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和“綠子”的婚前婚后(外三篇)

林少華 錢歡青 王金龍 葦虹

今天想“八卦”一回，講一下村上和“綠子”的婚前婚后。

村上有一本書叫《村上朝日堂》，其中有一篇圍繞婚戀的對談，村上談起和太太相識的過程，承認他考上早稻田大學第一次上課就和那個女生坐在了一起，在同一個班上課。由于當時正鬧“運動”，上課時一個學生走上講臺對老師說今天討論，別上課了！于是全班開會討論“帝國主義的亞洲侵略”，而那個女生是從天主教學?？紒淼?，什么也不懂，問“帝國主義是什么”，村上就給她講什么是帝國主義，“一來二去就好上了”。

喏，你看，這不和《挪威的森林》中渡邊君和綠子的情形差不多一模一樣？只是，小說里邊，綠子除了問帝國主義，還問渡邊君讀沒讀過《資本論》和讀懂了沒有。

那么村上和作為綠子原型的太太婚后過得怎么樣呢？我得到的所有證據都說明兩人過得相當好。之所以好，主要因為兩人的婚姻觀正確。村上說：“我們都認為男女、夫婦這東西基本是對等的，應該基本對等地勞動?！薄洞迳铣仗玫木硗林貋怼纺潜倦S筆集里，有一篇題目叫《模范丈夫》的文章，坦言婚后第二年當過半年“主夫”（ho u s e h u s b a nd）。“早上七點起來送老婆上班，收拾房間”，然后洗碗洗衣服。因為窮得買不起洗衣機，“只好在浴室里‘呱唧呱唧用腳踩著洗。晚上做大醬湯、燉菜、烤魚，而且端上桌的時候一定把魚頭那一半兒裝在對方盤子里，尾巴這半兒留給自己?！贝迳险f，“這倒不是身為主夫低人一等，而僅僅是出于廚師的習性——想讓對方多少高興一點兒。”

除了有對等意識，村上還認為夫妻關系中“緊張感”很重要：“男的如果對人生失去信心，打算這樣子湊合下去，或認為家庭這東西就這么回事，那恐怕就完了。我們兩人一來有互相對等的緊張感，二來也不想讓對方瞧不起。”顯然，這里的“緊張感”不是我們常說的關系緊張，而是相對于倦怠感而說的。

那么“緊張感”是怎么來的呢？村上為此舉了幾個例子。比如即使在家里也絕不邋邋遢遢，洗完澡從不光穿一條短褲東倒西歪，早上一定刮胡子。太太說話的時候先注意傾聽，聽完了再發表感想。對方做的飯菜，好吃就說好吃。對方做飯，自己就洗碗。與此同時，好好整理自己身邊的東西，自己的衣服自己熨燙。

好了，今天就“八卦”到這兒。其實不完全是八卦。即使是八卦，也可能多少有些啟示性，尤其對于男人。

堅持去做自己熱愛的事

心里特別喜歡那些有自己嗜好并且沉浸其中的人。比如，隆冬，大雪，群山蒼茫，獨自一步一個腳印登山，踏遍周邊所有的山頭；比如，春夏，秋冬，曠野無邊，一有空就去找尋植物，叫得出每一種植物的名字，認得出每一種植物的習性；比如，特別愛吃，知道每一條小街、每一個犄角旮旯里的好館子，知道哪里的廚師，在菜品中傾注了最多心血。

他們有自己沉浸的世界，這個世界光彩斑斕，和外面灰暗的世界截然不同。其實是喜歡他們的能力，他們有一種將深情灌注到某一特定領域的能力，正是這種能力，讓灰暗閃出光芒。

所以對于《魚之子》，雖然有不同的評價，我卻非常喜歡：一個叫宮仔的小孩，從小喜歡魚，看魚，畫魚，說到魚的時候必用敬稱，最愛去的是水族館，收藏了很多魚類標本，當然，養了很多的魚，對未來的愿望是成為一位“魚博士”。影片拍得非常松弛，從宮仔小時候一直拍到成年。每個階段都有非常好玩的事情發生。當然這些好玩的事情，都是因為宮仔對魚的癡迷。

片中小學和中學的片段特別好玩，到了成年以后，有了生存的壓力了，世界不再那么有趣了，但是宮仔似乎沒有變得成熟，眼光依然清澈單純，從找不到工作到多次打工不成，宮仔最終因為自己的愛好，成了“對魚無所不知的插畫家”。

