確實也可能借此梳理一下《紅樓夢》里諸人的婚姻觀與婚姻實踐。
那天秋水基于“《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說,提出“婚姻是連接《紅樓夢》兩個世界的線索,也是整部《紅樓夢》的主線”,這句話,我只同意一半。《紅樓夢》的主線不止婚姻,還有“諸情”。
我導師陳平原先生在《散文小說志》里說:《紅樓夢》最大的野心與貢獻,便是對清初風月傳奇的超越。風月傳奇聽上去脫離現實,但它的思維邏輯是非常現實的,“敘事模式,可以概括為如下幾點:出身名門,自然多才多藝;男才女貌,不妨一見鐘情;小人撥亂,于是多災多難;科場得意,終于奉旨成婚。家庭背景與文化教養,只需一筆交代;既然有情人終成眷屬,奉旨成婚后便無文章可作”。用小說家的話說,便是:“才子佳人,不經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愈出愈奇,其情之至死不變耶?”
——風月傳奇的“奇幻”,在于才子佳人之難得,而“奉旨成婚”更是南柯夢事。但它們的價值取向是一致的,功名利祿,兒女富貴,最終一定要合為一體,這就是“大團圓”模式。
偏偏《紅樓夢》不然,從第一回便已奠定了“真”“幻”對照的敘事策略。因為此書寫的是家族主題,其“真”便是婚姻,其“幻”不只愛情,而是非婚姻的種種情事,手足情、朋友情、主仆情,皆在其中。
我與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的相異之處在于,余說指稱的兩個世界,是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基本是一個空間概念。我想說的“真”“幻”兩個世界,則是兩種體系,是空間,更是時間。
為“真”的是婚姻世界。咱們仨那天也聊到,“70后”接受的倫理教育里,“不婚”不是一個正常的可選項。咱們都是到了適婚的年齡,盡管淋了一身西窗雨,心里想的仍然是“順其自然”,即結婚未必不好,不結婚也未必壞。這說明咱們對婚姻的看法是中性的。
然而,在《紅樓夢》的時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甚至是一個比“男尊女卑”更難于撼動的法則。前現代社會,婚姻的功能絕不包括個人的幸福——當然如果降低標準,“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與“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明早起來梳小辮兒”也是一種幸福的指數提升——婚姻更多的功能是擴大家族的利益,聯姻是政治或經濟同盟的最佳途徑,早婚乃至多配偶,是傳宗接代的優化方案,而親戚之間守望相助,子侄之中擇優扶持,則是大家族長盛不衰的保障手段。
賈府三代俱有婚姻,但通篇第一樁被書寫的婚姻出自第二回的冷子興口中,他跟賈雨村講了一大通寶玉如何重女輕男、如何作妖之后,忽然補了一段:
若問那赦老爺,也有一子,名叫賈璉,今已二十多歲了,親上做親,娶的是政老爺夫人王氏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了個同知,也是不喜正務的;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目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幫著料理家務。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無人不稱頌他的夫人,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王熙鳳似乎可以用來佐證賈寶玉“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觀點。但看過書的讀者都知道絕非如此,王熙鳳與賈璉的婚姻不過是“高門嫁女”的性轉版。王熙鳳固然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但她欺壓丈夫的底氣是從娘家與嫁妝來的,第七十二回夫妻打牙巴官司:
賈璉笑道:“你們也太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難為你們和我……”鳳姐不等說完,翻身起來說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來說我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家什么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來的話也不害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我們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
鳳姐的跋扈、賈璉的陪笑,不僅不能證明紅樓世界里的女權張揚,反而再次讓人看清了婚姻的本質在于利益。第四十四回,鳳姐生日,賈璉突然起了心,讓人叫來鮑二家的,白晝宣淫。偏偏鳳姐多喝了幾杯想回屋歇息撞個正著,窗外聽兩人密語,因為提到“將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鳳姐大發作,釀成好一場風波。其中賈璉說的這句話,以前我輕輕放過了:“他死了,再娶一個也這么著,又怎么樣呢?”何等的委屈,何等的絕望。賈璉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婚姻如此讓他沮喪畏懼,還不能說明賈府婚姻的就里嗎?賈母后來的寬慰之詞是:“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么過。”其實是說,婚姻強迫了人家,這方面就開點口子,也算是一種補償吧。
而賈璉次日酒醒,“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后悔不來”。為什么沒意思?后悔什么?對于他這樣的貴族男性,婚姻還是留下了泄欲的口子,只別太過分,傷及婚姻的基礎,母老虎固然不依,家族掌事的只會眼睜眼閉。賈璉后來勸鳳姐的話也可以證明:
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難道你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
為什么賈璉偷人,還是鳳姐的不是更多?其實無非是男性被默許拓展妻妾之外的性資源,也有利于傳宗接代,賈璉的錯在于“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而鳳姐的大鬧,嚴格說起來可歸于“妒忌”,乃七出之條。鳳姐判詞里“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可哀”,有人解“人木”為“休”,意思是最終強如鳳姐,還是逃不掉被休的命運,理由呢?無子,妒忌,這都是列于“七出”的。當然鳳姐后來設計害死尤二姐,甚至挑唆張華告賈璉“國孝家孝的里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將個人私恨凌駕于家族利益之上,確乎難以為世所容。靠山一倒,難免被丈夫所棄。
《紅樓夢》開篇的時候,賈璉、鳳姐結婚兩年,在這一代年輕人里,這是唯一存在的婚姻(賈珠早逝,李紈是單身媽媽)。賈寶玉、林黛玉及所有姐妹丫鬟,目睹不是賈赦、邢夫人那樣的一頭沉婚姻(賈珍、尤氏基本也是這種),就是賈政那樣的詐尸式育兒——平時管不著,偶爾大發作,王夫人則是偏心到肋骨里去。秦可卿倒是美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傳聞終歸揮之不去(“合家皆知,無不納悶”)。總之,要說這些婚姻能帶給年輕人什么美好的家庭想象,我是不信的。
榮國府里兩個恐婚的典型,一是賈寶玉,一是鴛鴦。有意思的是,這倆都是賈母身邊的人。再加上一個林黛玉,雖然沒有恐婚的言辭,但似乎對婚姻大事也沒什么興趣。簡直讓人懷疑老太太平時都怎么跟他們談論婚姻的!
