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保明
楊義老師在《中國敘事學》一書中如是說,“敘事視角是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看的視角具有選擇性、過濾性和精神的穿透性。當作者要展示一個敘事世界的時候,他不可能原封不動地把外在的客觀世界照搬到紙面上”“這里所謂語言的透視鏡或文字的過濾網,就是視角。它是作者和文本的心靈結合點,是作者把他體驗到的世界轉化為語言敘事世界的基本角度”。視角往往是不明說,但又無處不在,它不僅蘊藏著生命,能感覺,也能思考。視角有全知視角、限知視角,及外視角、內視角之別。視角是作品表達出來的感覺世界的角度、層面、方式,從中可以領會到作品蘊含的某種哲學意蘊和審美趣味。由全知到限知,意味著人們感知世界時能夠把表象和實質相分離,反映了人們審美地感知世界的層面變得深邃和豐富。第一人稱不是限知視角的全部,但它一定是限知視角的主要表現方式?!犊滓壹骸芬韵毯嗑频晷』镉嫷囊暯莵頂⑹?,用第一人稱來講述孔乙己的故事,來敘述小說中的“表述事件”和“發生事件”,是作者感知世界的特有方式,是隱含作者的偽裝和表現。限知視角在《孔乙己》中轉化為了三種細化視角:少年視角、中年視角和作者視角(隱藏)。三種敘事視角在小說中交替使用,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刻畫人物性格,傳遞作者感覺世界的方式和情感,從而表現小說的豐富主題。
一、少年視角:一個人人都可以取笑的孔乙己
文中的“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成亨酒店當伙計”“樣子太傻”“羼水也很為難”,于是“專管溫酒”,可以看出,少年時代的“我”是純樸而憨厚的,沒有機靈和圓滑。在這樣一個少年的眼里,酒店里來來往往的酒客,就有其真實的反映視角。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p>
“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p>
“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引人發笑?!?/p>
“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
“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p>
“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于慢慢走去了?!?/p>
在咸亨酒店,短衣幫、掌柜、小伙計、孩子,都在取笑孔乙己,主顧和掌柜是故意嘲笑,拿他取樂,嘲笑他偷東西、滿口之乎者也、沒撈到半個秀才;小伙汁多是附和著笑,以打發單調無聊的日子;孩子們笑他那半懂不瞳的說話,什么“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很顯然,從少年視角所看到的酒店里所有人的“笑”是真實的,孔乙己這個人人都可以找到“笑”點的人物是可悲的,而在孔乙己身上找“笑”的人也是可笑的??滓壹骸霸瓉硪沧x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可他卻始終放不下“讀過書”的架子,那件象征讀書身份的“又臟又破”“也沒有沈”的長衫,他從來不離身,要身份要面子;他無論對任何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酸氣十足、裝知識裝文化:他“身材高大”“寫得一筆好字”,本可以自食其力,“換一碗飯吃”,可他經常是“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十足的好吃懶做;他小偷小摸,聊以度日,可最后居然去偷有錢有勢的丁舉人,結果被“打了半夜”,打折了腿,落魄潦倒到了何種地步,“不識時務”到了何種田地??滓壹旱乃魉鶠椋桥c當時人們的價值觀格格不入的,他在所有人的眼里,是一個被科舉之毒掠去了靈魂的行尸走肉。這樣一個人人都可以取笑的人,只能悲慘地死去,固他這個讀書人讓丁舉人很氣憤,作為有錢有勢的丁舉人,對孔乙己偷他家的東西恐怕不是十分氣憤。真正讓丁舉人生氣的,是孔乙己這位讀書人丟了讀書人的臉面,讓同是讀書人的丁舉人感到羞辱,所以才下狠手,往死里打孔乙己。丁舉人不可能來咸亨酒店喝酒,但我們可以想象丁舉人聽說孔乙己的行為后是怎樣的“笑”。
