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旭,周廣童
(吉林大學 法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黨的十八大以來,生態修復一直作為黨和國家的重點關注領域。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再次強調了生態修復的重要性[1]。生態修復制度的良好運行離不開法規的支撐和保障。然而,在刑事領域生態修復仍處于制度空白①。有地方法院曾對生態修復作過相關規定以指引裁判②,但實際效果不佳,難以彰顯環境整治“全國一盤棋”的大局調控[2]。此外,學界對生態修復的定位也形成了多種見解。實踐中,“重懲罰,輕修復”的治理模式依然面臨“罪犯服刑,荒山依舊”的困境[3]。本文通過實證研究分析了當前我國環境犯罪治理中生態修復所面臨的困境和挑戰,進而從理論上確立環境犯罪治理中生態修復之應然定位,最后嘗試在現有法律框架之內提出相應的破解之策。
為展現生態修復在環境犯罪案件中的適用情況,本文以“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作為檢索數據庫,設置檢索案由為“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審判程序為“一審、二審”,文書形式為“判決書”,文書公開程度為“全文公開”,裁判日期為“最近5年”(2018-2022),審理法院為“黑龍江省、吉林省、遼寧省”,經篩選后共得到4851份生效刑事裁判文書。另外,以“修復”“補種”“復綠”“增殖”“放流”“補償金”“保證金”為關鍵詞,在其余條件不變的條件下進行檢索,共得到583份生效刑事裁判文書。經篩選,保留符合條件的裁判文書571份。本文以此為基礎,梳理通過檢索收集的數據,力圖呈現當前生態修復的司法現狀與適用困境。
從裁判文書的統計數據可知,近5年黑龍江省、吉林省、遼寧省的生態修復平均適用率約為11.7%。如表1所示,選取案件中繳納修復金的有238件,占比為41.7%;簽訂生態修復協議的有136件,占比為23.8%;行為人實施生態修復的有89件,占比為15.6%;個人聘請環保公司修復的有9件,占比為1.57%,行為人作出生態修復保證的有8件,占比為1.4%;親友代替修復的有2件,占比為0.4%。

表1 樣本中生態修復方式的使用情況與比例
表2展示了法院在裁判中對生態修復的性質和定位的認定情況。在統計樣本中,法院對生態修復的認定存在較大差異,具體如下:約50.6%的法院將生態修復作為一種獨立的量刑情節,認為生態修復可以直接影響刑罰的確定;約5%的法院認為生態修復是一種民事責任,是環境損害賠償的一種方式,與刑事責任無關;約10.2%的法院認為生態修復是一種悔罪表現,而非直接的量刑情節,需要結合其他情節,共同作為判斷刑罰的依據;約18.6%的法院雖提及生態修復,但未對其性質或定位作出明確的說明。

表2 樣本中生態修復于司法實踐中具體定位
表3展示了適用生態修復的案件的刑罰情況。從表3中可以看出,大多數適用生態修復的案件,刑罰較輕。在統計樣本中,被告人的刑罰情況如下:判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占41%,拘役占20%,管制占0.4%,免于刑事處罰占2.1%。緩刑的適用率較高,達到72%。此外,從表4可知,適用生態修復的案件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居中,為54.8%;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適用率偏低,僅為37.6%。

表3 樣本中生態修復案件刑罰適用情況

表4 樣本中生態修復案件認罪認罰與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程序適用情況
1.生態修復總體適用率較低且適用混亂
結合上文數據可知,近5年來三省破壞環境資源類犯罪共計4851件,適用生態修復的僅有571件。適用情況不佳的原因主要是法官在審理時缺乏刑事實體法依據。另外,根據“不告不理”原則,若無人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請求,生態修復不會被主動提起。另一方面,對生態修復在被告人定罪量刑中的作用,還存在較大的認知分歧。例如在上述統計中,約有50%的法院將生態修復視為一個獨立的量刑情節, 約有28%的法院認為生態修復是影響量刑的考慮因素之一。由此可見,對生態修復在量刑中的地位和影響力尚未形成共識,這種理解差異將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結果產生實質性的不利影響。司法裁判中還會衍生大量同案不同判的案件,人民大眾難以繼續信賴生態修復制度設計。
2.生態修復激勵功能發揮不足
