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麗丹
電影《盜夢空間》運用細節創造具有自然真實或模式真實的夢境世界,模糊了夢境與現實的界限。這是因為細節具有篡改真相的力量,且能創造擬真世界。然而,細節的批判性表征和細節不同的組合方式使細節在構建夢境真實的同時也在瓦解夢境真實。由此可見,即便細節的樣貌和傳統圖文時代的并無二致,一旦它們所處的整體意義語境發生變遷,那么細節的真實意味必將發生裂變。
由克里斯托弗·諾蘭執導的《盜夢空間》是關于夢境與現實的電影。影片游走于夢境與現實之間,模糊了夢境與現實的邊界。主人公道姆·柯布是一個技藝高超的“盜夢者”與“造夢者”。“盜夢”是潛入他人的夢境去獲取他人內在的真實想法,“造夢”是通過創造夢境向他人植入思想。“盜夢”與“造夢”得以實現都必須基于夢境的真實性。然而夢境是真實的嗎?夢境的真實感如何實現?細節在這其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盜夢空間》中一共出現了六層空間。第一層空間為現實世界,四個夢境構成了四層空間。第六層空間是迷失域。自然真實和模式真實是《盜夢空間》中夢境的兩種真實表征。自然真實追求作為性質的“真實性”,模式真實追求作為效果的“真實性”。在人類固有的文化經驗中,夢境和現實界限分明。現實可見可感,夢境虛無縹緲,夢境和現實的交融往往只存在于人們的寓言構想中。追溯夢境真實的具體表征,其實并沒有打破夢境和現實的固有邊界,確切說來,它開啟了這個命題討論的全新視角——夢境的真實表征并非偽命題。
法國現代社會思想家讓·鮑德里亞認為,現代符號構成了一個仿像的世界。他把仿像分成了三個等級:仿造、生產、仿真。第一級仿像是對“原型”的模仿。“原型”具有形而上學的意味,代表一種自然的真實。因此,第一級仿像追求的是自然真實。第三級仿像是一種模式的生成,致力于依據某種思維邏輯規律進行調制,成為一種模式而具有真實感。
《盜夢空間》中的自然真實表征體現為筑夢師運用現實生活中的記憶來構建夢境。夢境的真實感源于對現實生活的仿造,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已經發生的事”。例如,阿麗瑞德妮把自己每天上學必經的大橋搬進了夢境;柯布為了保存他和梅爾的記憶,選取不同記憶構建自己的夢境。《盜夢空間》中的自然真實表征還體現在電影的攝制手法上。首先,為了增加晃動的真實效果,電影運用了大量的手持攝影。例如,夢境的坍塌和當火車臨近時的抖動感都是通過晃動攝影機制造的。其次,電影運用了大量的實景拍攝。《盜夢空間》是一部科幻電影,但是導演為了追求真實的效果沒有采用太多的高新技術,而是選擇使用攝影機,采用傳統的膠片進行拍攝。因此,電影的制作對道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盜夢空間》中的模式真實表征體現為筑夢師根據夢境的思維邏輯而不僅憑現實邏輯構建夢境。首先,電影《盜夢空間》設定的基本邏輯依據是弗洛伊德精神層次理論。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包含特殊意義的精神結構和有內在邏輯的意識結構,并運用心理技巧來闡釋夢的解析的可能性。這使得人們對夢境的關注變得有意義,并進一步分析夢境與現實的關系。其次,夢境中的世界自成體系,按照虛構世界的邏輯規則來行事。最后,夢境需要符合現實中事情的發生規律,不應過于荒誕而失真。例如,當柯布教阿麗瑞德妮如何創造夢境時,不知不覺把她帶入了自己的夢境。柯布把夢境選在了一家咖啡店,在夢中他們繼續討論關于創造夢境的相關事宜。此設定符合他們的關系,也符合現實生活中事件的發生規律,因此沒有引起阿麗瑞德妮的懷疑。