從十多歲少年的視角看,孔乙己帶給人們的只有“笑”。也不是人們都要取笑他,而是他身上可被取笑的點太多,這樣的“笑”點,是十多歲少年的所見所聞,沒有絲毫的夸張,沒有絲毫的假話,強烈的現實感、真實感讓小說中的“笑”刺痛著讀者的心。孔乙已是可憎可惡可悲的,他成為人人都可以取笑的笑料是必然的。主客觀原因,讓孔乙己一步步走向了可笑,一步步走向了死亡。封建科舉制度是不是導致孔乙己悲劇命運的根本原因?站在十二三歲小伙計的視角,很難得出這個結論。當我們跳出科舉制度的視野來看孔乙己的人人都可以取笑,《孔乙己》就有了更為廣闊的閱讀價值。從表面上看,只有孔乙已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但從孔乙己的視角看,酒店的所有看客何嘗不是被看的對象?酒店的小伙計“我”,在孔乙己的眼中,學習寫茴香豆的“茴”是那么不虛心,小小年紀就與他人一起取笑別人,是可笑的。酒店老板,時常掛在嘴邊的是那句“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在他的眼里,只有錢,沒有任何的同情和關愛,不可笑嗎?孔乙己在內心不嘲笑他?酒店中的短衣幫,傍午傍晚散了工,花四文錢買一碗酒來站著喝,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孔乙己應該是同病相憐,而不是隨時隨地取笑孔乙己。他們這樣的軟暴力,這樣幾乎毫不留情的揭短取笑,難道不是無聊的表現,難道不是可笑之人。小說中的看與被看,無處不在。在看與被看的過程中,主題被揭示和深化。
從少年小伙計視角看,他恐怕有很多疑惑待解:為什么孔乙己那么可笑?為什么一個讀書人名字都沒有?為什么他“身材高大”,卻“好喝懶做”?為什么他一定要去偷有權有勢的丁舉人?為什么酒店的所有人都取笑他?正是這樣的限知視角,讓小說留下的空白很多,留給讀者去豐富和完善的也很多,這樣,小說的內涵就豐富起來了。
二、中年視角:一個社會多余的孔乙己
小說的敘事視角實際上是中年小伙計對過去的回溯,回溯自己十二三歲在酒店當伙計時的所見所聞,特別是自己所了解的孔乙己。這樣的中年視角,文中是有暗示的: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p>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從中年伙計的視角看,敘事情感態度與少年時有很大不同。作為中年伙計,已經沒有少年時與其他人一樣的“笑”,近列十歲的酒店伙計對孔乙己不是跟著取樂的問題,而是有了自己的思考。那一句“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道出了孔乙己已經是一個社會多余的人,他唯一的作用是“使人快活”,他不來到酒店,所有的人都照樣過自己的日子。
在咸亨酒店這個社會里,孔乙己確實是個多余的人,是一個與他人格格不入的人,是一個活在自己的夢想中而孤獨行走的人。他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這個“唯一”,可以看出孔乙己的另類,他的與世隔絕。他身材高大,但他不靠體力養活自己;他穿象征讀書人身份的長衫,可他又對這件“又臟又破”的長衫“十多年沒有補”“沒有洗”;他與老板、短衣幫、小伙計、小孩交流,總不好好說話,而是“滿口之乎者也”;他是咸亨酒店這個社會的讀書人,但居然是別人給他取名“孔乙己”;他窮愁潦倒,吃了上頓不知下頓在哪里,但他來到酒店買酒喝,是“排出九文大錢”;他本可以規規矩矩替人家抄書養活自己,但他經常是連抄帶偷,被人吊著打;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學,“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他本是“好喝懶做”,可“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他讀過書,終于沒有進學,可別人譏諷他“當真認識字么”,他卻顯示不屑置辯的神氣;當小伙計只知道茴香豆的“茴”只有一種寫法時,他“顯出極高興的樣子”;他分茼香豆給鄰居孩子,可只能一人一顆;他膽大包天,本來偷何家的書就被吊著打過,還是要去偷丁舉人;他雙腿被打殘,用雙手走來買酒喝。這么多的“唯一”集中住孔乙己身上,他的另類表現,他的與常人的不一樣,他的怪異的言談舉止,他在努力地展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和“追求”,他頑固地活在自己的“理想國”,他不被取樂,誰又來充當樂子呢?