一方面,生態修復缺乏階段性激勵機制。生態損害具有持續性特征,越早完成補救,生態修復成功率就越高,對環境造成的損傷越小。生態修復的時效性對環境犯罪的懲治和環境恢復具有重要的影響。因此,對越早完成生態修復的被告人給予越輕緩的刑罰,可以以體現生態修復的激勵功能和效果。然而,實踐中卻存在忽視生態修復激勵功能的現象,例如在王寶成案③與高連玉案④中,二人均破壞了數量、種類基本相同的國家保護植物,分別于案發前后完成修復補種,結果是后完成修復的被告人被判處了緩刑,先完成修復的被告人被判處了實刑。上述案件表明,當前刑事審判中生態修復尚未能發揮階段性激勵功能,導致相當多的環境案件錯過了最佳修復期,未能實現最佳修復效果。
另一方面,生態修復缺乏類型性激勵機制。不同類型的生態修復手段反映了不同的人身危險性程度,因此也應當對應著不同的刑罰裁量。例如,被告人自行完成生態修復的行為相比僅僅繳納生態修復金的行為,更能體現被告人的悔罪態度和人身危險性的降低,因此在刑罰適用上也應當予以相應程度的從寬處理。在廉國富案⑤與袁寶童案⑥中,二人砍伐了數量基本相同的立木,前者在案發后主動補種全部樹木,后者僅于案發后繳納了賠償金。前者通過自行修復表現出的悔罪態度明顯優于后者,在刑罰從寬幅度上前者理應優于后者,但實際上二者均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并緩刑,不存在刑罰輕緩上的不同。實踐中,部分環境犯罪被告人通過繳納一定數額的保證金來替代自行完成生態修復的義務,卻仍然可以享受與自行完成生態修復相同的從寬政策。這造成非金錢化環境修復方式被虛置甚至被拋棄的現象,引發了人們對過度采取金錢化修復將引發的“以錢代罰”亂象的擔憂。
3.生態修復監督驗收機制闕如
生態修復只有通過有效的執行和有力的監督才能取得實效,但是在實踐中卻存在著明顯的缺失和不足。一方面,僅有少數法院注重生態修復效果,多數法院沒有對修復進度、修復效果等作出規定,導致生態修復缺乏強制性和約束力。形成上述現象的主要原因是我國當前多以法院作為生態修復的主導機關[4],法院并不具備對案件后續情況進行監督驗收的能力,而原本作為主要監管主體的政府與環保部門因缺乏聯動機制而難以參與刑事司法進程,最終形成了法院一判了之、對修復無人問津的局面。另一方面,對于采用金錢化修復方式的案件而言,保證金的管理和使用也存在著嚴重的問題。由于我國目前沒有建立統一的生態修復保證金保管賬戶,導致不同地區、不同機構對保證金的存放和支配方式各不相同。例如,實踐中法院曾判決將保證金存至自然資源局指定賬戶⑦、縣人民檢察院指定賬戶⑧、法院指定賬戶⑨、區政府指定賬戶⑩等。資金缺乏統一監管極大地削弱了資金利用效率,使生態修復效果難以得到保障。
不難發現,環境犯罪治理中生態修復引發的諸多困境主要歸因于刑法對生態修復的規定不明,導致司法實踐中出現了各種不一致和不合理的認定和裁判。故本文梳理了各方對生態修復的定位的不同觀點和論述,以辨析其中存在的問題與分歧。
1.刑罰種類說
有學者提出設想:鑒于我國當前環境刑事審判需要通過啟動附帶民事訴訟程序追究被告人的生態修復責任,不如對刑罰概念進行擴展,即將民事賠償作為刑罰種類之一,如英國刑事訴訟法中的賠償令制度。[5]但筆者認為,這樣的設想存在解釋論上的缺陷。我國刑法第32-37條明確規定了刑罰種類,其中并不包含生態修復。故在當前語境下,并不存在“刑罰種類說”的適用空間。
2.非刑罰處罰措施說
有學者指出,我國刑法第36、37條的“賠償經濟損失”均涵蓋了生態修復之意,故“生態修復”是一種非刑罰處理方法[6]。反對者提出《刑法》第36、37條中的“損失”是指經濟上的損失,也即以金錢進行賠償[7]。筆者認為生態修復的方式不只有金錢的方式,還包括行為人補種復綠、增殖放流等非金錢化的方式,因此,生態修復不應該與“賠償經濟損失”混為一談,也難以將生態修復解釋為刑法第36、37條規定的非刑罰措施。另外,非刑罰措施只能在以下情形適用:“給予刑事處罰外”或“免予刑事處罰”。如此理解,將極大限縮生態修復的適用空間,使生態修復失去適用可能。
3.民事責任說
有學者認為,生態修復應該被界定為一種民事責任,通過啟動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使被告人承擔環境修復的不利后果,體現了“補償性”特征。筆者認為,這一觀點仍存在問題,也難以保證在整體治理中實現生態修復最大化。蓋因刑事訴訟中需要通過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使被告人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但附民程序并非刑事訴訟必經程序,其依賴于附帶民事訴訟原告的提起,所以難以保證環境案件的修復普適性適用。另外,刑事領域與民事領域相比,應承擔更嚴厲的生態修復責任,用民事責任作為“替代”實屬現行法律框架下的無奈之舉[8]。
4.刑事和解說