鴛鴦跟寶玉的恐婚又不同,她完全是基于現實對未來婚姻有畏懼。第七十回提到:“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單子來回: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該放的丫頭,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緣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與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志堅,也不好相強。”雖然不知道鴛鴦具體年齡,但這里可以看出,她屬于“應該發配”的了。發配是指派的,哪由得你眼里生張熟魏,而且是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老太太身邊第一大丫頭金鴛鴦,忍得下這樣的盲婚啞嫁乎?我估計賈赦也是覷準了這個當口,才敢派邢夫人來說項。鴛鴦的哥哥嫂子也是覺得這妹子價值漸失,才上桿子逼她去做姨娘。
當然,老太太多年用鴛鴦順手,未必會如此薄待她。更大的可能是,“返聘”個幾年,等到老太太自知不起,“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問題是,那也不是鴛鴦自己能挑選配偶的,更何況還有賈赦這老不修在那里虎視眈眈呢!所以鴛鴦只能以死明志。但是后四十回中,賈母居然一直沒有安排這位大丫頭,由得她在自己死后殉主。這不大合道理。或云賈府被查抄之后,已顧不上這些丫頭的命運了,襲人不就發嫁給蔣玉菡了嗎?但是賈母無一語及此,總讓人覺得不大對路。
樓上的賈寶玉則不是鴛鴦可比的。他的恐婚,是他打心眼兒里認為婚姻制度扼殺人性,尤其是女性的美好。一般人總傳賈寶玉說女人嫁之前是珍珠,嫁之后是魚眼睛。這說法不太符合原文,原文是這樣說的: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賬話,想起來真不錯。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姐兒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
女孩兒們出嫁了,會添出許多“不好的毛病”,這當然就是家庭與社會造成的桎梏與改變。再老了,一是意味著老于世故,二是更現實了(所以春燕說“想起來真不錯”),無情無義,只剩粗鄙的自私。第七十七回,寶玉救不得司棋,婆子們還落井下石,槍口并不肯抬高一公分。于是寶玉大恨: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發狠道:“不錯,不錯!”
寶玉是將這些女性的混賬,歸結為“染了男人的氣味”,這與“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如出一轍。其邏輯是將性別本質化,將普天下女子都視為清潔的造物,而男子是污染她們的源頭。這種時候我們會很容易想到“紅顏禍水”的傳統論調,似乎寶玉只是在做一個反轉,顛倒時論而已。
第一百零六回里,寶玉聽說史湘云嫁人,還有一番惆悵:“為什么人家養了女孩兒,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換了一個人似的。史妹妹這么個人,又叫他叔叔硬壓著配了人了。他將來見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分兒,還活著做什么?”考慮到后四十回的作者之爭,內容也沒什么新意,這里聊作參考。
然而這段話說得很直白,問的是“為什么大了要出嫁”的問題。賈寶玉不應該是貞操至上論者,不會認為嫁人的差別在于是否原始社會在乎的處女,他在意的是“改換了一個人似的”。要知道寶玉心中的幸福世界是: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三十六回)
后面又說“從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在寶玉看來,冰清玉潔的女孩子們要嫁人,這是社會的制度性罪惡,無法可想,也無力改變。他的夢想,只是這些他愛的、愛他的女孩子們“都在眼前”,此時便如天堂一樣。對于被寄望光大門楣的寶二爺來說,此時便是永恒,他沒有未來,也不要未來。因此寶玉的開場詞便說“于國于家無望”。第六十二回寶玉說出了著名的二世祖言論:
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干了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做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豈止乖呢!”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人的。”
他不是不懂事,他是真不想長大。長大了,姐姐妹妹們都要嫁人,都要變死珠。長大了,他就要變成伯父、父親那樣的人。夫人可能是薛寶釵(我認為寶玉沒有想過跟黛玉過婚后日子,擱現在他倆會是同居不婚的丁克),姨娘有襲人、麝月,元春不死恩寵尚在的話,保不齊傅試之流還會送妹子來當妾。每日家里雞飛狗斗拈酸吃醋,出門與同僚清客大談海晏河清天子圣明。這樣的未來,要它做什么呢?
