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張迪




去年9月份,九果樂隊正式重組。幾個人兜兜轉轉,還是聚在了一塊兒,心底的情懷細碎地向外冒著光亮,他們以音樂之名拾掇、拼貼著它的模樣。杜奇聰、劉貞岑、陳喆是多年的老友,三人同在山東地區,走動得較為頻繁。莫莫是杜奇聰在樂展認識的朋友,以前是彈指彈吉他的,后來改道彈了貝斯。
在這之前,杜奇聰一直發展個人的吉他事業,那個年代的樂手大多受到了Beyond影響,開始認識吉他并日漸為之癡狂。踏上舞臺的最前端,裹卷進電音的歇斯底里,他以最出圈的炫技掀翻整個場子的潮涌,享受著臺下振聾發聵的尖叫與簇擁。可時間久了他覺得空落落的,當初學吉他并不是為了單純演奏,更純粹的想法是玩樂隊。
執念在他身體里面生根抽芽,在等待時機成熟的日頭里,他眼見一些機會悄然溜走,頓感惋惜,想著不能再將心力耗費下去,便跟劉貞岑和陳喆提出組隊想法,多年的默契讓這件事水到渠成般順遂。杜奇聰尋思著招募一個女貝斯手,便向人脈廣博的朋友晨兆澤(Orange亞洲區總經理)遞了句話,“老晨,你在北京給我找個女貝斯吧。”晨兆澤第一個想到了莫莫,便打算讓她在學校里踅摸一個合適人選,莫莫聽后眼睛一亮:“我去怎么樣?”索性約定時間碰了一下,幾個人覺得挺合拍,僅排練兩次就決定一起組隊了。去年10月份開始,他們陸續接下幾場巡演,反響還算熱烈,細微的跬步正匯集成悠長的通途,不斷累聚起心底的扎實信仰。
由于沒有簽約廠牌,樂隊運營落至每位隊員的肩頭,杜奇聰更是事無巨細、親力親為,被其他幾人揶揄為“保姆型隊長”。他聽后不置可否地坦然一笑:“之前組樂隊好像只會一樣樂器就可以,后來發現不夠,還得會詞、曲、編、錄、混,發現還是不夠,還得會寫文案、做PPT、修圖,發現還是不夠,還得做通告單、合同。”這通碎碎念稀松拉雜地涌入耳朵,顯得悠長漫散,倏忽間,“噗嗤”的一聲笑意將話音截下,一旁的劉貞岑大喇喇地拍了下杜奇聰“大哥,你扯太遠了”。“這都是很真實的經歷啊。”杜奇聰端正了臉色,繼續往下說:“后來發現還是不夠,還得做VJ。原來要做那么多東西,才能搞一個樂隊,真的挺麻煩。”“幸好是熱愛。”清淺地嘆了口氣,他隨即補上了這句話,渙散著的目光也重新聚攏起來。
“樂隊現在主打什么風格?”之前被這樣問及時,杜奇聰總是感到困惑,起初他也未能給出明確方向,對外界模棱兩可地講著“從融合到Pop、Rock、電子樂、Funk等等”。他坦言,不想做太小眾的內容,又想讓樂隊走得更遠一點。經過這段時間的磨合,隊員們也經常探討,“九果”到底適合在怎樣的定位下演出?稍作留心便會察覺,不同類型的樂隊有其深耕的區域,比如Live、劇院、音樂節,“九果想要突破禁錮自身的邊界,或者說,容納多元化的內容,增加一些現代的元素,以流行為主,但與流行樂要有明顯區別。”厘清思路過后,九果樂隊瞬間變得通透和開闊,此刻,杜奇聰可以無比堅定地給出答案,“流行搖滾”。
當話題關乎樂隊風格,并延伸至編曲手法時,杜奇聰并未停下話頭陷入冗雜的思量,而是透著對于音樂的清晰條理。“編曲偏向復雜化,還是脈絡明晰?”當我進一步想要在編曲邏輯上有所探尋,他給出了這樣幾個字,“簡約而不簡單”。很直白卻非隨口一說的文案,杜奇聰這樣解讀:“它聽起來是簡單的,但還是裹藏進了一些細枝末節的手筆。”從前他喜歡著眼于solo部分,覺得越細膩、越絢爛,越能炸裂出技術和風格特性。經歷了歲月的洗練,他對于美的感悟愈發深刻,意識到“往往最簡單、最溫柔的陳述,才是流傳經典的內容”。于是,他丟掉了啰嗦的重復樂句,和所謂的華麗粉飾,耀眼的主奏讓位于更適合樂隊體系的伴奏,每段樂章如行云流水般傾瀉而出。
即便占據更主導的位置,杜奇聰從來都是善于傾聽隊員們的想法。在面對分歧時,他們通常采取“自由辯論”的方式,“我們各自列舉想法,然后暢所欲言,整個過程可能經歷好幾個階段。”劉貞岑接過話茬兒,她坦陳杜奇聰的經驗更多,看待事物的角度相對全面,性子也是沉穩的。“有時候我們三個因為小事情爭論好久,他就坐在旁邊,也不過多地講話,但最后總能把事實擺出來,讓我們豁然開朗。”