他身上那么多的“唯一”,不被人嘲笑,可能嗎?他集眾多“唯一”于一身,在那樣的社會,有誰會與其一道呢?他“是這樣使人快活”,是多么可笑可悲!他居然被咸亨酒店的老板、酒客看成一個活寶,一道下酒菜。他的人格尊嚴、人生價值全無,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管他人的看法和評價,他被眾人的眼光扒光了人的外衣,成了行尸走肉,成了那個社會的多余人。他被打殘,最后悲涼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勢所必然。
一個社會多余的人,一個那樣特立獨行的讀書人,被社會擠兌,被世俗擠出社會,被冷酷的世道埋葬,是理所當然。在咸亨酒店孔乙己是無立錐之地的,他不能“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因為那是穿長衫人的專屬,孔乙己雖然有件長衫,可惜“又臟又破”,沒有長衫主顧會歡迎。他站著喝酒,可短衣幫又不歡迎他,因為他本不是短衣幫,他穿的是長衫,他說的是“滿口之乎者也”,他與短衣幫沒有任何的共同語言。他想與小伙計交流,盼望在小酒店有自己的價值實現,可小伙計不耐煩,努著嘴走遠,他想努力在酒店找到存在感也宣告失敗。本來,在孩子們面前,孔乙己是容易找到存在感的,可他的茴香豆又不夠量,孩子們經常是在“笑聲里走散”。至于酒店老板,孔乙己在他心中只值十九個錢,老板掛念的是欠他的十九個錢。于是,在咸亨酒店,從成人到小孩,都沒有孔乙己被接納的對象,孔乙己在酒店根本沒有站立的空間。而在酒店外,何家吊著打他,丁舉人打他“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那么,孔乙己去往何處?他能夠在哪里找到存在感?他的“理想”能在什么地方實現?他已經融不進咸亨酒店,融不進那個社會,他被他自己和社會擠出世俗,成為了多余之人,早晚是會毀滅的。
三、作者視角:一個人人都似孔乙己的社會
作者魯迅在寫作小說時,很巧妙地用了小伙計這個限知視角來敘事,正像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布恩在20世紀60年代寫的《小說修辭學》一書說的,小說的真實作者變成了隱含作者,而隱含作者又幻化為了敘述者。楊義教授還說,“所謂敘述者無非是作者在文本中的心靈投影”“認真地考察從真實作者到文本敘述者的心靈投影方式,在許多場合往往有解開文本蘊含的文化密碼的關鍵性價值”“敘事作品不僅蘊含著歷史文化密碼,而且蘊含著作家一個人心靈的密碼”“依據文本及其敘事視角進行逆向思維,揣摩作者心靈深處的光斑、情緒和疤痕,乃是進人作品生命本體的重要途徑”。很顯然,小伙計這個敘事視角是魯迅苦心孤詣所為,特別是中年伙計的敘事視角,應該是魯迅的心靈投影,蘊藏著魯迅個人的心靈密碼。
魯迅所選擇的這個咸亨酒店,是當時社會的縮影。這個酒店的隱喻意是引人深思的。這個酒店等級森嚴,短衣幫與長衫客各有自己的活動天地,各有自己的消費方式與交往圈子;這個酒店互不信任,賣酒的全過程都在“嚴重監督之下”“羼水也為難”;這個酒店“掌柜是一幅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這個酒店的酒客都以揭別人的傷疤,嘲諷別人為快樂;這個酒店的小伙計“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孔乙己教他認字,他卻不耐煩。酒店即是社會,每個人都麻木、愚昧、冷漠、無聊,人與人之間除了交易,就是不信任、看熱鬧、嘲諷。
魯迅選擇小伙計這個敘事視角,也是頗具匠心的。此時的小伙計己近40歲了,不再是十二三歲年紀,在觀察來酒店的人時,在對待孔乙己的態度上,己與少年時有了不同。文中兩次說到孔乙己來到店里,“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恐怕魯迅是含著淚寫的,他的內心在滴血:一位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的讀書人,為什么會是終于死了的命運?孔乙己有那么好笑嗎?短農幫為什么要在孔乙己身上找樂?一群麻木、冷漠的看客,病態的社會,病態的人,也許就是《孔乙己》的創作旨歸。文中那一句“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顯然是魯迅借中年伙計的語氣說的,是對孔乙己個人命運的評價,帶有強烈的情感傾向,有強烈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義憤?!