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新 管靖宇
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鼓勵、幫助公民進行文學藝術創作是我國《憲法》明確賦予的權益。在《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十五條中,締約國各國的創作者享有從自己作品中獲得精神和物質利益的權利,有學者將之稱為“文化成果收益權”①。我國一向重視創作者權益保障,并有計劃地將該項權利落實到法律制度中,《著作權法》第一條便指明該法的立法宗旨是立足憲法,以達到保護著作權有關權益、鼓勵作品創作和傳播、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發展與繁榮的目的。
的確,作為藝術市場的活力源頭,藝術家權益保障是繞不開的命題。我國的著作權法體系便是通過具體權利設計,將創作者能夠從作品中獲得精神和物質收益的應然權利落實為實然的法律規范,為創作者提供法律保障。基于美術作品的特殊性,藝術家轉讓作品原件時的收益與其市場價值存在具體的差異,不能像文學家那樣仍可以從作品再版中繼續獲取收益。因此,賦予藝術家從作品流轉中分享利益的權利,也就構成了追續權的正當理由。歐盟國家在《追續權指令》的指導下相繼將“追續權”寫入本國法律,《伯爾尼公約》也對“追續權”作出了相應規定。作為伯爾尼成員國的中國,雖多次將追續權條款列入著作權法修改稿,但總是刪除,可見還需要對該權利進行追問:追續權在我國有無可能空間,又該如何進一步設計和規范。
追續權是著作權法體系中的一項重要權利,對藝術創作者而言,探究其制度設計,正是基于我國著作權法激勵創作、保障權益的立場,以起到對藝術家應然權利保障之價值。我國最早提出要對追續權進行研究的是吳作人先生②,之后國家在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稿中多次列入有關“追續權”的條款,在著作權法修改送審稿的附帶說明中也表明,引入追續權是為了“鼓勵創作,整合權利體系”。最后雖未被納入著作權法,卻與追續權的真正實施意義不謀而合。
在規定追續權的國家,權利一般是這樣實現的:藝術家通過法定方式(如拍賣)售出作品,作品在轉賣過程中價值上升,此時藝術家可依據追續權提取一定比例作品轉賣后的收益(簡稱“權利金”),甚至在藝術家過世后的一定年限,有些國家仍規定藝術家繼承人可以享有該項權利金。從以上實現過程可見,藝術家轉讓作品原件獲得的收益并非是一次性的,追續權使得藝術家能夠享有作品轉賣后的部分收益,實際上就是讓藝術家享有了類似我國其他著作權人—文字作品、音樂作品著作權人的“版稅”收益。
藝術家的生存困境是藝術市場逃不開的話題,以畫家為例,初學繪畫者從入行開始需日復一日學習基本繪畫技能,利用對色彩的感知力將個性與精神注入畫作之中,即使產出了畫作,也由于作品前瞻性與市場審美之間存在差異、藝術家與藝術商之間地位懸殊無法掌握對其作品定價權等原因,導致藝術家轉讓作品原件時所獲即時收益與其真正的市場價值并不匹配。如大師黃賓虹早年以賣畫為生,畫作定價一元一張(1952 年左右)卻無人問津,在黃老去世后其作品《黃山湯口》拍出3.45 億元高價,多幅作品創造了拍賣記錄③;20世紀70 年代齊白石先生的畫一尺10 元左右,李可染四幅畫作賣價350 元,同時期幾位重要畫家作品的收購價也僅為45 元一幅④。如今他們之中任何一位畫家的畫都漲幅近百萬倍,這些作品產生的巨大收益與藝術家賣畫為生時獲得的收益是天壤之別,藝術家本人或其繼承人卻無法參與作品收益的分享,如此差異,實不利于藝術家潛心創作,更不利于藝術市場的持續發展。