“那是不是在創作上你的主意更多一點?”我看向劉貞岑,這樣試探著詢問。在我眼中,她是立體的、鮮明的,甚至跳脫在這個扁平化的時代以外,有著天馬行空的腦洞,能捕捉細碎至微的小情緒。她沖我點了點頭:“對。最初我是獨立去完成的,現在基本上和大哥一起去做。他有好的動機發展起來,會丟給我一個框架,我進入那個范圍去思考、延伸,之后的編曲還得是他。”
裹挾在旋律與詞句的盤互交錯里,劉貞岑的思維和筆觸透著變幻莫測的跡影,外界的廣袤豐盛與細膩思緒間的碰撞,讓她尋覓到了寫作的更多可能。“從前只是在寫自己,慢慢發現也可以去寫別人、寫世界、寫更大的東西。現在能看到的更多,角度更開闊了,不止專注于自我的內容,還會考慮其他人的感受,甚至同一個空間的不同層面,也會在作品里落下痕跡。”
采訪進行到中間時段,我們正熱烈探討著關乎音樂的文化底蘊、詩意情懷,講到“可以試著融入少數民族的東西”,劉貞岑興奮地嚷了一句“我們的新歌就有那個元素”。于是,在作品還未成熟之際,我有幸聽到了珍貴的D e m o版本。僅僅Intro已然是驚艷,“砰砰”作響的節奏力道強烈,在合成器與電吉他的碰撞之下,裹帶出了復古電子樂、迪斯科舞曲的魔幻韻味。人聲出現的時機恰至好處,音色里的迷幻、飄渺,仿若拉扯出悠遠而綿長的敘述。
“剛開始我想象了一個橋段部分,但無法把它發展得更好,就給到了劉貞岑,沒過多久她真的寫完了。”杜奇聰聽后很驚喜,這正是他想要的模樣,便開始構思編曲。“在明確定位以后,我想要盡量地保持風格,向流行樂里填充現代元素,同時還考慮到了民族特質。”他覺得,若循著西方思維做得太過現代感,永遠落著別人的影子。因此他加入了民族器樂,與現代音樂作融合,也是想要展示遺失的民族文化。“做編曲時我有很多感觸,尤其監聽通道反饋出的聲場,讓這首歌剝落出豐富的層次感,呈現了民族風、電子風、搖滾風……”杜奇聰細致地向我闡述著理念,眉間眼角是掩蓋不住的神采飛揚。
就在前幾日,他給我發來信息,說“新歌就要首演了”,然后留下一行文字“媽媽我飛起來了”。我既驚又喜,其一,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內,他們就完成了編曲制作;其二,這樣的歌名著實讓我猜不透蘊意,跟樂曲似乎有著差異感。我趕緊擬定幾個相關問題補發過去,不久劉貞岑以一段文字描繪了這首歌的創作感悟,并坦言這是目前為止樂隊很滿意的一首作品。
她這樣寫道:“媽媽我飛起來了”表達的是一種現實世界里極致的幸福,也可以說是一種救贖。里面有一句歌詞“這一刻,是你親吻我,這一刻,媽媽我飛起來了”,我的寫作動機就是由此發展的。編曲部分是大哥獨立完成,他有很多新鮮的想法,比如開始時的女聲,是我們找到了蒙古族音樂人薩洛(薩爾罕),并用蒙古語唱的,翻譯成漢語是“媽媽我在飛翔”。薩洛的聲音如夢如幻,再加上編曲的層次和巧思,這首歌的獨特氣質愈加明顯。
緊接著,劉貞岑將首演視頻發給了我,我滿懷期待地點開它,想要一探究竟現場版本的精妙所在。Intro部分,Demo里的電腦制作變為了薩洛貢獻的真實人聲,空靈、祥和,將聽眾引入充滿幻想的時空,此刻僅有合成器音色鋪底,整個氛圍是極為平靜的。下一秒,瘋狂強勁的器樂聲便一股腦兒地灌了進來,無論是電吉他、貝斯還是鼓,都以其規則的頻率各自發聲。相比之下,劉貞岑的聲音就很自由灑脫地揚了出來,并依舊隱在了各種聲響之下,這種設計或更能呈現九果樂隊渾然一體的即視感。加之每位隊員跟隨音樂的律動,舒展身體擺弄出的一些姿態,在色彩紛呈的舞臺光束下,是聽覺以外的殊可驚人的視覺沖擊。這讓我想起采訪中杜奇聰說過的一句話:“感動是音樂最真實的魅力,是真正能給人力量的東西。”在我看來,起碼這首歌是做到了。
