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會計師參與數字平臺企業算法審計的思考

賀勇 尹思

一、引言

數字經濟正在成為引領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數字平臺企業是數字經濟最成功的組織模式，占據著絕對重要的位置。如果沒有谷歌、亞馬遜、臉書、推特與蘋果等平臺企業，美國的數字經濟將一蹶不振；如果去掉阿里巴巴、騰訊、美團、抖音、百度、京東和拼多多等平臺企業，中國的數字經濟也將黯然失色。算法技術是數字經濟發展的核心驅動力和底層架構，在推動數字平臺企業迅猛發展的同時，衍生出一些技術風險和社會風險，如算法操縱、算法控制、算法歧視、算法黑箱、算法沉迷等。健康發展是數字經濟的內在本質要求，從一定程度上看，數字平臺企業的健康發展，代表著數字經濟本身的健康發展。《“十四五”數字經濟發展規劃》明確提出要健全數字經濟治理體系，強化協同治理和監管機制，完善多元共治新格局。在數字經濟治理體系中，不可避免要對數字平臺企業進行重點治理。目前我國主要由國家網信辦、工信部、各地通信管理局等部門圍繞違法違規對數字平臺企業及其算法開展日常監管和技術檢測。算法審計是算法治理的有效工具，起到促進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作用；注冊會計師審計作為一種增信機制與治理機制，可以參與到數字平臺企業算法審計中來。一方面，把數字平臺企業的算法作為一種審計對象拓展了注冊會計師的業務邊界，適應了數字經濟發展對獨立審計的需要；另一方面，由于有超高的職業道德要求，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可以在不侵害算法設計與應用主體商業秘密的前提下消除算法可能對公眾造成的不利影響，對解決橫亙在算法主體和公眾信任之間的算法透明和算法解釋難題方面具有可行性。因此，注冊會計師參與數字平臺企業算法審計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二、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的依據

近年來，我國政府積極探索數字經濟的有效治理和監管，頒布了一系列法律與規章制度，如表1所示。其中《個人信息保護法》明確了數字平臺企業委托專業機構進行合規審計的要求；《關于加強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綜合治理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算法治理意見》）和《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以下簡稱《算法推薦規定》）是我國首次出現“算法”字眼的法律文件，創新性地構建了多維一體的算法監管體系。這些法律法規為注冊會計師參與數字平臺企業算法審計提供了制度依據。

表1 我國數字經濟主要法律法規中有關算法治理與審計的條文匯總

三、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的目標與內容

（一）注冊會計師算法審計目標

理論上，審計目標可以分為表象、中間和本質三個層次，其中表象層次旨在提高相關信息的質量，中間層次的考察重點在于經濟活動對于其特定標準或原則的遵循情況，而本質層次則是保證和促進受托經濟責任的全面有效履行（鄭石橋，2016）。算法使得數字平臺運行日益“自動化”，平臺傾向以“技術中立”和“算法黑箱”為由逃避法律責任，但是當技術造成了損害后果時，如果不能穿透技術面紗，明確責任承擔的主體，解決“誰負責”的問題，那么就會存在潛在的責任缺口，所有的治理努力也將失之空泛（張凌寒，2021）。算法審計作為數字經濟時代一種新型審計類型，其審計目標不僅要基于審計理論，更要切實考慮數字經濟的發展要求。《“十四五”數字經濟發展規劃》提到，我國數字經濟的發展目標之一就是數字經濟治理體系要更加完善。因此，根據國家發展數字經濟的要求，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的宏觀目標就是通過發揮審計作用健全算法治理體系，維護國家安全和社會公共利益，推動數字經濟健康發展。而其微觀目標在于以場景化和精細化分類監管為前提，通過對算法運行的全過程審計監督和效果評價，提出審計意見，提高算法信息質量，落實算法責任主體，保障算法治理工作的全面有效履行。