在當前的藝術市場中,作品價格水漲船高,但掙扎于理想與現實當中的藝術家也不在少數,在藝術追求與市場利益的現實博弈中,藝術家的精力卻不再聚焦于純粹的藝術創作,轉而致力于交易、應酬、包裝以達到賣出作品的目的。這在事實上造成了藝術市場的利益失衡,特別是對于青年藝術家而言,為了獲得穩定的現實收益,許多青年畫家或低價轉讓自己的作品,或改變自己堅持的藝術方向,甚至放棄藝術創作。對于占據市場優勢的藝術商而言,在這種利益博弈下,以“買斷”模式低價大量購入藝術家作品,并通過一系列商業運作來獲得作品升值后的差價。此種情況下,市場對于藝術創作者而言是不公平的,這種利益失衡,也會對藝術市場造成傷害,畢竟沒有藝術家則沒有藝術市場。而權利金既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藝術家的經濟壓力,鼓勵其堅持創作的熱情,又肯定了藝術商在賣出藝術家作品過程中所付出的努力,有效平衡了二者的利益。除了帶來經濟收益,權利金也是市場對藝術家自身價值的肯定。無論權利金計算方式為何,都應該遵循作品轉賣價值越高、藝術家所獲權利金越多的底層邏輯,轉賣價值正是作品市場價值的體現,越高的轉賣價值表明藝術家的作品越契合藝術市場的價值系統,藝術家本人也越能獲得市場的認可。
毋論藝術品的保險費、倉儲費等費用,隨著時間推移,藝術品本身也會發生一定損耗,特殊制作手段也對作品存儲狀態提出了要求,后續保養費用將是一項可觀的支出。這些費用化支出與作品本身價值存在著一定的正向關系,名氣越大的藝術家獲得的權利金相對而言越高,其作品的后續保養費用也將越高,故權利金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藝術家繼承人在藝術品保養上的經濟壓力;另一方面,在藝術市場中,因作品原件具有投資收藏價值,藝術家轉讓作品原件后無法和文字、音樂作品作者一樣,通過行使出版權獲得作品轉讓的后續收益,導致兩者地位存在失衡現象。故需有一項權利來彌補藝術家與其他著作權人地位失衡之缺憾,追續權正可起到彌補的作用。
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四條之規定,繪畫、書法、雕塑等以線條、色彩或者其他方式構成的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即為美術作品⑤。第四條所列大致覆蓋了我國傳統美術作品領域,不限于該規定列舉范圍,新形式的作品若符合該條規定亦可認定為美術作品。在傳統美術作品領域,作品通常以一定物質載體形式出現,故藝術家一般需轉讓作品原件以獲得經濟收益,這也是討論在傳統美術作品領域適用追續權的原因之一。
而追續權在該領域面臨的第一重困境是權利本土化的理論困境。我國著作權法修改稿曾將追續權反復列入卻又刪除,歸根結底是該項權利設計并不周延,反對追續權的聲音認為在中國適用追續權制度的時機并不成熟,現有的理論并不足以論證追續權制度在中國構建的合理性。目前我國對追續權理論研究較少,美術作品流轉的特殊性并未充分體現在我國部門法當中,主要是通過《著作權法》加以調整。要解決追續權理論困境,就要解決追續權制度的兩個核心問題:一是追續權權利保護作品類型問題,即是否所有美術作品都能成為追續權的保護對象;二是追續權權利性質問題。當前學界對追續權權利性質存在三種觀點:追續權屬作者的精神權利、追續權屬作者的財產權利以及追續權屬綜合性權利,前者兼有前述兩種權利性質,目前尚未有統一定論。我們認為解決該問題不在于形成統一的理論觀點,而在于設計我國追續權制度時,權利能否被放棄、被轉讓、被繼承,這也涉及到在追續權本土化過程中平衡好藝術家人格保護與經濟效益問題,解決好這兩個問題即可展開對追續權權利適用條件—權利、義務主體的認定、權利保護作品類型、權利保護年限、追續金計算方式等規范的設計。
