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勻,何 潔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072)
在我國城市發展模式從增量開發轉向存量更新的背景下,社區作為與人們日常生活、工作與消費聯系最緊密的場所,社區更新逐漸成為提升人居環境品質和促進社會治理的關鍵。在我國,社區更新的模式仍處于初期探索階段,因此在學術研究中備受關注[1-2]。2016年,上海在全國率先提出“微更新”的理念,并在社區內進行試點性改造,近年來,上海涌現出一大批優秀的社區更新案例,在全國范圍內具有一定代表性與前瞻性[3]。本文基于設計驅動社會創新的視角,結合社區更新的“上海經驗”,探索后疫情時期城市社區更新策略,重點探究活化社區社會資本、深化社會自治、促成社區協同創新的途徑,為未來城市規劃與治理提供理論與實踐借鑒。
21世紀全球經濟發生巨大變革,人類社會源源不斷地涌現出許多問題與挑戰,布坎南(Richard Buchanan)所言的“抗解問題”與日俱增,人們需要以更加積極主動的態度、以更加高效的協作方式來應對。因此,創新成為了一種有效的途徑,區別于技術創新和經濟創新,社會創新致力于整合社會資源,“自下而上”地尋找能夠滿足新的社會需求的解決方案[4]。埃佐·曼奇尼(Ezio Manzini)所著《設計,在人人設計的時代:社會創新設計導論(Design,When Everybody Designs: An Introduction to Design for Social Innovation)》中,對以設計思維引導和維持社會可持續發展的設計活動做出定義,提出“社會創新設計”概念[5],其形式包括產品、服務與模型,以及其組合。社會創新設計通過設計調動多種資源促使社會結構得到重建,產生新價值系統,這就超越了設計作為一種個體創造行為的屬性,成為一種社會性的創新協作活動。從現有成果來看,設計在多個維度促成了社會創新:以科普教育為導向的社會創新案例可視化呈現創新、以體驗為導向的社會系統創新、以可持續導向的城市發展在地策略創新、以戰略導向的平臺與工具創新、以未來導向的社會生活方式創新等[6]。在此過程中,設計的內容、理論、方法與技術等也逐漸發生重構。為適應多變與復雜的情境,設計者通常需要從社會、經濟、規劃等跨學科角度進行討論與研究[7],也形成了諸如服務設計、系統設計等更為綜合的設計領域。社會創新設計由于其“開放”與“參與”的特點,鼓勵開展廣泛的設計合作、調動不同角色的直接參與激發創造性的設計提案,促進與發展了人類邁向可持續生活方式的群體性行為[8]。疫情防控期間,社會創新設計涉及醫療健康、公共衛生等領域[9],可以設想,在不遠的將來,設計在社會創新和更廣泛的社會變革中將承擔更多的責任和使命。
社區是城市的基本組成單位,激烈的城市化進程讓社區不斷面臨復雜的問題與挑戰,社區更新逐漸成為提升人居環境品質和優化社會治理的關鍵。因此,以社會創新設計賦能社區更新,實現后疫情時期人居生活品質“逆生長”的方式亟待探索(圖1)。

■圖1 后疫情時期社會創新設計賦能社區更新
2.1.1 基于社區生活共同體的社區問題
社區是一種建立在血緣、地緣、情感和自然意志之上的、富有人情味和認同感的社會生活共同體[10]。上海是我國的經濟、科技、文化中心,是我國超大城市的典型。近年來,上海城市人口數量激增,人口的外來性與流動性顯著,導致住房、教育、醫療資源緊張。同時,大量社會矛盾與利益沖突破壞了社區的有機團結,導致共同體意識的顯著流失。圍繞社區生活共同體的社區更新作為關乎民生的熱點話題,對社區設施的優化與完善、社區結構的鞏固與協調、社區共同體意識的凝聚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11]。
2.1.2 緊急衛生事件的社區考驗
在“聯防聯控、群防群控”時期,社區是重要的防疫空間和管理單元。基于小空間的隔離有效阻斷了病毒傳播鏈,同時,也讓居民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份“人情味”,從具有較大空間尺度的、社會公共性的行為模式,轉為具有較小空間尺度的、社區在地性的行為模式[12]。封閉式、網格化管理已成為過去,在后疫情時期,尤其需要建設針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爆發與傳播的“健康社區”,以提升人類健康水平、維護社會穩定為目標,在社區硬件設施、社區服務結構體系,以及社區認同感等方面構建系統化的行動戰略[13]。