有學者指出,環境法益具有和解基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調解制度為其提供了借鑒,因而應當適當修改刑事訴訟法中關于刑事和解的規定,將生態修復納入刑事和解的范疇之中[9]。筆者認為,刑事和解說立場新穎,但在當前語境下仍缺乏適用空間。當前《刑事訴訟法》將刑事和解的適用范圍嚴格限定在因民間糾紛引起的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管制等輕微犯罪案件以及除瀆職犯罪以外判處七年以下的過失犯罪案件,環境犯罪難以包含其中。另外,對環境案件中由誰來代表環境受害方接受和解這一問題,仍未達成共識。故刑事和解說尚不宜選取。
5.量刑情節說
支持者認為,在刑法上修復生態環境屬于刑事審判中量刑認定部分[10]。司法實踐中也通常將生態修復視為一種量刑情節,但是仔細分析可以發現,這種做法存在一些問題和不足。其一,生態修復在審查起訴階段便可發揮“實質出罪”功能,即通過生態修復來消除或減輕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從而影響起訴決定。其二,生態修復在審判階段也可以作為一種犯罪構成要件的補充,即通過生態修復來證明或反駁犯罪的客觀方面或主觀方面。如果再將生態修復理解為一種量刑情節,便忽視了生態修復在審前和審中階段的作用和影響,導致生態修復不能充分發揮其預防、恢復等多重功能,也將阻礙其在刑事訴訟各階段的運用。
立足于生態修復自身性質與犯罪治理的現實追求,筆者認為應將生態修復定位于環境犯罪刑罰從寬之認定條件。從寬包括在法定刑內從輕處罰、法定刑外減輕或者免除處罰,還包括對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等[10]38。從生態修復本身而言,犯罪人主動修復自然環境,征表其人身危險性極大降低;另外,生態修復補償了受損的生態環境,恢復了受損的社會關系。從犯罪治理角度出發,在刑罰上給予被告人輕緩的優惠政策,有助于激勵環境犯罪被告人積極參與損害修復。另外,長期的環境污染預防與治理的實踐表明,利用國家出資進行治理的方法,非但無助于防止環境污染,反而會放縱污染者,并導致環境污染社會治理成本過高。故由污染者承擔生態修復責任是一種經濟性的考量。但鑒于犯罪人“趨利避害”的本能,通常無人會主動承擔于己不利的修復責任。若賦予其主動修復的刑罰優待,大多數污染者在權衡利弊后會選擇主動承擔修復責任,不同階段的生態修復的靈活運用還可高效節省司法資源,以形成國家減少投入、被告人減輕刑罰、生態環境有效恢復的局面。
基于生態修復應定位于環境犯罪刑罰從寬之認定條件,筆者提出將生態修復置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構想,蓋因其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保護客體、理念及性質方面具有高度的契合性與共通性,二者的結合可有效地解決當前環境犯罪治理中生態修復面臨的實踐困境。
隨著《刑法修正案(八)》對環境犯罪的修訂,人們普遍認識到環境犯罪保護客體已從國家環境資源保護管理制度向環境權轉換,即以犯罪侵害的人們共同享有的環境利益為保護對象。刑事訴訟法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各類刑事犯罪,當然也可適用于“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生態修復是在環境犯罪發生后人們主動采取的對生態環境補償修復的行為,其目的是保護不特定多數人的環境利益。因此,在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中,生態修復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保護客體上具有重合性。只是前者通過刑事手段對犯罪行為進行及時懲治,后者則通過承擔修復責任進行救濟,二者相互融合、銜接,在適用上相輔相成,得以發揮標本兼治的法律效果。
當前,隨著刑事政策的變革與人權保障的深入,人們逐漸意識到環境犯罪關注的焦點要從“如何事后打擊犯罪以保護人類的利益”轉向“事后的恢復性治理方式以恢復被破壞的環境資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作為恢復性司法在我國環境犯罪治理中的一種具體實踐,它旨在通過被告人自愿認罪并接受處罰,減少與政府、被害人乃至社會的對抗,恢復破損的社會關系。被告人在該制度下不僅要承擔應受的刑罰,還要表現出積極的悔罪態度,以獲得法律和社會的寬恕。此外,被告人還要主動、自愿地對被破壞的環境進行生態修復,并得到被害人或相關代理主體的認可。由此可見,生態修復與認罪認罰制度在恢復受損社會關系上的理念是同一的。