更重要的是，仿佛宮仔澄澈的眼睛照亮了周圍所有人的善良。對魚的癡迷最終開除了如此美好的人生之花。

想起來剛剛看過的馮驥才《俗世奇人：新增本》中的一篇《秦六枝》?！扒亓Α钡妹趶男郛嫯?，年輕時能畫好六種枝葉，但家里沒錢養活他畫畫，“他身上這點才氣打小就給憋住了”，他只好跟著花匠父親，把心里的畫放進了園藝之中。父子倆給一個大戶人家當花匠，六枝懂畫，懂園林，人自負，可是不能違抗主家，只能順從主家，心里不舒服，禁不住跟父親說：“說什么我將來也得給自己造個園子，準是天下第一。”父親罵他：“天津城里有幾個爺造得起園子？你敢說這狂話？”后來六枝有機會獨自給主家守個小院，就真的造出了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園子。園子造好之后六枝引父親秦老大來看，“秦老大突然看到一幅絕美的山水園林的通景，立在面前！只見層層峰巒，怪石；還有重重密林，竹木競茂，蒙絡搖綴。再往縱深一看，中有溝壑，似可步入。不知不覺間，秦老大已經給六枝引入院中，過一道三步小橋，橋有石欄，橋下有水，水中有魚，怡然游弋。橋頭一洞口，洞上藤蔓垂拂，洞畔花枝遮翳；澗流清淺，綠苔肥厚。”

秦老大的感慨是：“當爹的最不該小看了兒子！”然而小說和電影不同，秦六枝的園子雖然備受歡迎，甚至成了主家待客的絕佳去處，但“三年后庚子變亂，英國人的一顆炮彈落到了半畝園中，成了一堆野石亂木。秦老大一家只能逃回上虞老家。但這一走，從此音信全無。”

讀完這個故事，看完這部電影，我在想：其實秦六枝和宮仔多么像啊，他們都有自己癡迷的世界，可是他們的命運，又是多么不同。

行讀洛陽橋

春天去福建泉州出差，忙完公事，晚上匆匆入住泉州酒店，躺在床上盤算：明早飯后就得趕往廈門，這里還有什么地方，不去看會留下遺憾？泉州作為海上絲路起點，剛入選世遺兩三年，可看的很多，開元寺、草泥庵、伊斯蘭圣墓，但有一個地方更令我一直心心念念，那就是不在中原洛陽而在南國泉州、距住處10多公里的洛陽橋。

次日早六點半起床，酒店門口打了個出租，師傅是湖北人，在泉州開車好幾年了，問去看過洛陽橋嗎，答因為忙沒上去過，但知道洛陽橋是泉州世遺城市的一個遺產點，是網紅打卡地。早上不堵車，不多久就從市里開到城郊，沿河走了一會，洛陽橋就到了。師傅也蠻有興趣地下車，一起上橋參觀。

眼前，好一座古舊的長橋，靜靜地臥在洛陽江之上。我知道，洛陽江的名字源于西晉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京都洛陽士子到了泉州見到這條江周圍與家鄉相似，便取名洛陽江。但我沒想到這條跨在洛陽江尾閭的洛陽橋原來是一座跨海大橋，而且還是中國乃至世界最早的跨海大橋，建成于北宋嘉四年（1059年），距今再過36年就到1000年了。我們到時，橋下海潮已經退去，是一汪一汪的泥灘，間或有擱淺的漁船，以及密密匝匝的石樁，上面長滿了牡蠣殼，成群的水鳥飛來飛去覓食。師傅指著遠處綠植說那片是紅樹林，再指向東邊遠處說那邊就是泉州灣，到下午潮水就會漲到橋下來。

從南邊上橋，橋頭兩邊立有古塔，石板寬而長，兩邊均有護欄；往里走，兩邊各有一個宋代武士石像，仗劍而立，上有石亭遮護；再往前，游客漸多，夾雜著去趕海的本地漁家女，一副惠安女裝扮，師傅告訴我橋北岸原是惠安縣。