2.1.3 可持續發展的社區前景
自2015年上海市人民政府頒布《上海市城市更新實施辦法》起,上海正式開啟以存量開發為主的“內涵增長”時代[14],城市更新成為上海城市落實可持續發展的主要方式。近十年來,上海進行了一系列社區維度的城市可持續發展規劃與實踐。2016年,上海發布全國首個《15分鐘社區生活圈規劃導則》,在市民15分鐘步行范圍內建設“五宜”社區生活圈[15],啟動“行走上海2016—社區空間微更新計劃”。2019年,上海所取得的成果得到普遍認可,制定了國家行業標準《社區生活圈規劃技術指南》[16]。2021年,上海開始將微更新從社區推廣到公共場所,進一步活化社區更新效用[17]。2022年發布《上海市參與式社區規劃導則》,為更多社區建立參與式的社區生態提供了“工具書”[18]。同時,上海的社區更新一直對具有專業知識的設計師、藝術家,以及熱心社區空間改造的能人,保持開放的態度,逐步建立起社區規劃師制度。
2.2.1 風險應對中的調節
社區系統在環境變化下所產生快速恢復原來狀態的能力,被稱為“社區韌性(community resilience)”,社會創新設計介入后疫情時期的社區更新將有助于“韌性社區”的建設。首先,設計能夠在社區空間彈性上發揮調節作用,促使社區硬件設施轉變形態構造與組合方式,優化提升社區空間布局,實現空間互通、功能互通[19]。其次,以社區成員所掌握的傳統與習俗、知識與文化、情感與經歷等社區社會資本為基礎,通過漸進式設計與參與式設計結合的方式組織疫后的社區活動,在社區成員的精神層面發揮調節作用,形成積極互動的開放性網絡,療愈人們的精神。社會創新設計以促使社區防疫屏障的建立、社區生活秩序的恢復、社區生活品質的回歸為目的,形成新的策略與方案,將在社區面臨危機、預測威脅時作出適當的反饋,甚至超越原有狀態。
2.2.2 多元主體間的溝通
“溝通”是一種信息交流與理解,科學的溝通方式能使資源利用價值和服務質量最優化。當設計思維介入社會創新,溝通對象除社區居民外,也包括社區管理者、社會組織、專業工作者、政府規劃部門、企業等。由此,社會創新的重要階段——用戶對話、設計優化與應用實施,之間的每個節點從割裂變為銜接,增強居民個體、居民與社會的鏈接和協作。疫情防控取得的成效離不開政府建立的高效有力的防控機制,更離不開基層社區的積極配合。后疫情時期,為有效守護居民的身心健康,應建立一種促進社區多元主體溝通、社區內外協同的社區治理模式。從而形成一種消除隔閡的設計系統,實現社區各個要素的協同,而在此過程中,設計本身也實現了集成化與整體化的自我更新。
2.2.3 知識、技術與環境的整合
空間由內部諸系統彼此支持和協調所形成,因此具有集成屬性[20]。社區空間就是這樣一個利益多元、彼此聯系、互相牽制的集成系統。正如湖南大學的季鐵教授認為,社區的研究應從“以人為中心(User-Centered Design,簡稱UCD)”轉型到“以社區為中心(Community-Centered Design,簡稱CCD)”,進而提出基于社區與網絡的“DS-CN方法(Design and social innovation based on community and network)”[21]。當社區面臨錯綜復雜的情況,需要設計圍繞知識、人力、財力、技術、資源與環境等要素發揮整合作用。“整合”意味著融合、綜合,整合是事物發展的基本模式。整合設計思維介入后疫情時期的社區更新,能夠提高社區諸系統的溝通效率,所作出的設計決策將有助于促進社區的可持續性[22],讓“看不見”的社區社會資本與“看得見”的基礎設施優化相融相交,達到系統功能倍增的狀態,成為基于社區的社會創新設計的重要理念。
在“需求-創造”的原則下,作為城市治理的重要部分,社區更新以實現“善治”的理想境界為導向,同時,設計能夠作為一種治理方式,融入或介入國家治理策略的創造活動,通過合理化、秩序化和審美化的設計植入,激活設計對城市治理的效用[23]。本部分從三個方面建構后疫情社區更新的設計策略體系,通過對社區社會資本的組織與運用,力圖在社區認同、社區自治以及社區協同創新方面對后疫情社區產生積極的現實意義(圖2)。

■圖2 后疫情時期社區更新的設計策略