寶玉有著時代的局限,他罵不出他想罵的話。二百年后,一個叫傅斯年的人幫他說出了心里話。在1919 年1 月1 日出版的《新潮》第一卷第一號上,北大學生傅斯年發表了《萬惡之原》。文中直接挑明:
請問“善”是從何而來?我來答道,“善”是從“個性”發出來的。沒有“個性”就沒有了“善”。我們固然不能說,從“個性”發出來的都是“善”,但是離開“個性”,“善”“惡”都不可說了。所以可以決然斷定道,“個性”里面,一部分包羅著“善”,“非個性”里面,卻沒處去尋“善”去。……
更進一層,必然“個性”發展,“善”才能隨著發展。要是根本不許“個性”發展,“善”也成了僵死的,不情的了。僵死的,不情的,永遠不會是“善”。所以摧殘“個性”,直不啻把這“善”一件東西,根本推翻。“善”是一定跟著“個性”來的,可以破壞個性的最大勢力就是萬惡之原。
然則什么是破壞“個性”的最大勢力?
我答道,中國的家庭。
這篇文字直斥“家庭”是“萬惡之原”,我們看他指責家庭的理由,是不是寶玉兄痛恨、拒絕、逃避的根源:
簡截說罷,西洋家庭教育兒童,盡多是量材設教的。中國人卻只有一條辦法——教他服從社會,好來賺錢。什么叫作“個性”,他是全不明白;只把這一個法兒施用,成就他那“戕賊人性”的手段罷了。
中國人是為他兒子的緣故造就他兒子嗎?我答道,不是的,他還是為他自己。胡適之先生曾有句很妙的形容語,說“我不是我,我是我爹的兒子”。我前年也對一位朋友說過一句發笑的話:“中國做父母的給兒子娶親,并不是為子娶婦,是為自己娶兒媳婦兒。”這雖然近于滑稽,卻是中國家庭實在情形。咳!這樣的奴隸生活,還有什么埋沒不了的?
如果《紅樓夢》全是寫實,那也只是反照風月傳奇而已。曹雪芹沒那么簡單,《紅樓夢》里有著一個夢幻世界,洋溢著美好的世界。那不是太虛幻境,而是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作者從未在別處如此加意地寫姑娘們的穿著、姑娘們那沒有拘束的歡樂:
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啰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避雪之衣。一時史湘云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戴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云笑道:“你們瞧我里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肷褶子,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絳,腳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這里特別聚焦的是黛玉與湘云(后面也是這兩位妹妹聯句,為大觀園交響曲劃上了休止符),最出風頭的寶琴倒不過是“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還有姑娘小伙們那背著大人燒烤擼串的快樂,現在的年輕人都懂:
平兒也是個好頑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頑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鐲子,三個圍著火爐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聞聞,香氣這里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云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說:“怪臟的。”寶釵道:“你嘗嘗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走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里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廣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廣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也有酒,也有肉,也有詩,也有青春。(本回脂批是“此回系大觀園集十二正釵之文”,可以召喚神龍了!)過了今日,就算這些姑娘們如興兒描述的鳳姐屋里丫頭,“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這些熠熠生輝的場面也會永遠閃耀在旁觀的那位少年心中,無論他是叫賈寶玉,還是曹雪芹。
這是我看見的“《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你們呢?等看你們的回信。
楊早
2023 年3 月6 日星期一
楊早、曉蕾:
上周六的沙龍聊得頗盡興,只除了沒拷問出楊早的私感受。這也在我意料之中。男性擅于隱藏自己在親密關系里最真實的感受。這也是被馴化的一種吧——恐懼發自情感最深處的表達,會被視作是軟弱或者女性化。用上野千鶴子的話說,“恐弱”是“慕強”的翻版。在我認識的男性中,楊早是少數不“直男”的男性,卻仍然無法擺脫此種文化禁忌。《禮記》上說:“婦人,伏于人者也。”畢竟兩千年父權文明,基于主從、尊卑、強弱關系的男女之別,已經內化為一種文化心理,一百多年的近代洗禮,尚不足以改換幽暗之域的歷史無意識。
有意思的是,我們談論的小說這種題材,在傳統中國的文化序列里,正是處于邊緣地位的表達。正統文章是文以載道式的、正襟危坐、道貌儼然的高大上輸出,傳奇、話本、小說這一類的文體,不過是婦人草根們的消遣。小說成為改良、新民的工具,那是晚清才有的地位躍升。陳平原先生說《紅樓夢》最大的野心與貢獻,便是對清初風月傳奇的超越。說起來,我也親炙過陳先生的教誨。他曾諄諄告誡剛入大學的學生,讀過去之書,應體貼作者所處時代的情境,有同情之理解。那是他對“什么都看不上”“老師書單絕不讀”的反叛年輕人的提醒:還是要多讀經典,不要成為無源之水。