（二）注冊會計師算法審計內容

《算法推薦規定》等法規的出臺，使得各類提供算法推薦服務的數字平臺企業與互聯網公司都在監管范圍內，并通過算法備案制度將數字平臺企業算法作為直接的規制對象，以固定的問責點對數字平臺企業進行主觀過錯認定，判斷數字平臺企業是否有效評估、控制、糾正算法帶來的危害。因此，算法審計的客體即責任主體可以明確為承擔算法責任的數字平臺企業。算法審計以算法為審計對象，區別于傳統的財務審計和IT審計，不能完全根據傳統的審計規范對算法審計的內容進行界定，需要綜合考慮算法治理的主要方向以及算法存在的潛在風險等。根據算法特性以及《算法推薦規定》等法規所提出的算法治理要求，注冊會計師對數字平臺企業算法進行審計需要深入分析算法機制機理、模型、數據和應用結果等，評估算法設計、部署和使用等環節的缺陷和漏洞，避免算法應用產生的社會公平、道德倫理、內容管理等安全問題。

如表2所示，算法審計內容因算法治理的不同階段而異。在算法設計階段，注冊會計師應重點關注算法設計機理及數據的選擇，圍繞算法的合規性、可理解性、可行性、透明性等展開；在算法運行階段，算法審計重點關注算法程序運行以及相關人員的管理部署，圍繞算法的合法性、一致性、自主性等展開；在算法后果階段，算法審計則重點關注算法運行帶來的經濟后果和社會效益，圍繞公平性、科學性、法制性等展開。由于算法更新速度快、內在機理復雜等特性，算法審計不能局限于固有的審計思路，需要在持續跟蹤的審計過程中及時調整審計重點和審計方向，切合算法應用場景展開科學合理的算法審計程序。

表2 算法審計內容與目標

作為一項重要的監督機制，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的重點內容至少應包括兩方面。其一，審查算法設計程序的合規性與一致性，程序合規性是算法設計要符合當前的法律法規，程序一致性即規則必須一體適用，不能單為某個人選擇不同的程序，算法運行下的決策行為應當確保每一項決策都運用相同的規則或政策，這不僅需要算法審計人員對算法的源代碼進行靜態分析，更需要動態檢測程序運行時的狀態，嚴格稽查以排除算法歧視、大數據殺熟等問題；其二，監督算法運行的規范性，算法作為一門賦能技術，即使在算法設計層面合法合規，一旦應用到具體的商業模式當中也可能產生新的風險，因此算法審計必然嚴肅監督算法運行過程的規范性，防止算法在運行過程中由于追求經濟利益而觸碰道德法制紅線，設置誘導用戶沉迷、過度消費、侵犯用戶隱私安全的惡意行為。此外，由于算法本身固有的動態性和復雜性，算法運行時的技術偏差也應該是算法審計的重點。

四、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的路徑

（一）協助監管部門開展算法風險等級評估

《算法治理意見》中提出“算法分級分類安全管理”，通過精準治理有效識別算法風險，明確算法的備案內容。《“十四五”數字經濟發展規劃》強調協同治理和監管的多元共治。經過監管機構的委托，注冊會計師可以參與評估算法的內容類別、輿論屬性、用戶規模、應用場景、影響程度、復雜程度、技術的敏感程度以及算法可能引發的風險程度等來界定算法等級。特別是對算法風險的評估等級如果高于預估值，則立即啟動預警，報告監管部門督促平臺企業持續改進，管控算法安全；如果算法風險的評估等級較低，僅對個人或小范圍內群體產生影響且算法運行機理簡單易控，則可以采取企業內部審查監督，形成日常審計文件，事后出現風險問題再問責處理。通過對算法的初步分級管理有序開展算法審計程序，不同的等級類別采取不同的監督管理方式，既有效節約了審計資源，也對算法審計主體和內容有明晰的規范。

注冊會計師對算法風險的評價機制以客觀性、謹慎性和準確性為原則導向，可以從兩方面開展。（1）評價算法的管理體系。盡管目前算法的風險大多聚焦在技術層面和道德層面，但是企業管理層和治理層是否對算法存在的潛在風險及時采取積極的治理措施從而保障算法運行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算法在運行時是否考慮到這一層面設置自動預警機制，這對作為數字經濟核心技術的算法發揮積極作用都至關重要。（2）評估算法的社會效益。在數字經濟時代，算法正在由工具、實踐層面抵達社會安排和制度規范層面，人類在享受數字化帶來的便捷生活的同時，也將個人對于生活的諸多決定權讓渡給了算法（孫萍，2021），算法與人們生活已經形成密切的關聯關系，因此，評估考察算法運行實施后的社會效果，如用戶的滿意程度、算法體系的便民程度、算法的隱私保護程度等都是規范算法安全的重要指標。