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認為,記憶具有社會性,“集體”與“社會”是記憶的實踐主體,記憶是一種社會建構、一種集體行為。社區就是這樣一種能夠承載社區成員集體記憶與個體記憶的“記憶場所”,將個體與社會的歷史和記憶鏈接起來,在社區居民與社區場域持續不斷地交互中產生“場所精神”[24]。
故事就是人們對自身歷史的一種記憶行為。例如,2020年,上海“長寧區社趣更馨營造中心”在愚園路1112弄弄堂口搭建了陪伴式快閃空間,名為“故事商店”。十米見方的空間中貼滿了不同的故事,有街區內的日夜冷暖、凡人善舉,也有偶然駐足的漫談遐想、驢友寄語。無論是居民,還是游客;無論是寫故事的人,還是讀故事的人,來到愚園路的“故事商店”也成為他們“共有”的故事(圖3)。再例如,在定海第四睦鄰中心與社會組織UPBEING聯合發起、控江中學學生共同參與下,位于楊浦區定海路的“過渡博物館”坐落而成。展品包括老照片、老物件、舊工具、舊樂器,以及衍生出的各式藝術作品。伴隨著舊改征收,定海居民們與“舊物”共同講述著從“舊時代”向“新未來”生活過渡的故事,實現“里弄記憶”的延續。

■圖3 “故事商店”的敘事方式
這些上海社區更新的實踐案例為如何利用記憶的社會性、構建文化認同與歸屬感提供了經驗。社區將社區成員與社區的歷史與記憶保存,在記憶的傳播、分享中激發人們對于文化生活的回憶與聯想,從而產生對社區這一特定場所的“地方感”[25]。百余天的隔離生活讓社區居民的記憶彼此交融,當來到后疫情時期,一種用記憶講故事的“記憶敘事”設計手法可以被提出。通過設計將以文字、圖像、聲音、視頻形式保存的記憶進行有效組織,創建“訴說記憶—分享記憶—重構記憶”的記憶場所,例如社區展覽、社區茶話會、自助分享的“記憶驛站”等,實現記憶的延續性發展。
需要注意:第一,強調特殊記憶的特殊敘事。“記憶敘事”需要充分緊貼疫情這一時代之變,捕捉疫情生活對人們行為與心理的特殊影響。在共同居住的記憶之上,疫情中的守望相助又再次成為了新的集體記憶。告別了漫長的隔離生活,通過設計鼓勵人們刻寫記憶、串聯記憶、分享記憶,促使人們對生活的檢視回歸日常;第二,從多時空、多維度、多主體挖掘集體記憶。例如“故事商店”每月都“進貨”不同主題,如“守護夏天的植系呼吸空間”“守護夢想的Z世代夢屋”“守護滬語記憶的故事小屋”等,在記憶主題的層層深入下,參與者的書寫也漸入佳境。“記憶敘事”讓每個社區成員都能從基于記憶的設計中產生共鳴,讓記憶敘事的效用最大化,在社區成員的心目中構建一種基于未來視角的、社區成員守望相助的想象共同體。
根據《上海市參與式社區規劃導則》,構建參與式社區應鼓勵政府部門、居村黨組織、居村委會、社區居民、社區規劃師以及社區治理領域組織和人員等多方共同參與。社區更新的產物不僅是一種物質環境,更是一種與社區主體共商、共建、共享的社區環境。社區更新所導向的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通過空間實踐連接社區主體并為其賦權參與社區建設和治理的社區自治實踐。
在上海的社區更新中,社區居民作為社區物質環境與生活方式的主體,不是被動的接受、享用政府或設計者的設計方案,而是在參與中通過表達訴求來影響社區更新的設計決策。例如,大魚社區營造發展中心(簡稱“大魚營造”)在上海虹橋機場新村建造了一個居民能夠圍繞社區內容進行創作、分享的“參與式博物館”。“參與”首先是指居民享有社區博物館提供的展覽展示平臺,居民們拿出私藏的物品成為博物館中被圍觀與稱贊的展品,“人人都是策展人”(圖4);其次是指社區居民參與博物館落成的各個環節,大魚營造通過“社區開放日”“走街”等形式進行實地勘察,組織進行訪談、問卷、測試等,在明確居民的改造需求基礎上,確定社區居民心中“理想型社區”的改造方案。

■圖4 “我們都是機場人”展覽展品