第二重困境則是追續權的實施困境。在藝術家獲得權利金的過程中涉及三個環節,分別是誰支付權利金、如何支付權利金、權利金支付給誰。其中,由誰支付權利金是追續權義務主體問題,支付給誰是追續權權利主體問題,這兩個環節均可在理論階段予以解決。追續權實施的首要困境是權利金如何支付問題。我國版權局和音樂家協會共同發起成立了中國音樂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以下簡稱音著協),該組織承擔了向音樂著作權人轉付使用費職能。西方國家在發放權利金時也采取了這種集體管理組織的模式,加之有音著協成功的管理經驗,故我國追續權權利金在支付時也可借鑒這種方式。但需考慮到,音樂作品大多面向全體使用者,而美術作品具有私人屬性,其在流轉過程中常涉及到三方:藝術家—藝術中介(拍賣行等)—買家(收藏家等),在現實流轉中,有些美術作品藏家甚至不愿公開自己的身份,如此私人屬性,就需對集體管理組織進行特殊考慮。另一路徑是由近兩年來美術作品NFT 化帶來的“智能合約”模式,下文則將提到該模式為美術作品領域追續權的實現帶來的新契機。
NFT 是Non-Fungible Tokens 的縮寫,意為非同質化代幣,美術作品NFT化是將美術作品轉化為數字化代幣存儲在區塊鏈上,依托區塊鏈,NFT 美術作品變得獨一無二,具有不可被篡改性與可溯源性。當轉讓美術作品時,即轉讓了代表美術作品的代幣,受讓人獲得的是以代幣形式交易的數字資產所有權。在2021 年藝術市場交易年度報告中,NFT 藝術品交易占藝術市場的1.6%⑥,該交易形式出現的短短幾年里其占比已超過深耕藝術領域幾十年的攝影作品,掀起一波數字藝術品收藏熱潮。通過NFT 化美術作品,藝術家不借助任何實物媒介就能在虛擬空間進行創作,這就顛覆了以往美術創作需以物質材料作為載體的傳統模式。除了創作方式的變化,NFT 交易平臺可通過智能合約中的程序提前設定一定比例的傭金分配機制,使得藝術家能夠獲得作品轉讓時自動結轉的“版稅”。如在奇策公司訴原與宙公司NFT 美術作品侵權糾紛中,智能合約約定NFT 作品在流入二級市場后藝術家可獲得賣家賺取差價的2.5%作為“版稅”⑦。換言之,藝術家無需參與作品轉賣過程即可自動獲得作品升值后的收益,NFT美術作品作者通過數字化平臺客觀上實現了“追續權”。
傳統美術作品轉讓利益失衡困境亟需一項權利進行回應,NFT 化美術作品通過特殊交易生態使得“追續權”在傳統領域之外得以實現⑧。因此,為創造有利于創作者的創作環境,通過構建我國本土化的“追續權”制度,將NFT 美術作品作者享有的“版稅”擴展至傳統美術作品領域,是非常有必要的。
追續權制度起源于法國,歐盟國家在《追續權指令》的指導下相繼進行了立法,后該制度在全世界范圍內確立起來。經過幾十年的發展,追續權在大陸法系國家與英美法系國家均生根發芽,域外追續權立法與實施現狀也為我國追續權是否本土化與如何本土化提供了重要參考。根據權威機構Artprice 出具的2021 年度藝術市場報告,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仍占據世界藝術交易市場前五位,中國排名第二位⑨。其中英、法、德三國均對追續權進行了本土化設計,美國加州于1976 年實施轉賣提成費法⑩。
法國作為最早規定追續權的國家,早在1920 年便對該權利進行了制度構建,其早期立法不僅形成了追續權制度雛形,也推動了該權利被吸收至《伯爾尼公約》的進程。在法國,追續權適用于藝術市場專業人員以買方、賣方或者中介身份介入的交易,明確排除了私人交易,同時規定轉售人為追續權義務主體,付款責任歸于藝術市場專業人員;若轉售行為發生在兩個專業人員之間,則付款責任由賣方承擔。為與《追續權指令》一致,法國將權利金按固定比例提取方式修改為按滑動比例提取,由集體管理組織為藝術家們收取并發放,該集體管理模式也成為其他國家發放權利金的模式之一。
德國于1965 年形成了國內追續權制度框架,在法國以及《追續權指令》的影響下經歷了三次變動,制度核心規定在德國《著作權和鄰接權法》第26 條中,該條對權利適用范圍、權利主體、權利客體、權利金提取方式等都做出了詳細規定,德國民法中也規定了相應的制度以保證追續權的實現。與法國一樣,德國同樣采取了集體管理組織的形式,除去必要的管理成本,收取的權利金一部分支付給藝術家,一部分提交至德國的藝術家社會保險基金庫,余下部分則投入到支持和培育年輕藝術家的基金中?。