量刑激勵的核心是利用人類趨利避害的心理基礎,引導被告人在利弊權衡下在刑事訴訟中作出有利各方利益的行為。對認罪認罰的犯罪人從寬處理,讓其獲得減少監禁等直觀好處,是對認罪悔罪態度良好的犯罪人的有償獎勵[11]。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總體理念是鼓勵犯罪人自愿認罪,為犯罪者提供物質利益等好處,教育和引導犯罪者積極改正錯誤?!蛾P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規定(以下簡稱《認罪認罰意見》),對需要判處刑罰的犯罪人,可以從寬量刑;對其中犯罪情節輕微的,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判決免予刑事處罰。這種可實質影響定罪量刑的方式有助于鼓勵被告人主動認罪,及時修復受損關系。同理,將刑罰輕緩的激勵機制引入生態修復中,具有引導環境污染犯罪分子積極履行生態恢復職責、修補破壞的關系的內在動力,將引導多數行為人在權衡利弊后主動采取修復措施以換取更加輕緩的刑罰。將生態修復與“早認優于晚認”等認罪認罰刑事政策相結合,也可以實現不同階段、不同手段的差異性激勵效果。
認罪認罰制度主要體現了“公正為本,效率優先”的價值取向。通過認罪認罰制度對簡單案件與疑難案件進行審前分流,可以將更多資源集中于處理復雜疑難案件,確保案件整體的審理質量以維護司法權威。這種再分配方式可以使司法資源的利用趨于最優化。生態修復也同樣具有實現追求效率的取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環境案件中主動提出承擔生態修復責任的行為表明其對犯罪行為造成的危害后果的承認,而且甘愿為此接受懲罰。此時,刑事訴訟中的對抗之勢已經基本消解,形成一種“非對抗”的訴訟格局。這就省略或簡化了刑事訴訟的部分環節,促使國家不在庭審的控辯過程耗費更多的資源,這必將有效提升訴訟效率。被告人因主動修復得以換取減刑或不起訴等刑罰優待,還可有效減少監禁羈押,釋放更多司法資源。同時,被告人履行生態修復責任,也可使污染治理成本過高的難題得到有效緩解。
認罪認罰從寬是我國刑事訴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檢察機關作為國家追訴的執行者與法律監督者,在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和確保案件質量方面肯定要發揮主導作用。根據《認罪認罰意見》,認罰要求行為人真誠悔罪,愿意接受處罰。而向被害人的退贓、退賠等是認定被告人真誠悔罪的重要因素。在環境犯罪案件中,通常難以找到具體被害人,也很難進行退贓退賠,故環境案件需要探尋一項類似退贓、退賠以征表犯罪人真誠悔罪的認定條件。而生態修復恰好可以擔起這一重任。被告人主動實施生態修復的,征表其人身危險性降低,及時修復受損關系,實現了認罪認罰制度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同時,生態修復本身需要完善的監督,才能保障其實施效果。將生態修復置于認罪認罰制度項下,可以最大程度地接受法律監督。例如,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檢察機關需要聽取、參考環保機關等的專業意見,綜合評判案件受損程度與實際修復情況,組織各級專業主體參與到案件中,對生態修復效果起到保障監督作用。
根據《認罪認罰意見》,犯罪人主動實施生態修復可以作為認罪認罰的條件之一。生態修復既表明犯罪人已接受并承認自己的犯罪事實,也體現了犯罪人對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及其危害性有了深刻的認識,具有悔罪表現。因此,實施生態修復可以構成認罪和認罰的要件。反之,如果犯罪人有賠償能力或修復能力而不履行相應的義務,就不能認定其具有認罪認罰的意愿和態度,也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制度。當然,也要考慮到犯罪人的具體情況和實際困難。如果犯罪人確無能力恢復生態或者受損的生態環境客觀上無法原地恢復,但犯罪人愿意接受刑罰處罰、賠禮道歉等其他方式以彌補損失的,仍應當認定其具有悔罪情節和認罰意向,可以從寬處罰,只是相對于其他實施生態修復者而言,其從寬幅度應當適當減少[12]。
1.減少不必要的羈押
根據刑訴法相關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沒有人身危險性的,公安機關可以不提請逮捕;檢察機關認為沒有社會危險性的,可以不予批捕。通常,在偵查階段,出于案件偵破與證據收集的需要,很難達成不予逮捕的條件。但是,到了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如果能夠實施或承諾實施生態修復,并達到環境行政部門的驗收標準,足以表明其社會危險性較低,可以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為取保候審,無需繼續羈押。此種做法減少了對司法資源的占用,還可減輕對犯罪人人身自由的剝奪和限制。
2.提高不起訴適用率