我也正是在大學時讀了一些明清小說,印象最深的一本是《平山冷燕》。不曉得你們讀過否?現在想想,那就是清初的爽文呀。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山黛和冷絳雪(名字也非常的“爽文”),天縱奇才,在一次次的考校中,吊打一眾翰苑名公。反派人物愚蠢貪婪,不學無術,在聰明的女主角和男主角面前,一再被碾壓。小說結尾雙女主都不僅名動天下,還獲得了皇帝賜婚,和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多像今天年輕人喜歡看的大女主爽文呀。以《平山冷燕》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說,在明末清初曾極為暢銷,一般視作是對《金瓶梅》等狎邪小說的反動。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就批評這種類型小說:
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
不過,文化錯位會帶來全新的解讀。其中一本名為《好逑傳》的小說,在18 世紀被翻譯到歐洲,就得到歌德的盛贊,被視作中國文化節制、理性精神的體現。這是文化陌生化后的奇觀效應,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我當年讀《平山冷燕》的時候,就被深深吸引了。女性也可以是才華出眾、頂天立地的;至于那種“不論貴賤好丑,但必才足相敵方可結縭”的婚姻觀,更與“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世俗看法背離。我覺得,曹雪芹的批評,是在廣泛閱讀之后的批判性吸收。你看他寫寶、黛之愛,正是兩個才貌性情相匹敵的男女,在充滿詩意的生活中,不斷加深自我的認知,彼此探索對方的情感深度和心智結構。當然才子佳人小說的套路化寫作,限制了人物和故事的深度和廣度。而《紅樓夢》把青年男女從溫柔敦厚的名教傳統里拉了出來,或者說讓主人公內心里的一切都解凍了,像春水一樣流淌,所經之地,便形成一條條搖曳生姿的花河。
無疑,從主題選定、人物描摹到結構搭建,《紅樓夢》是在才子佳人小說的堆積、拱舉下出生,成為峰巔式的存在。二者分道揚鑣之處,最重要的點還是故事如何收場。才子佳人小說以科場得意、奉旨成婚作為故事終局的統一格式。這種制式輸出,胡適說是“中國人思想薄弱的鐵證”:
做書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顛倒是非,便是生離死別,他卻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偏要說善惡分明,報應昭彰。他閉著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劇慘劇,不肯老老實實寫天工的顛倒殘酷,他只圖說一個紙上的大快人心。這便是說謊的文學。
魯迅也言之鑿鑿,大團圓結局是中國人不愿意說出“人生現實底缺陷”的“互相騙騙”的文學。兩位大師說的都對,但似乎又偏于簡單了。我以為,此種敘述模式背后,蘊含著深層內涵,那就是用烏托邦式的幻想,來抹平在社會上居于無權力地位的現實。而這種文化喜好,又強化了無權力的結構。此種喜好帶來自我愉悅,可以視作是一種心理按摩。
我上回說,婚姻是《紅樓夢》兩個世界的連接點。所謂理想世界和現實世界,不止指向空間,也是時段區隔。理想世界或可視作是對人生充滿想象和期許的少年時代,寶玉要得世上所有的眼淚,黛玉想要寶玉的真心,哪怕是一心要做姨娘的襲人,就是欲望也是率直質樸的。而現實世界,卻是赤裸裸的獸性般的貪婪,和美麗、潔凈、詩意無關。寶玉對男性和已婚女性的厭惡,本質上就是對現實世界的拒斥。“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寶玉這段著名的觀點,正點出了婚姻作為兩個世界的通道作用,靈動和生氣也是在婚姻中逐漸喪失的。
楊早說《紅樓夢》采用了“真”和“幻”的對照敘事策略:其“真”便是婚姻,其“幻”不只愛情,而是非婚姻的種種情事,手足情、朋友情、主仆情皆在其中。我贊同,又不全贊同。我覺得更精準的說法是“情”與“理”(法)。我們都知道“情”這個字,在《紅樓夢》中的地位,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個字,它另有一名字就叫《情僧錄》。第八回脂批有一句:“隨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見,一部書就是以情為核心而編織的。這個情可以在各種關系中存在。我把它定義為所有出自個體的、帶有審美色彩的表達。至于理,便是現實世界的法度和規矩、判斷是非的標準。情和理,常常是不相容的,但情與理又是彼此雜糅相生的,不是絕對對立的。這便是悲劇之源。
《紅樓夢》以寶、黛、釵為核心的婚姻敘事,組織起整部小說的結構。在它的世界里,婚姻是一種社會關系的交換。四大家族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是以婚姻作為入口。所以我們仨都同意,賈母屬意的孫媳婦人選,是黛玉而非寶釵,因為作為王家勢力的代表,王夫人和鳳姐已占據賈府的重要崗位。王夫人老成不張揚,鳳姐則會張口說出“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這樣招人恨的話來。