英國于2006 年通過《藝術家轉售權利金法案》,雖同樣規定由集體管理組織發放權利金,但是采取了不同于大陸法系國家的選擇性和競爭性集體管理方式,通過集體管理組織之間的競爭降低追續權運行成本,又賦予藝術家一定的自由選擇權?。考慮到國內藝術交易現狀,該法案通過后一段時間內權利金適用對象僅為在世藝術家,2012 年之后逝世不到70 年的藝術家作品可享有追續權?。英國權利金法案的反對者認為該法案會對英國藝術交易市場造成負面影響,導致藝術交易轉移至未設置追續權的國家,然而自該法案推行以來,并無直接證據表明追續權阻礙了英國交易市場的發展,英國仍是全球最大的藝術交易市場之一。
美國目前并未在聯邦層面規定追續權制度,但是加利福尼亞州曾于1976 年通過了轉賣提成費法(簡稱加州法案),在該法案通過后,美國多個州都曾提出創設追續權的法案。加州法案難以實行有多重原因,首先是美國1909 年《版權法》只保護藝術家作品原件或復制品原件首次售出時的權利,并不適用于藝術品轉售后的情況,故加州法案僅適用于聯邦版權法管轄范圍之外的問題。另外,加州法案并未采取集中管理方式,藝術家需自己主張追續權,而作品轉售信息往往很難獲得,這就導致藝術家獲取權利金難度增大。雖然加州法案實施效果不盡如人意,但美國仍然有過具體的制度實踐,并且自1992 年開始,美國調查部門持續關注世界范圍內設立追續權制度國家的實施情況,在得出該權利并未對藝術市場產生負面影響的結論后,美國聯邦對追續權立法持積極態度,并開始重新審視國內追續權立法的可能性與可行性。
我國著作權立法奉行大陸法系立法傳統,而追續權正誕生于大陸法系的法國,這就為追續權的引入提供了立法土壤;從權利的實施目的來看,追續權實質是為了激勵藝術家保持創作熱情,保障藝術家切身權益,與我國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相契合;從價值平衡角度來看,大多數藝術家需要通過轉讓作品原件獲得經濟收入,無法像文學家、音樂家一樣通過批量復制作品獲得收益,“追續權”恰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平衡藝術家與其他作者的地位;在立法趨勢上,全世界已有80 多個國家規定了追續權制度,且多為伯爾尼成員國。有學者提出,西方藝術家能夠在本國或其他伯爾尼公約成員國享受追續權帶來的收益,而因為我國沒有追續權的相關立法,導致我國藝術家無法獲取同其他成員國藝術家一樣的對等待遇,這是不公平的,對藝術家的創作熱情也是一種打擊;從藝術市場繁榮度來看,我國已成為世界最大藝術品交易市場之一,這也為追續權本土化提供了有利的市場經濟環境。
追續權在著作權法修改送審稿中是這樣規定的:“美術、攝影作品的原件或者文字、音樂作品的手稿首次轉讓后,作者或者其繼承人、受遺贈人對原件或者手稿的所有人通過拍賣方式轉售該原件或者手稿所獲得的增值部分,享有分享收益的權利,該權利專屬于作者或者其繼承人、受遺贈人。其保護辦法由國務院另行規定”?。首先應當肯定該送審稿引入追續權的前瞻性,但是該權利條款并未明確追續權實施的義務主體、最低轉售金額以及保護期限,對權利所保護的客體范圍及轉售方式的規定也有不合理之處。基于此,我們對追續權條款的不足之處提出如下改進建議:
(1)權利適用條件
①權利保護作品類型
明確追續權所保護的作品類型是構建追續權框架的首要任務。《追續權指令》將作品保護限定在“藝術品,尤其是美術作品原件”,《法國知識產權法典》?122-8 條規定“平面及立體作品原件”受到追續權保護?,德國追續權保護的類型限于“美術、攝影作品原件”,英國將保護對象限縮在“經藝術家本人完成且授權”的雕塑作品。各國立法普遍將追續權客體限制在視覺藝術品范圍內,將“文字、音樂作品手稿”這兩種類型排除在外。如前所述,追續權的實施可以平衡藝術家和其他著作權人的地位,如果將文字和音樂作品手稿這兩種類型作品包含在內,會構成對其他著作權人的雙重保護,這就與追續權的立法目的相沖突。因此,可參照其他國家立法,排除“文字、音樂作品手稿”這兩種類型。追續權應當保護的作品類型主要包括:
一是具有不可替代性的美術作品原件。送審稿將美術作品原件列為權利保護對象具有合理性,隨著技術的不斷發展,美術作品可通過一定手段進行復制,比如雕塑作品應用在家居裝飾領域,此時美術作品的流轉不再僅以原件為載體,而是可通過規模化的復制品流轉產生經濟價值,此種流轉與一般商品無異,其價值更是無法與作品原件比肩,因此無需利用追續權進行特殊調整;而美術作品原件的不可替代性在于即使是同一作者、以同一創作形式,也無法創作出兩件完全一樣的作品;反之,一旦美術作品原件遭到損毀,比如傳統書畫、雕刻作品,往往無法復原,即使以一定手段修復,其價值也與原件存在極大差別。因此對于美術作品而言,美術作品原件更具特殊意義,故討論追續權制度應以美術作品原件而非復制品為基礎?。
二是被視為原件的美術作品。既然美術作品原件具有不可替代性,那么由藝術家制作的兩件相似作品、甚至是利用一定數字技術完成的兩件相同作品是否可以認定為美術作品原件?對于這項疑問,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提供了立法參考,在?122-8 條將藝術家親自創作或者在藝術家親自或指導下完成的限量作品規定為美術作品原件,由此解決了作為“復制品”的美術作品是否具有原件價值的問題。故在美術作品原件問題上,既包括藝術家親自創作的“孤品”,又包括藝術家親自制作或者指導制作的限量作品,我們認為這個限量應規定在兩件以內,超出這個范圍則不能視為原件。
三是美術作品NFT 化可否視為原件?對于這種類型的原件認定問題,學界是存在爭議的。畢竟美術作品NFT化后無需借助復雜工具即可進行精確復制,導致美術作品原件和復制件難以進行區分,實際上打破了兩者的壁壘,甚至在NFT 化的情形下,美術作品原件概念消失,對“美術作品原件”保護的必要性也就不復存在了。特別是數字技術的復雜性與變化性,難以在立法上窮盡對NFT 美術作品原件的列舉,而且美術作品NFT 化,藝術家可通過智能合約獲得版稅,是否還需要追續權進行調整呢?其實,在我們看來,NFT 化并沒有改變作品原件屬性,而且在立法技術上也可以實現定義NFT 美術作品原件—存儲在區塊鏈上的NFT 美術作品本就具有獨一無二的標識,加之藝術家可以通過電子簽名或者特殊的電子標記對其作品進行認證,其簽名或標記同樣具有不可篡改性,符合前述美術作品原件“不可替代性”特征。具有如此特征的NFT美術作品以及在藝術家親自或在其指導下完成的限量NFT 美術作品,即可認定為NFT 美術作品原件,可受到追續權保護,只不過智能合約生態下的保護機制會比通過集體組織人工收取權利金來的更加有效率。
②明確作品轉售方式
送審稿中將“拍賣”規定為作品轉售方式,范圍較為窄小。從有利于追續權實現的角度而言,轉售方式需可追溯,藝術家才可能從一定途徑獲取作品轉售信息從而獲取權利金。域外立法雖對轉售方式的規定有些差別,但大致在拍賣行、畫廊、藝術經銷商等中介機構范圍內,本質上都屬于藝術品的公開交易。而僅僅將“拍賣”列為觸發權利的法定轉售方式,不僅排除了通過公開方式流轉作品的其他藝術家的權利,也極可能降低拍賣行在二級市場的競爭力。基于以上原因,將作品轉售方式規定為“公開方式交易”更為合適。
③明確追續權法定最低轉售金額
《伯爾尼公約》并未對觸發追續權的最低金額做出規定,該數額由成員國根據本國情況自行規定。最低金額若設定過高,受到追續權保護的藝術家數量則越少;如若設定過低,則會增加賣家的經濟壓力。故法定最低轉售金額的設定需兼顧權利人和義務人的利益要求。另作為伯爾尼成員國,秉持互惠原則,無論是最低轉售金額(或轉售金額區間)還是計算百分比,都不宜與西方國家設定的金額存在過大的差距?。為降低疫情影響,藝術市場數字化轉型加速,由此打破了地理壁壘,美術作品的流轉不再限于區域內和區域間,而是全球性流動,形成了藝術交易全球化,此時權利金的設定不僅要考慮到我國藝術家的切身權益,還應將目光投射至全球藝術家。