笆沁@樣的使人快活”,就是孔乙己的生活意義,就是他存在的全部價值,就是他的生命存在方式,可悲之極;但更可悲的是,“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孔乙己沒再來的那些年,酒店不是照樣嗎?唯一有人問起他的,不就是老板那句“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二年后,沒有任何人提及他。冷漠的社會,麻木的社會,任何人的“在”與“不在”,僅是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己。魯迅借《孔乙己》這篇短篇小說所要內蘊的,比“批判封建科舉制度的罪惡”要豐富得多。在咸亨酒店那個社會里,用中年伙計的視角去審視,哪一個又不是孔乙己之類的人物?只不過視角不同而已。從孔己己的視角去看,短衣幫不是麻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嗎?他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是被剝削被欺壓的對象,也不信任任何人,買酒溫酒必須在自己眼皮底下,生活也艱難,舍不得花錢“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但他們似乎滿足,沒有不滿,沒有怨言,百無聊賴,經常拿孔乙己取樂,他們笑孔乙己,孔乙己在內心不會笑他們?酒店里的掌柜,眼里只有錢,至于他人的死活,與他無關,章孔乙己取樂,也是他經常做的,更可笑的是,他在酒客眼里早就沒了誠信,羼水早就名聲在外,他不照樣可笑可悲嗎?
在咸亨酒店這個微縮社會里,人人都在無聊中過著自己的日子,人人都在冷漠地看著他人的生活,人人都括在自己的世界里,休管他人的生與死,人人都內心孤寂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人人都用“笑”來表達內心的空虛和落寞。孔乙己是他們的代表,是他們中更特別的代言人??滓壹荷砩纤憩F的,是酒店里所有人都有的,孔乙己的陰魂附體于酒店中的所有人,群體的愚昧、麻木、冷漠,社會的死寂、自私、空虛,腐朽社會的烏煙瘴氣彌漫各個時空,批判之后,以“引起療救的注意”,應該是作者敘事視角的核心價值取向。
如果我們再把魯迅的敘事視角對準當代,孔乙己就完全消失了嗎?
孔乙己的“滿口之乎者也”固然可笑,當下的我們可笑嗎?我們不是經常說些諸如“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之類的讓人半懂不懂的話。我們經常為了保住語文教師的尊嚴,在學生面前說些“隱喻”“延宕”“點染”之類的話語,我們經常批評學生不懂這不懂那,甚至嘲笑學生,如果站在學生的角度,我們作教師的可笑之處還少嗎?再打開視野,在各行各業,孔乙己似的人物還少嗎?為了漲臉面,為了顯示自己的闊綽,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穿長衫”“排大錢”的做派者不少吧?站在這個角度,小說《孔乙己》的文學價值就走向了更廣闊的世界,小說所諷刺和批判的恐怕就不會套用“批判科舉制度”的標簽,這樣的標簽思維應該摒棄。大而言之,小說所揭示的人的劣根性和人性弱點是具有普遍性的。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在看別人的笑話,可別人也在看自己的笑話;自己只看到了別人的可笑,卻看不到自己的可笑之處,只能由他人來看,才可能發現自己的可笑;把自己的空虛無聊用“笑”聲在他人身上找樂,還認為自己是那么活得有意義,而他人才是可悲的,從未想到自己也是可笑者。這樣的人和事,在現實中還少嗎?這樣的孔乙己,不僅中國有,其它國家就沒有嗎?魯迅說自己最喜歡《孔乙己》這篇小說,也許原因就在這里吧。他寫這篇小說是1918年冬,科舉制度早在10多年前就廢止了,他寫此小說來抨擊科舉制度的罪惡,恐怕不是主要的寫作目的吧。
《孔乙己》的主題到底是什么?通過三重敘事視角的閱讀,我們會發現魯迅寫作此篇小說的真實意圖。我們會發現孔乙己這個人物有了不朽的藝術價值。我們隨時警醒自己,有沒有孔乙己的影子?我們有沒有資格嘲笑孔乙己?我們的周圍有沒有孔乙己?這樣聯想下去,會越想背越涼,會冷汗直冒。這就是文學的魅力,這就是魯迅成為思想家的緣由。
(作者單位:重慶市涪陵第十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