（二）為平臺企業提供內部算法審計服務

平臺企業應該建立完善的算法內部審計制度，對算法設計與運行情況開展算法審計工作，內部算法審計人員通過事前審計及時介入，預防和預警算法設計背后潛在的風險漏洞。在缺乏專業人員的情況下也可以外包給行業經驗豐富的注冊會計師。作為更為獨立的外部審計人員，注冊會計師可以從平臺企業內部和外部兩方面對算法進行初步的風險調查和風險評估，為算法責任主體的平臺企業提供內部算法審計服務。通過內部算法審計的預防機制確保算法設計的核心程序和代碼得到充分審核稽查，增加算法的可解釋性，有效減少算法決策失誤，打破人工智能的算法黑箱，同時也可以提升用戶對算法的信賴程度和交互程度。

注冊會計師了解算法的外部信息主要是了解平臺企業的基本情況，例如企業所處的行業現狀和發展趨勢、國家對該行業的衡量標準及技術指標等、宏觀經濟形式對該企業的影響、企業經營特點、企業以前年度問題等。了解算法的內部信息則重點關注算法本身，例如算法的設立意圖、運行機理、內在邏輯、數據來源、價值觀念等。注冊會計師需要了解的信息可以通過算法備案信息獲得，也可以采取訪談、問卷、觀察、分析等方法獲得。張超（2021）認為依托平臺的算法審計直接從平臺獲取源數據，主要分為代碼審計、審計工具審計和爬取審計。注冊會計師在遵循保密原則的前提下合法合規取得平臺企業算法的源數據，結合企業算法的備案信息，從代碼層分析初始的程序瑕疵或者安全漏洞，確保算法的可靠性和安全性。通過充分的調查，總體把握平臺企業算法的大致情況，理清整體的審計思路，確定算法重點和薄弱點進行測試，為平臺企業后續改進算法設計與運行提供專業建議。

（三）接受公眾委托提供算法合規鑒證

平臺用戶重點關注自身福利是否受到侵害。從各國的算法監管思路來看，個人信息保護要求下的個人信息處理規則公開透明和個人信息自主決定權與算法黑箱模式形成沖突，雖然技術中立，但是算法的設計和數據的篩選都摻雜了人為因素，如果沒有獨立的第三方進行算法治理和監管，容易導致算法歧視和算法霸權，對用戶的權益造成影響。由于法律對個人信息人格性權益的認可，算法責任主體應當承擔相應的披露義務，明確告知公眾關于算法使用的基本邏輯，接受公眾的監督，保障個人信息主體對算法使用的知情權。作為增信機制，注冊會計師可以參與到平臺用戶權益保護的鏈路中，實現算法審計的敏捷治理功能。（1）用戶可以聘請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以維護自身權益。通過對數據的不同權屬進行明確劃分，注冊會計師對算法審計可以充分保障用戶對自身隱私數據的知情、解釋及使用權力，確保平臺企業的算法設計與運行不以犧牲用戶隱私為代價。（2）新聞媒體可以利用注冊會計師的工作對算法實施審計監督。雖然輿論監督在算法治理工作中已初見成效，但媒體本身具有的傾向性使得公眾對算法的關注及認知存在一定的偏差。而注冊會計師對于算法焦點事件的獨立鑒證可以進一步加強輿論監督的作用，能夠從算法治理的不同層面為政策落地提供參考意見。（3）行業協會及相關科研機構可以利用注冊會計師的工作對算法技術實施審計監督。一方面，行業協會可以有效利用注冊會計師的工作使行業更好地接受公眾監督；另一方面，算法研發機構也可以利用注冊會計師的工作有效推動算法傳播優化，與用戶建立良性反饋。審計人員可以通過問卷調查、社會公眾自愿參與的方式獲取用戶的真實自我報告數據，也可以設置審計程序模擬用戶輸出獲取算法數據，通過建立具有因果關系的審計模型對算法的透明性、可理解性、公平性、穩健性、一致性和隱私保護等發表意見。