至于婢仆階層的婚姻,則完全是主子們隨口一句話的安排。說到這,我覺得賈璉此人,真有其他主子們不及的地方。他聽林之孝說鳳姐陪房旺兒家的兒子不成器,就想著不該把彩霞說給他,可見他也是認同林之孝的說法:“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賈府的婢女有三類,一類是契買奴仆;一類是家生女兒;一類是陪房,由婚姻關系陪嫁過來的奴仆。陪房的地位與主人的地位密切相關,比如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他們的女兒就有機會跳出奴仆階層,嫁給古董商人冷子興。而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小紅,只是怡紅院的小丫頭。處于賤民地位的丫鬟們,可見的上升途徑就是被主人看中,成為妾。這條路上的成功者之一便是趙姨娘。按照興兒所說,賈府的規矩,是男性主人大了,先放兩個人服侍(有點性啟蒙的意思),所以我猜測趙姨娘作為家生女兒,應該就是賈政剛成年時的屋里人。她生育了一兒一女,堪稱是丫頭階層的“成功人士”。反面例子是香菱。她被薛蟠買來,先是丫鬟,后被收房做了妾,薛蟠娶妻后受盡折磨,按照判詞來看,最終結局當是早死。
賈赦看上了鴛鴦,邢夫人勸她:“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這話半真半忽悠。聰慧如鴛鴦,站在榮國府最高端的賈母身邊,眼界開闊,手里掌握的信息又多,早早看出這個路徑的兇險。比如趙姨娘,相貌肯定是不俗的,她生的女兒探春就很美,否則也不會被選中;還生育了男性后代,可是她在賈府的地位很奇葩,不止親生女兒看不上,連仆人們也鄙視。你們肯定也注意到,趙姨娘和賈政在一起,會說些貼心話,談論兒女,更像是尋常夫妻。但趙姨娘的不堪,是長期處于半奴半主不尷不尬地位后的“黑化”。探春不滿她總是挑事,不像周姨娘那樣安分守己,那是她作為尊貴的女兒家,不明白周姨娘沒有生育子女,自然會安于身份。而趙姨娘,時時都被受寵的鳳姐們提醒她的奴才出身,這是她難以忽略的巨大缺憾。這個人物扭曲的脾氣、買兇傷人(馬道婆的厭勝術)的行事,背后的邏輯都是她的不甘心。所以鴛鴦對一門心思當姨娘的襲人和身份尷尬的平兒說:“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這話真的很戳心呀。
丫鬟們視婚姻為階層躍升的途徑。在主子們看來,丫鬟們就是一種性資源。這些非常真實的存在,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社會基礎。這是《紅樓夢》世界里的“理”或者“法”。反抗者往往代價沉重。比如迎春的大丫鬟司棋,也是家生女兒,她不想被隨便配個小子,愛上了同為仆人的表哥潘又安,甚至私下幽會。被發現后,兩個青年男女得不到任何支持,表哥逃走,司棋被逐,最后以雙雙自盡作為終局。還以趙姨娘為例,她和賈政之間,可能比賈政和王夫人之間,更多情的成分,或許這也是她不能安于現狀的一個背景。
愛、自由、現實,這是人類永恒的難題。楊早引傅斯年文,替寶玉一訴心聲,說出中國的家庭是萬惡之源這樣激烈的話來。我總覺得寶玉是恐婚,而非反婚。他討厭的是婚姻讓人墮落,所謂“一出了嫁,就改換了一個人似的”。如果寶玉是位作家,他的女主人公如何毀滅,都歸咎于婚姻的話,他會是中國的愛麗絲·門羅嗎?他不會意識到,是現實生活的全部精神和結構扼殺了女性的靈動和想象力,至于婚姻,只是其中一個關鍵性的結構罷了。
所以,我倒是覺得一向被忽略的惜春,可能是最徹底的一位。
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地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的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議論什么?又有什么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纔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么人了!……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胡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胡涂的不成?可知他們更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
第七十四回,因為繡春囊的出現,鳳姐帶著一眾婆子們抄檢大觀園。惜春身邊的大丫頭入畫,被發現私下傳送,收了兄長的錢物。鳳姐、尤氏均以為入畫有錯,但錯不至要必須驅逐,惜春則堅決拒絕。很多人因此批評惜春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其實,仔細想想,惜春也算是寄居在大觀園,她沒有母親,父親根本不管,哥哥嫂子也不是真心疼愛。你看尤氏經常到榮府里,并沒有特意去看看小姑子。她沒有享受到家人的關懷,卻要承襲寧府里腐爛的氣息,“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這對于一個潔身自好的小姑娘,是不能承受之重。這似乎成了她的原罪。這個小姑娘在大觀園一眾姐妹中,存在感很低。她的高光時刻,是為大觀園作行樂圖。從第四十至六十三回,是大觀園最榮耀和燦爛的時光,賈母命惜春作畫,用藝術的形式記錄大觀園充滿詩意的日常生活。尤其是第四十二回,以惜春作畫為主線,黛玉、寶釵、探春們互相打趣找樂子。黛玉在這回真的太美了,太有趣了,和這樣的姑娘在一起,怎么都不會無聊吧。甚至一向持重的李紈,都活潑了起來。難怪賈母也希望以藝術的方式保存這份快樂和美好。
正因為品嘗過美好,這個小姑娘無法面對寧國府的種種齷齪,更無法想象她的未來。她決絕地與未來(婚姻)了斷,立定主意做一個“自了漢”。當然,她涉世未深,哪里知道像智能庵這些地方一樣難逃現實的腌臜。進一步說,如果腌臜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故事又如何收場呢?人身處現實的困境,面臨著愛與自由的誘惑,又該怎么走下去呢?