《樂隊的夏天第三季》開播了,幾個臉生的年輕面孔倏地躍入樂迷眼簾,同時攪起了音樂市場之于他們的興趣。劉貞岑看在眼里,生出些許慨嘆,或許還有那么一丁點兒的艷羨:“這樣的平臺對于整個樂隊的生態推動起到了巨大的前進動力,至于我們九果,真的要更努力才行。”火爆的人氣烈焰往往對接著商業和資本,這似乎是當下市場無法回避的議題,劉貞岑的態度仍是往音樂出發,她說:“還是更在乎我們的初衷,先把分內之事做好。”一旁的杜奇聰適時地插話進來:“我們不太在意和追求物質內容,不想用音樂去賺錢,哪怕把它當作愛好,往里面貼補也行,只是想順隨夢想和初心,做出更純粹的東西。”
站在創作者的角度,劉貞岑察覺到了華語音樂市場的一些蛛絲馬跡,“很多打著原創旗號的作品,其實游走在了法律的邊緣。比如,某首歌火了之后,很快衍生出其他版本,旋律走向幾近相同,但又夠不上是抄襲。”對此,她憤懣不平地直言“這個是特別壞的”,同時憂慮著“真正做原創的人很可能受到影響”。還好有一大批人依舊在堅持原創,這是迄今令她感覺慶幸之事,只是現在的通道較少,更多的關注度投放在了商業歌曲上。她以短視頻音樂作例,短短十幾秒就能刺激聽眾,導致很少人有耐心將整首歌做到非常高質量。她身邊也有這樣的朋友,之前中規中矩地寫著歌,現在去掙所謂的快錢了。“怎么說呢,倒也談不上孰對孰錯。”她停頓了一下,似在思慮些什么,復將話音落了回來,“反正不管別人怎么樣,我們還是要好好地做自己的東西,表達態度很重要。”
接著,話題被我們牽扯到了當下風生水起的直播項目,這的確是音樂市場的另一條通道。劉貞岑承認,直播讓一場演出同時面向幾億的在線觀眾成為可能,這對樂迷來說是非常好的事情,自己也看很多音樂人的線上演唱會。“這種形式適應社會的發展,但直播的質量是關鍵,也是最難去把關的東西。如果能還原現場感,盡量把品質做上去,直播會是很好的途徑,讓大家認識到更多的聲音。”
“只是屏幕隔開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聯。”話音一轉,劉貞岑稍有遺憾地吐出了這句話。她始終覺得,平臺上的留言,即便是情真意切,但文字裸裎的終究是冷冰冰的質感。“舞臺上的感覺就非常不一樣了,那是極有生命力,和真實觸感的地方。如果這場演的特別好,幸福感就撲面而來,如果演的差強人意,那種落差、難過,蔓延至渾身上下。”她將Live現場看作是音樂的出口,是表達的人和聽到的人的一個鏈接通道,是鮮活的音樂所滋生的土壤,她甚至無法想象音樂與現場若割裂開,會是怎樣一番模樣,連連搖著頭說“沒有這個東西是不行的”。
杜奇聰贊同劉貞岑的觀點,Live現場是搖滾樂最有生命力的地方,也最能見證一支樂隊的成長。即便不是那么完美,現場的魅力依舊蓬勃葳蕤,令參與者迸發出心底的熾熱。“作為我們來講,還是要盡可能地跟設備、使用者更好地連結,這樣樂迷聽起來也覺得清晰、舒服,能捕捉到我們聲音里的情緒和內容。”據悉,樂隊正在尋找能隨隊的調音師、燈光師、VJ師,并渴望將現場音樂的質感與表現力還原至唱片的水準。
九果樂隊的當下狀態用一個字即可概述,忙。忙著寫歌、忙著演出、忙著生長、忙著成為他們自己。而這些忙并非透著風風火火的匆促和緊繃,倒像是握著成竹在胸的底氣,再甩開穩健熟悉的步伐。正如劉貞岑所說,我們很清楚還有多少東西可以拿得出來,現在的我們也就呈現60%,會有更多提升的空間,給樂迷聽到看到。
在杜奇聰眼里,九果正處在“發芽期”,看到樂隊通過或大或小的一場場演出扎下根來,他無疑是欣慰的,坦言“只要一直演出,就會一直有演出”。而演出恰恰是讓一支樂隊走下去的關鍵。
今年10月份,巡演或將正式提上日程,這是全隊上下向樂迷交付階段性成果的通道,也只有在那些時刻,他們才更真切地觸摸到自己的心緒,感受來自樂迷的真實反應,讓音樂一步步聚斂成愛的語言。
更長遠的考量,九果想要成為一支永遠不被時代遺忘的樂隊,一支在作品上有持續生命力的樂隊。“我們從不考慮當明星,我們想做的是藝術家。”杜奇聰說這話的時候,沒作半點遲疑,每個字眼碰撞得擲地有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