后疫情時代,在感受到生產生活逐步重啟、線下社交漸漸恢復所帶來的欣喜與珍貴的同時,長期居家隔離讓部分居民對社區參與產生了陌生感,小于安全社交距離的溝通交流又讓居民增添了一絲謹慎。因此,人們需要探索一種既高效又安全的后疫情時期社交新模式,突破社區居民的“動”與“不動”的鴻溝,實現覆蓋社區生活各方面的、包容各類社區成員的社區參與。當隔離之下的社區成為滿足需求的唯一途徑,顯露出極大的個體差異,例如因疫情臨時滯留的居民與社區常住居民、身有疾病的居民與普通健康居民等。疫情也成為一個機遇,這些來自不同居民的聲音是深化后疫情時期社區自治最需要傾聽的聲音。其次,民主的參與才能夠獲得真正反映公眾意志的設計,提升參與的廣泛性與自由性應當作為后疫情時期社區參與策略的重要內容。設計者們應充分利用網絡與新媒體技術拓展公眾參與的途徑,例如網絡問卷、在線投票等,為公眾自由表達想法提供更為便利、安全的平臺,使用數字化、智能化手段優化社區事務的協商與辦理流程。由此,社區參與將成為一種以社區居民為主體實施的決策共謀、發展共建、建設共管、效果共評、成果共享的“共同締造”活動,打造出能讓居民感受到更多安全感與依賴感的“后疫情理想社區”。
上海的社區更新實踐展示出,積極搭建多元協作平臺將有助于形成源于社區、服務社區的社會治理機制和創新創意產業,讓社區在改善城市環境過程中的作用從“短期熱點”上升到“長效活力”,實現社會經濟與社會文化的良性發展。
“NICE2035(Neighborhood of Innovation,Creativity and Entrepreneurship towards 2035)”就提供了一種模式的參照。該項目通過與四平街道合作,在校園附近創辦未來生活“原型街”,形成“創新、創業、創造”的“三創社區”。社區作為嗅探用戶需求的重要陣地,有意識地引導大學和社區創新力碰撞、交融、協同共創,將無形的“圍墻”打開,讓問題、需求、知識與人才高度結合,在社區里探索對策與進行驗證,讓社區成為區別于其他創新生態系統的“協同創新實驗室”[26](圖5)。

■圖5 “ NICE2035”規劃示意圖
經過疫情的特殊時期,提升與鞏固人類的安全與健康成為后疫情時期的鮮明主題,最重要、最緊迫的任務是探索人類與病毒的共生模式。社區生活是承載居民安全與健康的重要陣地,充分利用社區社會資本、快速實現“社區+醫療”的功能,成為后疫情時期社區更新的設計策略之一。后疫情時期的社區不僅是生活休閑的場所,也應當是突發疫情的篩查、排查的先鋒,應當活用社區醫療能人與空閑場地,需要時快速形成防疫屏障,保持與醫院、傳染病院的高度聯動,讓傳染擴散的風險縮小。此外,適時組織具有康復經驗的居民成立“康復小組”,為易感居民與已感居民提供用藥參考和情緒疏導,以社區為單位提升居民整體應對疫情的信心與能力。
婁永琪教授指出,未來的設計將通過產品、服務、交互、環境的設計促使空間更新,激活社會關系和人們參與社區營造的創造力,從而使創新創意產業助力社區發展。因此,后疫情時期的社區更新不僅應當以社區居民的身心健康為起點,而且應當深入挖掘社區內部被“閑置”的社會創新力量,他們以往是“社區重點幫助對象”“接受社區服務的人”,也具備轉化為“社會創新的協作者”的潛力,共同促成“社區+X”的社區更新模式。例如“社區+助老”,對空巢老人與空巢青年進行“點對點”結對,老人為青年人提供飯食,青年人為老年人進行智能手機教學、家電故障排除等。例如“社區+婦女關懷”,規律性開展育兒保健的教育活動,以育兒為話題提升社區活動參與度,寶媽們收獲的不僅是帶娃技能,更在母親身份與家庭角色上建立情感鏈接,展開各自技能的交流與興趣的碰撞,或許未來一種新興的女性事業將從社區中誕生[27]。
在這些設想中可以看到,不同于技術創新,社會創新通過對社會資源、社會資本的溝通與協同,讓社區走出“日常生活與休閑場所”的角色限制成為一種可能,社區居民甚至也能成為城市創新的重要力量。這就需要,加強對社區內部的創新資源的認識與利用,積極尋找盤活社區社會資本的方法;重視協同思維在社會創新中發揮作用,通過發揮各自專長,在社區成為多元對話平臺的過程中起到助推,形成具有在地特色的、持續穩定的社會創新資源[28]。
近年來,上海深耕于可持續發展理念下的城市社區更新,所積累的“上海經驗”向我們展示了設計驅動社區發展的必要性與可能性,體現了社會創新設計賦能社區發展的價值。基于社區的社會創新設計為后疫情時期的社區更新提供了新的視角,本文提出以社區成員所掌握的社區社會資本為基礎,強化社區共同體認知、增加社區參與機會、促進多元溝通協作,形成“記憶敘事”策略、“參與生情”策略,以及“協同創境”策略,促使人們邁向更加可持續的生活方式,將疫情期間消極狀態轉變為一種對美好生活的主動追求;將短暫的、散發的共同體意識,轉變為持續的、系統的社區發展力量,從而打造“有情可憶、有話可說、有惠可享”的后疫情社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