那天我們談到了不同世代的人對婚姻的觀感已經大為不同。現代人和《紅樓夢》世界里的人,面臨的社會和精神結構也完全不同了。現在的婚姻,是生活從各種縫隙的后面,用它永不饜足的盤算腐蝕和摧毀的。人對婚姻的痛感,真誠地說,是借此掩蓋對自我本質的探尋。我特別喜歡契訶夫的一個中篇小說《三年》。這是一部關于日常生活的小說,男女主人公順利結婚了,但卻過得不幸福。在小說的結尾,男主人公不再抱有期望,他對妻子說:
“幸福是沒有的。我從來也沒得到過幸福,多半壓根兒就不存在什么幸福。不過,我這輩子也幸福過一次,就是那天夜里我打著你的傘坐著的時候。你還記得有一天你把你的傘忘在我姐姐尼娜家里嗎?”他回轉身對著他的妻子,問道,“那時候我愛上了你,我記得我通宵打著那把傘坐在那兒,感到非常幸福。”
男主人公被“她是為了錢嫁給他”這個想法腐蝕了,以至于從內部瓦解了自己的婚姻。我覺得我們當代人更多是類似的困境。曉蕾你覺得呢?
祝安好!
秋水
2023 年3 月9 日
楊早、秋水好:
咱們上次《大觀園里的恐婚癥和好嫁風》的對談,感覺講者和聽者都意猶未盡,愛情和婚姻真的是我們最貼心貼肉的生活,談不完。插播一下,北大三女生跟上野千鶴子的對談一度沖上熱搜,大家幾乎都在批評她們拋出的問題太淺,跟對方的智識、修養不匹配。批評的聲音是珍貴的,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北大女生最關心的婚姻,確實也是一個真問題。(至于沒拷問出早兄的私感受?沒關系,以后有的是機會,哈哈!)
秋水說:“婚姻是連接《紅樓夢》兩個世界的線索,也是整部《紅樓夢》的主線。”楊早認為,《紅樓夢》里的兩個世界,與其說是理想世界和現實世界,毋寧說是真世界和幻世界,“真是婚姻,幻則是情,此情不只愛情,而是非婚姻的種種情事,手足情、朋友情、主仆情,皆在其中”。秋水認為“真”與“幻”的對照,其實是“理”與“情”。我認為你倆說得都對,不是故作騎墻派,《紅樓夢》本來內含多種對立和沖突:愛與婚姻、清與濁、情與理、真與假、盛與衰、熱與冷、生與死……如此種種,在文本內部形成多重張力。除了愛與婚姻、清與濁的對立無法調和,在古人(曹雪芹亦如是)眼中,其余的對立關系其實都是二元互補相互轉化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假和有無實乃一體,是“風月寶鑒”的兩面,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中國傳統文化本來就只有“一個(現實)世界”。
賈寶玉有三段著名的論斷,首先“女兒是水作的骨肉,我見了便清爽;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便濁臭逼人”;其次,“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最后,“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說的是少女步入婚姻,是由清入濁,呈現了生命不可逆的悲劇,寶玉(曹雪芹)確實是最激烈的“恐婚派”。
秋水和楊早都談到了《紅樓夢》對所謂才子佳人風月傳奇的超越。風月傳奇派其實是現實維穩派,談情說愛必然指向婚姻之正道。《禮記》有云:“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婚姻的核心價值一是以姻親擴大家族,二是接續祭祀祖先的香火,三是傳承家族血脈,繁衍子孫。“天地合,而后萬物生焉,夫昏禮,萬世之始也。”婚姻根本不是私人的事,也跟愛沒啥關系,而是經濟和政治的共同體。
而曹雪芹不僅一改對大團圓結局的熱衷,而且深刻呈現了“大團圓”的虛妄:婚姻不是美滿的終點,反而可能是不幸的開始。在諸多不幸中,女性的悲劇遠甚于男性,這是他特別可貴的女性視角(蹭個女性主義的熱點)。
從根源上看,婚姻是父權制的結果:男性為了得到自己的后代,以購買的方式獲得彼此的女兒,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同時,為了確保后代血統的純正,男性便以婚姻的形式對女性實施了全方位的身心監管。然而,在舊社會里,婚姻卻是成年女性唯一的棲身之所,甚至“婚姻是女性最糟糕的歲月里的一份保障”。為了這份保障,女性得到的是鎖鏈,男性卻擁有了整個世界。
中國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男性的權利獲得合法保障,比如可以擁有多名女性,妻妾之外還有其他渠道或談情說愛或發泄多余荷爾蒙。胡子花白的賈赦花800 兩銀子買少女嫣紅做小妾;賈珍光明正大喝花酒,還打兒媳婦秦可卿的主意;就連方正的賈政也有一個趙姨娘一個周姨娘;賈璉雖然忌憚王熙鳳的強悍,但也抽空就偷雞摸狗,而且獲得了輿論支持。賈璉跟鮑二家的偷情被王熙鳳撞破,賈璉仗著酒勁兒提劍追她,她哭著來投奔賈母,只敢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一向霸王般的她也不敢明吃醋。而賈母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在她眼里,賈璉的錯不在于偷腥,而是不知道挑揀,把“臟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