《盜夢空間》中的夢境不管是追求自然真實還是模式真實都致力于模糊現實與夢境的界限,但是仍然與現實存在距離,“第一級仿像永遠不能消除差異,它意味著仿像和真實之間永遠都有可能感覺到爭吵。”這是因為夢具有虛構性和擬經驗性。即使夢境與現實存在距離,但是做夢者往往把夢境當成現實,因為做夢者在夢境中受到各種細節的暗示和引導,無法像在現實世界中一樣保持清醒的狀態。然而,夢境的“真”充滿悖論,不管是自然真實還是模式真實,不論真實的建構還是真實的解構,細節都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細節在傳統觀念中總意味著真實。夢境的自然真實和模式真實有賴于細節的選取。自然真實的夢境選擇記憶中的生活片段搭建夢境,細節具有特殊性;而模式真實的夢境中選擇的細節則是一般的細節,具有普遍性。
選取夢境的發生環境有兩種來源:一種是與做夢者記憶有關,甚至有特殊含義的地點,如創造關于齋藤的夢境時,夢境選擇在齋藤的私人公寓;一種是對做夢者來說陌生但合理的地點,如創造關于費舍爾的夢境時,選擇了倉庫、酒店、雪地里的城堡。前者屬于服務于自然真實的細節,后者屬于服務于模式真實的細節。
細節具有微小的特點,對細節的改動通常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加之細節往往是為真實服務的,因此人們可以利用微小細節制造假象。法國畫家雅克·路易·大衛《馬拉之死》通過改變便箋的內容、美化死者身體和營造出兇手逃逸假象等細節的處理,把“荊軻刺秦王”的故事變成了“農夫與蛇”的故事。筑夢師用記憶創造夢境時,最容易讓筑夢者自己迷失于夢境之中,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這正是因為細節具有“化假為真”的力量。而在夢境的氛圍下,細節的這種力量更加凸顯。《盜夢空間》中,柯布用他與梅爾的記憶構造了自己的夢境,他不僅是在保存記憶,也是在篡改記憶。這些發生在不同時空的過往都是柯布后悔的瞬間,柯布用它們構建夢境是想在不失真實感的情況下通過改變細節來改變記憶。盜夢團隊中的伊姆斯擅長模仿,他偽裝成教父布朗寧成功欺騙費舍爾。細節篡改真實的能力不僅沒有消解細節對真實的詮釋,反而進一步驗證了細節對真實的構建。細節篡改正是利用細節詮釋真實的功能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而細節篡改帶來的真相更迭問題則引起了人們對細節背后主觀凝視的注意,以及對細節詮釋“真實”的懷疑。
細節不僅可以篡改真相,還可以構建擬真。鮑德里亞的“擬像理論”提出了人類在代碼時代的擬真化傾向。“擬真”是用代碼、符號和技術控制創造具有模式真實的世界。如果說模仿傾向于復制,擬真則更傾向于調制,它迎合了人們對于真的感受。《盜夢空間》中夢境的構建基于對夢境時空的邏輯規律的遵守。為了使事情的發生符合“夢中夢中夢”的邏輯規律,導演運用了各種細節使發生的事件具有連貫性和合理性。首先是每層夢境的環境設計。夢境主人在現實中所處的環境狀態將會決定夢境中的環境狀態。例如,當做夢者掉進浴缸時,夢境世界開始下起瓢潑大雨。其次是夢境與“現實”的轉換。在“夢中夢”的設定中,做夢者處在更深一層的夢境時會把上一次夢境發生的事情當成現實。最后是細節的再現。例如,數字“528491”和風車的反復出現。正是深一層夢境對細節的再現證實了淺層夢境的真實性,使夢境之間符合邏輯規律,形成嚴密的因果鏈條,具備模式真實。
篡改真實指向的是真實再造,而“擬真”指向的是真實締造。真實再造是基于現實真實性的基礎上,利用細節的力量,在不失真實性的情況下對現實真實進行修改。因此,篡改真實是由真實到真實的過程。比較之下,擬真則是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擬真”是一種偽真實,更是一種超真實。“擬真”不是以客觀真實為原型,但擬真仍是以真實為底色。