對符合條件的認罪認罰案件作出不起訴處理,體現了實體從寬的原則,是審前案件繁簡分流的重要環節。通過認罪認罰制度,各方可以在審前就案件事實和預期判決等達成一致意見,避免了不必要的訴訟程序。在環境犯罪案件中,如果犯罪嫌疑人已經實施或承諾實施生態修復,并經過環境行政部門的驗收,表明其對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有了深刻的認識和悔改,且案情輕微無需判處刑罰的,檢察機關可以作出不予起訴的決定。這有利于提高不起訴適用率,激勵犯罪嫌疑人主動實施生態修復,盡快恢復受損的生態環境,同時,減少刑罰烙印對犯罪人的不利影響,也減少對犯罪嫌疑人人身自由的剝奪和限制,有助于其及時回歸社會,消除不穩定因素。
3.免于啟動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在認罪認罰制度下,犯罪人主動實施生態修復可以作為免于啟動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條件。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目的是彌補被告人污染行為造成的生態損害,但這需要在刑事審判之外另行審理民事部分,而且民事裁判生效后還可能面臨執行困難的問題。而如果犯罪人在審前或審中就完成或承諾完成生態修復,并經過環境行政部門的驗收,就說明其已經消除了對生態環境的危害,達到了附帶民事訴訟的目標,因此無需再啟動附帶民事訴訟的程序,只需審理刑事部分即可,剩下的只是監督執行修復的過程。這樣做不僅加快了庭審進程,也有利于盡早恢復受損的生態環境。
4.擴大速裁程序的適用空間
在認罪認罰制度下,如果犯罪人主動實施生態修復,就可以免于啟動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從而為適用速裁程序創造了條件。速裁程序是一種簡化的刑事訴訟程序,適用于沒有爭議的案件,無需進行調解或和解。速裁程序由法官獨任審理,可以省略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等環節,節省庭審時間,提高訴訟效率。在環境犯罪案件中,如果犯罪人已經消除了對生態環境的危害,并與檢察機關達成了認罪認罰的協議,就無需再啟動附帶民事訴訟的程序,可以適用速裁程序。這樣做既有利于盡快恢復受損的生態環境,又有利于簡化訴訟程序,減輕司法負擔。
筆者借鑒我國認罪認罰改革試點中采取的“階梯式從寬量刑機制”,即根據犯罪人認罪認罰的時間和態度,確定不同程度的從寬幅度,以鼓勵犯罪人盡早盡快認罪認罰。本文在此基礎上,結合環境犯罪案件的特點,提出構建階梯式從寬量刑體系。
1.根據反映辦案價值量的因素構建階梯式從寬量刑
通常認為,辦案價值量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認罪認罰為司法機關辦理案件提供的幫助作用;二是認罪認罰為司法機關節省的司法資源數量[13]。通常,認罪認罰的階段越早,其為司法機關辦理案件提供的幫助作用越大,可節約的司法資源數量就越多,就越有利于實現刑罰的及時性。例如,在環境犯罪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如果犯罪人實施或承諾實施生態修復,檢察機關可以根據案件性質適用免除羈押,采取取保候審等方式;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主動實施生態修復的,檢察機關可以考察適用不起訴或輕緩求刑等;若在審判期間被告人作出生態修復承諾,可以免于啟動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同時在程序上還可選擇適用更加簡易、快捷的程序,也可在求刑上從寬考量。犯罪人在審判階段才實施或承諾實施生態修復,其節省的司法資源較少,對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的認識和悔改也較晚,因此其從寬幅度也應當相應減少。
2.根據教育改善難度構建階梯式從寬量刑
教育改善難度征表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與復歸社會的難易程度。實踐中生態修復手段基本可分為兩類:金錢化方式與非金錢化方式。相比采取非金錢化的修復方式,繳納生態賠償金的方式往往帶有濃厚的象征性色彩,尤其是在損害無法修復的場合,金錢化方式更像是一種象征性的懲罰,而不是一種有效的修復。故筆者提倡確立非金錢化方式優于金錢化方式的立場,以限縮金錢化修復的泛濫。例如,在可以原地修復的場合,行為人可在環保部門指導下按計劃完成科學修復;在無法原地修復的情形下,也鼓勵“異地同質”的替代性措施適用。由此可根據犯罪人實施或承諾實施生態修復的方式和效果,確定不同的從寬幅度,以鼓勵犯罪人盡早盡快采取自為型的修復措施。這既符合人身危險性和教育改善的基本要求,同時也可以避免“以錢買刑”“權力尋租”等問題的出現。