妻子只是生殖的工具,既不能吃醋,也被剝奪了愛與性的快樂。夫妻不能過于親昵,因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讀《孔雀東南飛》,通常把悲劇歸咎于惡毒婆婆,其實當焦仲卿說出“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就已經與禮不符了。婆婆以此為借口,驅逐自己不喜歡的兒媳,順理成章,于是她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其實不只是古代中國,歐洲封建社會的女性也同樣悲催。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就說:“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沒有什么比像愛情婦一樣去愛自己的妻子更丟臉的了。”把女性分成不同的功能,有的負責生殖,有的負責快樂,“分而治之”,為了維持特權,還真是狡黠啊。
這樣的婚姻豈止是不人道,簡直是反人性的,尤其對女性極其不公。二位已經全方位地盤點了《紅樓夢》里千瘡百孔的婚姻,我就不復贅言了。有意思的是,劉姥姥準備來賈府打秋風時給女婿狗兒說:“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到不拿大。”此處的王家“二小姐”指的正是未出嫁時的王夫人。可是我們所看到的王夫人,一方面蒼白無趣,吃齋念佛,也不懂審美,只在兒子寶玉面前才像個活人。另一方面又毫不留情辣手摧花,不經意間聽到寶玉跟金釧調笑,她便一個巴掌拍過去,堅決攆金釧出去,致使她跳井自殺。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告晴雯黑狀:
“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喬喬,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第七十四回)
等不明就里的晴雯前來,王夫人更是一頓極其惡毒的語言輸出,最后把病重的晴雯攆出去,一件好點的衣服也不讓帶。這跟劉姥姥眼里的王家二小姐判若兩人呵,從寶珠到死珠再到魚眼睛,一個人怎么變出了三樣?在寶玉的認知范疇里,婚姻是萬惡之源:女兒走入婚姻,不僅被男人的氣味熏壞了,而且是被推入一個令人窒息的制度和文化的結構系統中(“夫為妻綱”“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三綱五常系統),從此喪失了獨立性,靈魂也失去了色彩和活力。
岫煙被許配給薛蝌,大家都說這是相當好的一樁姻緣,岫煙出身貧寒但溫厚可人疼,跟她姑媽邢夫人截然不同,嫁給薛家自然是一個不錯的結果,況且薛蝌應該比薛蟠人品更可靠。但寶玉的反應依然是惆悵:
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
賈寶玉豈止是“恐婚派”,簡直是反婚派。他后來跟寶釵的婚姻,也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徒留一個婚姻的軀殼。
在《紅樓夢》里,黛玉、晴雯們還沒進入婚姻,保留了足夠的天真和靈氣,美好無匹;而賈母、劉姥姥這樣飽經風霜的老太太,也各有各的可愛可敬——賈母有閱歷,既能恩威并用,也有獨特的審美趣味,文化修養一流,舉手投足都有“old money”的范兒。劉姥姥雖出身低微,卻豁達良善,能屈能伸,又大仁大義。她們用歲月趕超、碾壓了婚姻,活出了一身通透的人情世故,反而擁有了層層累積的飽滿智慧。唯獨中間年齡段的中年女性,生命暗無天日,無味得很。
洞察了生命的悲劇,曹雪芹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少年的黃金時代盡可能拉長——自第二十三回賈寶玉和姐妹們搬進大觀園里到第八十回,整整五十七回一共經歷了三個春天,而從第一回到第二十二回時間的跨度大概是十三年。大觀園的時間過得相當緩慢,甚至仿佛停止了,這不是現實世界里的物理時間,而是文學的心理時間吧。法國哲學家柏格森就曾提出空間時間和心理時間的概念,把傳統的時間稱為空間時間或客觀時間,即按照過去、現在和將來依次延伸的線性時間;心理時間也叫主觀時間,它是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互相滲透。他認為人越是進入意識的深處,空間時間就越不適用,只有心理時間才有意義,在心理深處從來沒有過去、現在和將來。如果一個人只有客觀時間,意味著只是活了多少天多少小時,用客觀時間來度量生命,人生其實是空洞的,意義會被摧毀。正是因為有主觀時間,因為我們有感覺和記憶,生命才不是一個單向的旅程,我們才不會被困在時間里,才能擁有自由。