走到橋的中洲，原以為到了對岸，其實一個江心小島，長著四棵大榕樹，兩塊巨石，上書“萬古安瀾”“帶海襟江”，一“西川甘雨”碑亭，一門楣題有“海內第一橋”的祠堂展館，一圓形尖塔，至少十七通古碑。在這里盤桓讀碑用了不少時間，再欲北行，發現長度還有大半，不禁有些傻眼：時間不夠了。只好折返，坐車返回酒店，剛好趕上團餐。事后做功課：從橋中洲往北走，還有兩石武士、兩佛塔，有宋代月光菩薩塔、蔡襄石像。橋南北有蔡忠惠公祠、昭惠廟、義波祠等。

2011年，泉州籍臺灣詩人余光中83歲來泉州，攜夫人范我存一步步走過洛陽橋，留下詩句：“刺桐花開了多少個春天，東西塔對望究竟多少年；多少人走過了洛陽橋，多少船駛出了泉州灣；現在輪到我走上橋來，一腳踏上了北宋年間?！?168年，南宋名臣王十朋過洛陽橋到泉州城上任，有詩“北望中原萬里遙，南來喜見洛陽橋”。

洛陽橋的倡建者是北宋大書法家蔡襄，宋四家“蘇黃米蔡”的蔡襄。蔡忠惠公祠留有他親筆書寫的《萬安橋記》碑刻，文有“泉州萬安渡石橋，始造于皇佑五年庚寅，以嘉四年十二月辛未迄功。既成，太守莆陽蔡襄為之合樂宴飲而落之”等語，是難得的書法珍品。

凝視紫薇花

五月里的這一日，讀格非研究解讀《金瓶梅》的著作《雪隱鷺鷥》，不經意間卻引發了我對于古詩中紫薇花的興致，映入眼簾的首先是白居易的紫薇花和南宋另外兩位詩人的紫薇花——同樣的意象，卻有著不同的情感映射，不同的象征和隱喻色彩。三首詩最后一句都像是短視頻里的空鏡頭，給紫薇花來了個表情不一的特寫——白居易《省中書省》里，是黃昏里獨坐寂寥，顧影自憐的紫薇花；他的另一首《紫薇花》里，是那些開在他不同任職地點的紫薇花，在記憶的微風里楚楚搖曳、獨占芳菲。

南宋洪咨夔《直玉堂作》里，是凌晨時分運籌帷幄、豪情不減，沐浴在如水月華里的紫薇花。

南宋周必大《入直召對選德殿賜茶而退》中，是深夜里心潮澎湃、堂前不寐，新月如鉤之下的紫薇花。

查閱后又發現紫薇在其他詩文里盛開著別樣的風姿：徐定夫的“紫薇花底學吹笙”，是當差空閑時的一份忙里偷閑的閑情逸致；楊萬里的“青瓷瓶插紫薇花”，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素樸無華和日常美學；楊萬里另有寫紫薇的名句“誰道花無紅十日，紫薇長放半年花”……

方知“紫薇花對紫微郎”原是有著一番典故的。相傳隋唐古代流傳“天上紫微，人間皇城”的說法。崇尚道教的李唐，在宮廷中種植有著象征意義的紫薇花。時年27歲的李隆基登上皇位，改元為開元，并對所掌握的中樞機構重新命名，將有著重大權力的中書省改作“紫微省”，中書省原來的官員就叫做紫微令、紫微舍人、紫微郎。但幾年之后，紫微省的名號又被改回了中書省?；蛟S個中緣由使唐玄宗認為自己才是紫微宮真正的主人，想把“紫微”據為己有用作自己的專屬代稱。

我驀然記起自己曾經也寫過一篇關于紫薇花的散文《在心里植下一株巖中花樹》，只是當時并沒有特殊的隱喻之意，多年以后才十分吃驚地發現，這樣一株不在心的花樹，竟然就是在歷代文本里那么富有通識性、辨識度的有著濃郁象征意味的紫薇！

而同樣巧合的是，還是在那篇散文里，我又描述了一樹宛若紅花的秋葉，“用那卵圓形碩大的葉子，開成了一樹比春花厚重、比夏花靜美的紅花”，后來得知那樹著文時不知名的樹，居然就是柿樹！竟然也同時誤打誤撞而又似乎終不能免俗地呼應暗合了“紫薇花對紫微郎”與“仕子登科”“事事如意”的詩文典故與民間傳說。

以上于我其實純屬巧合。細細想來，從那時起直到此后的這幾年間，一路走來，我又凝視了許多種花草和其他自然風景、人文風景，有過許多類似的相逢與頓悟的體驗，恰如遇見了陽明心學的剎那洞明與豁然開朗。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