那么權利金的提取是否都應按照法定方式計算呢?如前所述,權利金是為了矯正失衡利益,若轉售方愿意支付更高比例的權利金,法律應當尊重“意思自治”原則,法定的權利金計算方式能夠起到托底作用,在藝術家因某些原因被迫無法獲取權利金時給予強制性保障。
(2)權利主體
送審稿將“作者或者其繼承人、受遺贈人”規定為權利主體,《法國知識產權法典》?123-7 條則將受遺贈人排除在外,規定追續權由繼承人享有;英國《藝術家轉售權利金法案》將作者、繼承人、受遺贈人和其他合同約定的權利繼受人均列為權利人。對比之下可以發現,法國禁止追續權被轉讓,英國立法則恰恰相反,允許追續權自由轉讓。產生分歧的原因在于大陸法系的著作權法重視作者人格保護,而英美法系“弱”人格保護,更注重經濟自由和經濟效益。我國著作權法雖奉行大陸法系立法傳統,但同樣借鑒了歐美國家著作權立法經驗。國家版權局在送審稿的附帶說明中將追續權闡述為“報酬請求權”,從法理角度而言,財產權可以被轉讓和繼承;但就保護藝術家權益角度而言,一旦允許自由轉讓追續權,處于弱勢地位的藝術家就會“被迫”放棄該權利,這就與保護藝術家權益的初衷相悖。將受遺贈人列為權利主體,一方面大大縮小了追續權的轉讓范圍,另一方面又兼顧了經濟效益,故將權利主體列為“作者或其繼承人、受遺贈人”是較為全面的。
(3)義務主體
送審稿對追續權義務主體并未做出規定,域外立法也存在細微差異。歐盟《追續權指令》第25 條將出賣人規定為義務主體,《法國知識產權法典》也規定追續權由轉售者履行;英國規定由出售者和經營者共同負擔權利金,德國著作權法26 條規定讓與人也即出賣人承擔支付義務,如果是私人賣家,藝術商和拍賣商對于提成費的支付承擔連帶責任。德國雖通過連帶責任的方式將藝術商和拍賣商規定為義務人,但也是在賣家無法履行支付義務的前提下才轉由藝術商和拍賣商承擔,之后可通過民法上的求償權要求出賣人返還。參考以上國家立法,將出賣人規定為義務主體是各國的普遍做法。我國可采取分步立法的方式,第一階段將出賣人規定為追續權的義務主體,此種規定也符合大多數國家的立法模式;根據條款的實施情況,在第二階段參考德國的做法,當出賣人為私人賣家時,由藝術商和拍賣商承擔連帶責任。我國藝術交易市場還未形成像蘇富比、佳士得一樣的大型專業拍賣商,多為中小型拍賣行,缺乏成熟的經營管理模式,在立法上要求拍賣商承擔連帶責任易加重拍賣商的經濟負擔,也很可能對二級市場造成負面影響,故采取分步立法的方式對我國藝術市場而言更為穩妥。
(4)追續權保護期限
送審稿中并未明確追續權保護期限。我國著作權法采用的是作者終身加死亡后固定期限的模式,將其設置為50年。而歐盟國家將著作權保護期限設置為70 年,原因有二:一是由于人口可預期壽命延長,有必要延長著作權的保護期限以照顧兩代人的權益,二是可以解決歐盟內部著作權保護期限不一的問題。法國未對追續權設置特殊的保護期限,與其他權利一樣享受70 年的保護期。我國也有學者提出,藝術品的升值需要經過漫長的時間,應當將追續權保護期限規定在70 年。我們認為將追續權保護期限規定為50 年更為合適,延長追續權的保護期限且將其特殊化,是對其他著作權人權益的損害,采用“50 年”的標準與我國著作權法其他權利保護期限一致,也可兼顧藝術品的時間價值。
藝術家權益保障研究是一項具有張力的課題,對藝術家本人而言,最為關切的是切身權益的保障與實現,對于其身處的藝術市場而言,良好的藝術市場生態與藝術家之間是雙向成就。藝術家不僅是藝術市場的供給者,還是市場審美的引導者。追續權所成就的不是在藝術市場裹挾下粗制濫造的迎合者,而是作品本身具有審美價值卻在當下未被挖掘的潛心創作者。青年藝術家在藝術市場成長的過程中應當得益于法律對其切身權益的保護,受益的藝術家又可反哺這一美學系統,如此良性循環實為美術作品追續權研究之意義。