做夢者把夢境當成現實的原因是其無法用經驗世界中清醒的意識來看待夢境。夢境中的細節有的致力于使做夢者處于混沌狀態,有的則致力于提醒做夢者保持清醒意識。前者體現為對夢境真實的建構,后者體現為夢境真實的瓦解。真實的瓦解意味著細節和真實感營造的傳統關系的崩塌,細節在現實主義文學脈絡中扮演的理論功能蕩然無存。乍看之下,夢境中的細節形態和現實目之所及的細節樣貌并無二致,但深究之下,前者在整體敘事格局和故事氛圍所展示的意義維度已然超出了現實主義真實體系的邊界。細節的理論形象并非變動不居,細節組合語法的變動也會導致夢境真實的瓦解。
細節與真實并不是簡單的對應關系,因為細節作為一種符號具有表征的作用。細節不僅只有再現的功能,還具有表現和建構的功能。20 世紀德國藝術史家阿比·瓦爾堡是現代圖像學的創始人,他認為“上帝藏在細節里”,圖像中的細節是文化與情感的載體。可見對細節的有效運用可以把真正的意圖隱藏在表面的真實中。解讀圖像細節有兩種路徑:符號學路徑和話語權利路徑。符號學路徑致力于將圖像細節作為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的意義建構,話語理論則探尋權利和規則的力量如何通過細節的呈現滲透在圖像之中——這是分析《盜夢空間》的圖像語境中細節表征的兩條捷徑。
柯布被解除通緝,不僅意味著柯布與現實世界的和解,也意味著柯布的自我救贖。柯布用自己與梅爾的經歷構建了一個“記憶城堡”,它象征著柯布意識的金字塔,包含著柯布的欲望、現實的掙扎和對美好的向往。夢境中對細節的解讀取決于做夢者以何種心理進入夢境。當阿麗瑞德妮被柯布催眠后進入夢境時,“眼見為實”的觀念使她迷失于夢境的真實中;當柯布提醒她正處于夢境時,她用“夢是虛假的”觀念來看待眼前的世界,夢境開始崩塌;當她帶著“夢境是人的潛意識文本,藏著人內心的秘密”的觀念進入柯布的夢境時,她從夢境細節中看出柯布正在用記憶建造夢境,試圖將梅爾永遠地困在夢境之中;當她以筑夢師的心理進入夢境時,一切的細節在她的眼里都變得理所當然且合情合理。
圖像的細節和圖像主題的關系有兩種:一種是細節體現顯性主題,表現為有意識的投射并通過修飾來掩蓋痕跡;一種是細節游離在圖像顯性主題之外,暗示隱性主題。游離在顯性主題之外的細節曾在20 世紀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中掀起關于“細節肥大癥”的討論。如今我們正處在讀圖時代,由于圖像物質性的改變,圖像的清晰度不斷增加,甚至讓人細思極恐。在《盜夢空間》中,顯性主題體現為把夢境當成現實,隱性主題體現為做夢者意識到自己在做夢。根據細節與圖像主題的關系,我們可以進一步對細節進行分類。服務于同一種主題的細節關系稱之為同質細節,彼此之間具有累加效果,致力于構建真實,但是如果在細節的選擇上出錯則反而會露出破綻。例如,在《盜夢空間》中,齋藤根據地毯的材質判斷出這并不是他的公寓,因此推斷出這是在夢境中。服務于不同主題的細節關系稱之為異質細節,彼此之間產生消解效果,致力于解構真實。《盜夢空間》中的異質細節是夢境與現實的區隔標志,體現為筑夢師的圖騰。柯布的圖騰是一個陀螺,在夢境中,陀螺將不斷旋轉,而在現實生活中陀螺則停止旋轉。柯布憑借陀螺來區分現實與夢境。同樣,柯布的戒指和岳父的出場也是一種異質細節。戒指、陀螺、岳父形象本不具備異質細節的功能,但是在《盜夢空間》的圖像語境下和情節氛圍中,這些細節具備了區別夢境和現實的功能。異質細節是一種溢出的細節,溢出的細節在打碎原本空間真實的完整性和自洽性時,也打造出了一個新的空間。可見細節就是在建構圖像真實與解構圖像真實的矛盾中實現它的價值的。
細節在傳統觀念中意味著真實,但在《盜夢空間》的圖像語境和情節氛圍中,這種穩固關系遭遇瓦解。細節在建構真實的同時也瓦解著真實。此外,《盜夢空間》細節的真實和虛假,還是基于影像空間內的故事效果的區分。在另一種觀念視野中,文中設定的“真實”仍是不折不扣的虛假,如文中的“擬真”。可見,在讀圖時代,圖像的細節不僅與真實有關,還與虛擬有關,需要我們用清醒的意識去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