從這個角度來看,大觀園里的時間必然是緩慢的,大觀園的本質是拒絕時間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個記憶,早就超越了客觀時間的限制,擁有了永恒性。所以,閱讀《紅樓夢》會有一種神奇的體驗,就是,翻開任何一頁都能獲得很完整的審美體驗。共讀西廂、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晴雯撕扇、香菱學詩、湘云醉臥,還有海棠社、菊花題,以及“風雨夕悶制風雨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蜂腰橋下、柳葉渚邊、絳蕓軒里的種種情事,都是曹雪芹用美學手法把時間空間化的結果,當下即世界,瞬間便永恒。在對似水年華的凝眸和追憶中,愛、美和自由獲得了堅不可摧的神圣價值。
盡管這一切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但如果終其一生都無從擁有這樣的時刻,這樣的人生才是徹骨的荒涼。也正是基于這樣的信念,賈寶玉(曹雪芹)才能在“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寒蟬歲月里,寫下一部“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的《石頭記》吧。
《紅樓夢》的悲劇性是多重的,婚姻是曹雪芹嚴刑拷打的一環。但不管他怎樣看衰,在那個時代似乎也只有死亡能逃避地獄般的婚姻。在還沒有進入婚姻,黛玉就“淚盡而逝”,幸耶?不幸耶?那么,假如黛玉和寶玉結了婚,會變成“死珠”或“魚眼睛”嗎?記得秋水和早兄都對此表示不太樂觀,至于我,那還要先回答秋水這封信的最后一問:到底是什么從內部瓦解了自己的婚姻?
這個問題來自契訶夫的一個中篇小說《三年》。秋水認為“男主人公被‘她是為了錢嫁給他’這個想法腐蝕了,以至于從內部瓦解了自己的婚姻,我們當代人更多是類似的困境”。說說契訶夫吧。他長相儒雅俊美,一直頗有女人緣,但對婚姻保持了足夠的警惕,盡管追求者里有美貌如花者,也從未想過結婚這一茬。他曾這樣描述理想中的婚姻狀態:“她住莫斯科,我住鄉下,我常去找她。至于那種天長地久,時時刻刻廝守在一起的幸福,我是受不了的……我應許做一個寬宏大量的丈夫,可是請您給我一個像月亮那樣不是每天出現在我的天空的妻子。”出于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他筆下的人各有各的自私與懦弱,愛情與婚姻也都千瘡百孔,但在蒼白庸碌的人生里,也會于不經意間透出一束微弱的光。他41 歲那年居然結婚了(不過三年后就去世了),寫給妻子的情書里充滿肉麻的愛的詞語。不過即使發昏沖動,他也保持了一貫的清醒,堅持跟妻子兩地分居,一直到死,二人都保持了足夠理性的距離。
所以,我以為并非是“生活從各種縫隙的后面,用它永不饜足的盤算腐蝕和摧毀”了婚姻,因為基于利益的計算一直是婚姻的本質。私以為,從內部摧毀婚姻的,是對其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上次咱們的對談中,有一個女性聽眾問:如何能跟自己的戀人共同進步彼此扶持成長?我們三個幾乎都做出了相同的回答:婚姻不能承擔這樣復雜的功能。事實上,把愛情跟婚姻捆綁,期待婚姻讓愛情瓜熟蒂落,成為自己成長的飛地,從而獲取幸福,一定會慘敗的。幸福的來源應該來自更多的渠道,每個人都是脆弱的個體,無法救贖他人,僅僅是支撐一個虛弱的自我就夠累了。所以,婚姻靠什么維系?不能靠有很短保鮮期的愛情,契約也不可靠。沒有神或地獄做擔保,婚姻的契約就只是一張紙。而且婚姻的契約跟一般合同又不同,男女雙方的責任、權利和義務如此復雜,然而婚約卻只有一個結婚證這么簡單,沒有任何附加條款。不是不寫,而是寫不完。
還是讓婚姻回歸它的純樸本質:“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明早起來梳小辮兒。”(早兄的這首兒歌,我讀著真是倍受感動呢。)婚姻就是兩個人基于相互的理解,一起搭伙做伴,來抵御外界未知的風險。換句話說,把婚姻置之死地,反而可能會盤活它?
黛玉和寶玉都不是對生活一無所知的戀愛腦。到了第四十五回,兩個人的相處已經從絢爛歸于平淡,一個問日常吃喝睡覺,一個關心下雨天不要摔跤……在穿上像漁翁漁婆的蓑衣里,在那盞玻璃繡球燈里,藏著的不就是日常平淡卻雋永的婚姻小景嗎?
春日安好!
曉蕾
2023 年3 月11 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