注冊會計師的算法審計報告是對算法審計工作的全面總結，不僅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證明文件，同時也是公開的信息報告，直觀體現了算法的整體運行結果。算法審計報告除了具備傳統審計報告要素之外，還應充分發揮算法審計的評價和抵御作用，充分考慮算法的業務特性和應用場景后，對于算法的設計、運用和部署的整體系統影響發表意見，并以此作為算法問責的基礎，落實算法運行風險的主體責任，督促平臺企業對于所存在的問題依法進行規制整改，結合對平臺企業全過程審計過程中所發現的問題提出相應的優化建議，真正做到讓數字技術擔負起法律責任，建立起健康、公開、透明的監管體系。

五、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的制度保障

（一）完善算法審計的法律法規

我國數字經濟正處于發展的快車道，社會公眾對數字信息的自我保護意識還較薄弱，數字經濟道德邊界模糊，算法歧視、算法黑箱、大數據殺熟等一系列風險問題導致數字經濟出現健康隱患。在此情況下，加強制度建設，規范算法審計程序，提高算法的可審計性，完善算法審計的法律法規是保障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有利手段。現有相關法律法規提到了算法審計要求，但內容不夠完整，操作路徑不夠明晰，算法審計具體由誰執行以及如何開展并形成行業規模仍需進一步探索和規范。算法審計工作的法律依據不足，就必然會影響到數字經濟發展中對算法開展審計監督的權威性。因此，加快完善算法審計的法律法規勢在必行。首先，明確注冊會計師參與算法審計的法律地位，界定算法審計人員、審計對象和審計內容，以及注冊會計師對算法審計的法定職責和權限等，讓注冊會計師在算法審計過程中做到有法可依且有法必依；第二，不斷總結數字經濟時代開展算法審計的相關經驗，制定符合我國國情的算法審計準則體系和算法審計職業道德規范，從而促進算法審計的規范化和制度化；第三，完善注冊會計師對于算法審計結果的公開渠道，界定算法審計報告在算法問責中的作用，確保算法審計工作充分到位，審計處理結果正確得當，加強審計責任，塑造審計權威。

（二）建立算法審計人才的培養機制

算法審計的質量既與審計程序相關，也與審計人員的綜合分析能力有關。算法審計的對象和內容與傳統審計有很大的不同，它是一個涉及審計學、信息科學、法學與倫理學等學科交叉融合的新領域，算法審計對審計人員有更高的技術要求和勝任能力要求。審計人員相關能力素質配備不到位，算法審計工作就難以真正落實開展。提高算法審計力量，一要提高算法審計的社會影響力，讓社會公眾切實了解并接受算法審計的監督力量，豐富其對算法審計的認識才能更好吸引相關的技術人才，擴寬人才選拔機制和渠道；二要建立算法審計師制度，組織算法審計人員有計劃有系統地開展培訓和鍛煉，以充分的專業知識儲備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揭示算法設計與運行存在的問題；三要加強算法審計人才的道德觀念和專業素養，算法審計面臨著比傳統審計更復雜的審計環境和更嚴苛的信息保護要求，審計人員需要提升職業道德、專業素養、判斷能力、洞察能力和應對能力才能更好適應算法審計環境，提升算法審計質量。并且，對于算法審計人才的選拔不能局限于傳統的審計人才，對于信息技術的掌握也是很重要的衡量指標，提前布局和合理規劃才能真正建設一支高水平、高素質的算法審計人才隊伍。

數字經濟健康發展需要對具有社會影響力的算法“黑匣子”進行類似財務審計的審查，通過注冊會計師參與數字平臺企業算法審計工作可以將平臺算法設計與運行中可能產生的危害社會公平正義和民生福祉、影響市場公平競爭及行業可持續發展的行為進行全方位全過程的反饋，真正實現多方參與、有效協同的算法多元治理模式，從全局觀出發統籌及綜合平衡好各方利益，形成算法治理的良性循環。算法是數字經濟的核心技術，同時算法涉及平臺企業的商業秘密，注冊會計師可以有效平衡信息披露需求和技術保護。因此，有必要進一步完善現有關于數字經濟時代算法審計的法律法規，明確注冊會計師在算法審計中的職權與地位，界定算法審計報告在算法問責中的作用。同時，數字經濟的重要性與技術的專業性需要國家重視算法審計的制度建設與人才培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