生態修復具有周期長、專業性強的特點。為了達到生態修復效果,必須調動公檢法、生態環境、社區矯正、財政等部門發揮各自優勢,形成各部門在刑事司法中的協同協作工作機制。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制度下發揮主導作用,負責監督犯罪人履行或承諾履行生態修復的義務,同時以環境資源、社區矯正、財政等部門作為具體監督主體,構建全流程有效的生態修復監督聯動機制,具體如下。
其一,檢察機關作為牽頭單位,通過提前介入案件,與環境行政部門等機關協同工作,完成認罪認罰的程序。檢察機關應該聯合環境行政部門,對犯罪嫌疑人實施或承諾實施的生態修復進行驗收評估,并聽取各方意見,制定科學合理的量刑建議。
其二,檢察機關聯合環境資源部門或第三方監測機構建立定期跟蹤生態修復制度,對生態修復進展、后續的工作都記錄在冊,形成完備的檢察監督執行檔案[14]。
其三,檢察機關聯合社區矯正機構對適用緩刑的被告人修復情況進行監督。對違反矯正制度的被告人及時進行糾正;如果犯罪人拒不改正,可請求法院依法撤銷緩刑[15]。
其四,檢察機關聯合環境資源、財政等部門形成對刑事案件生態修復賠償金的監督管理。生態修復賠償金應統一繳至行政主管部門專用賬戶,由環境行政部門根據修復計劃使用經費。行政部門在收款后,需要向法院、檢察院及時留底報備,保證專款專用。
其五,充分發揮檢察機關“巡回檢察”“回頭看”等機能,對不起訴案件或量刑從寬案件的生態修復情況進行定期巡查,對修復中存在的錯誤情況及時進行糾正,以形成一套覆蓋環境犯罪治理全階段的監督體系。
生態修復是一種符合恢復性司法的發展趨勢和國家倡導的綠色發展理念的措施。在環境犯罪案件中,將生態修復納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為生態修復提供有效的激勵和監督,同時也可以節約司法資源,提高司法效率,實現刑罰與生態修復的有機結合,是在現有法律體系下解決環境犯罪問題的較優選擇。另外,生態修復的重點在于執行。生態真正得到恢復,才能實現環境犯罪治理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將生態修復主導部門從審判機關轉向檢察機關,具有制度分工上的合理性,為環境行政部門與第三方評估機構參與環境刑事司法進程開辟了通道,也為執行監督增添了一份重要保障。未來,生態修復的適用必將與時俱進。但“對犯罪人的從寬激勵、對環保部門的科學配合、對修復效果的司法監督”,仍然可以作為環境犯罪治理的基本理念,也為生態修復的后續發展提供指引。
[注 釋]
①刑事領域關于生態修復的規定體現為2016年《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與2019年《關于辦理非法采礦、破壞性采礦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②例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環境污染刑事案件的審理指南(一)》中將承擔生態修復狀況作為污染環境罪量刑的重要因素;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加強環境資源審判工作為推進綠色發展提供司法保障的實施意見》將補種復綠、增殖放流等環境資源恢復行為,納入被告人的量刑情節予以考慮;《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污染環境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實施細則》將被告人是否積極實施生態修復作為緩刑適用的考察條件之一。
③參見黑龍江省亞布力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黑7524刑初7號。
④參見吉林省臨江林區基層法院刑事判決書,(2021)吉7601刑初15號。
⑤參見黑龍江省海林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1)黑1083刑初111號。
⑥參見黑龍江省七臺河市茄子河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1)黑0904刑初71號。
⑦參見遼寧省沈陽市渾南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2)遼0112刑初270號。
⑧參見遼寧省沈陽市渾南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1)遼0112刑初395號。
⑨參見遼寧省新民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遼0181刑初105號。
⑩參見遼寧省本溪市南芬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遼0505刑初30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