在全球疫情影響下,中國藝術市場逆勢上揚,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藝術交易市場,傳統美術作品交易切斷了藝術家與作品轉賣后續收益之間的聯系,為矯正此種交易模式帶來的藝術家利益失衡,有必要對追續權進行更符合藝術市場發展、更立足于我國藝術生態的可能性分析與制度設計。縱觀世界范圍內的追續權立法,幾乎所有重要的藝術市場都對追續權進行了本土化回應,如英國、法國、德國,美國也重拾對追續權立法的必要性調查,這些都對我國釋放出追續權立法研究的信號。隨著近年來全球數字技術的發展,傳統藝術拍賣與藝術創作呈現出數字化轉型的新趨勢,我國也將數字創意產業定位為產業升級新形態?,這意味著我國實施追續權的時機更加成熟。追續權制度設計既可秉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可乘數字技術高速發展的東風,根植我國現實,為藝術家創造出更加公平的創作環境。
注釋:
① 楊利華:《從應然權利到實然權利:文化權利的著作權法保障機制研究》,《比較法研究》,2021 年第4 期,第128-142 頁。
② 周林:《藝術法立法與實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7 年,第18 頁。
③ 中國嘉德2017 年春季拍賣會,2017 年6 月19 日,https://www.cguardian.com/auctions/item-detail?categoryId=GD-2017-CN005-008-018&itemCode=706,2022 年10 月7 日。
④ 易蘇昊:《許化遲:藝術人生路,崢嶸歲月稠》,《 投 資 圈》,2017 年9 月1 日,http://www.investcircle.cn/web/article.asp?content=417,2022 年10 月14 日。
⑤ 國務院:《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2013 年1 月30 日,https://flk.npc.gov.cn/detail2.html?ZmY4MDgwODE2ZjNjYmIzY zAxNmY0MDk4ODA2NjA0ZmM%3D,2022年3 月28 日。
⑥ Artprice:《2021 年度當代藝術市場報告》,2021 年12 月31 日,https://zh.artprice.com/artprice-reports/zh-the-art-market-in-2021,2022 年3 月22 日。
⑦(2022)浙0192 民初1008 號民事判決書,杭州互聯網法院。
⑧ 張惠彬、張麒:《NFT 藝術品:數字藝術新形態及著作權規則因應》,《科技與法律》,2022年第3 期,第42-50 頁。
⑨ 同注⑥。
⑩(美)倫納德·D·杜博夫、克里斯蒂·O·金著,周林譯:《藝術法概要》,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 年,第145 頁。
? 戴哲:《德國追續權立法及其啟示研究》,《德國研究》,2016 年第2 期,第44-46、130 頁。
? 顧成博:《英國追續權制度構建對我國的借鑒意義》,《理論月刊》,2015 年第11 期,第89-93 頁。
? 劉大成:《歐盟追續權制度在我國<著作權法>中的適用探討》,《科技與出版》,2018 年第4 期,第79-83 頁。
? 國務院法制辦公室:《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征求意見》,2014 年6 月10 日,http://www.gov.cn/xinwen/2014-06/10/content_2697701.htm,2022 年3 月2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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