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坤琰

陳獨秀(1879-1942)認為,自古以來“學童識字是盲記如符咒,嚴重戕殘孩子,急待改良”。20世紀30年代,他在獄中潛心鉆研文字學、音韻學,完成了《小學識字教本》之前身《識字初階》書稿的大綱和條目分類。這是文字學的大工程?!缎W識字教本》上卷書成,陳獨秀期望隸屬國民黨政府教育部下屬的編譯局出版,為此和編譯局書信往來達70多次。當時的教育部部長陳立夫致函陳獨秀,稱“大著斟酌古今諸家學說,煞費苦心,意多精辟,自宣付梓,以期普及。惟書名稱為《小學識字教本》,究屬程度太高,似可改為《中國文字基本形義》,未審尊意如何?”陳獨秀堅持己見,氣憤地說:“‘小學’指聲音訓詁、說文考據,古來有之,斷不能改?!庇谑浅霭鏀R淺。直到1942年,陳獨秀去世后,編譯館才印50冊土紙油印本《小學識字教本》,按照陳獨秀生前愿望分贈給相關的學術界人士及朋友。
潛心鉆研文字學、音韻學
陳獨秀因家學淵源深厚,舊學根底牢實,青年時代就鐘情于文字學、音韻學的研究。他的第一篇研究文字學作品,是1910年發表在《國粹學報》第68期、第69期上的《<說文)引申義考》;第一本文字訓詁學著作,是1913年反袁失敗后,流亡上海“閉戶過冬”時寫的《字義類例》。1917年,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邀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教師中冥頑不靈的老學究置疑他的學識,議論紛紛,蔡元培馬上站出來反駁,說陳獨秀精通訓詁音韻,過去連章太炎也把他視為畏友,這才慢慢堵住了攻擊者的嘴。1927年中共八七會議撤銷了陳獨秀中共總書記的職務,將他開除出黨。他在上海隱居的一年中,完成了《中國拼音文字草案》書稿,但因政治及經濟等緣故未能出版。
1932年10月15日,陳獨秀再次被捕入獄,次年7月,被以“危害民國”罪判處有期徒刑13年,關押在南京老虎橋監獄。陳獨秀每次在政治上遭受挫折后,總是埋頭學術研究,潛心著書立說。在南京老虎橋獄中,陳獨秀住的是單間,有獄卒日夜監視,不準讀書看報,不準與外界通信,不準親友探監,更不準撰文寫作,喪失了一切人身自由。性格倔強剛毅的陳獨秀,豈能忍受這種野蠻的監規,他以絕食進行不屈抗爭,要求獲得一個囚徒最基本的生存權利,終于贏得國民黨政府的“優待”,監獄破例允許他讀書看報,寫信撰文;并在監室內為他設置兩個大書架,搬來不少經、史、子、集類的書籍供他閱讀;另外叉為他配置一張書桌和兩把椅子,供他寫作之用。
1933年10月13日,陳獨秀在給好友汪原放的信中說,現在的生活,令他只能讀書,不能寫文章,特別不能寫帶有文學性的文章,生活中太沒有文學趣味了;只有自然科學、外國文、中國文字音韻學等類干燥無味的東西,反而可以消遣。說是消遣,其實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對枯燥無味的文字音韻學研究。
陳獨秀入獄后曾向幾位老友索字,“以釋消愁”,章士釗應邀為他寫了一首詩,并在附言中建議:“世亂日亟,衣冠涂炭,如獨秀幽居著書,似猶得所?!闭率酷搫袼鴷⒄f的建議,正合陳獨秀意,陳獨秀欣然接受。
《小學識字教本》寫作前后
在牢獄生涯中,陳獨秀潛心鉆研文字音韻學,取得可喜的成果,撰成《中國古代語言有復聲母說》《實庵字說》《古音陰陽人互用例表》《干支為字母說》等10多篇文字學的論著,其中《實庵字說》等4篇發表在《東方雜志》上。蔡元培稱《實庵字說》“觸類旁通,逼近太炎,太炎不信金文甲骨文,而獨秀則不然,更有理致”(王世儒:《蔡元培先生年譜》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魏建功說《古音陰陽人互用例表》“開古音學界一新紀元”(魏建功:《致陳獨秀》,載《陳獨秀著作選篇》第6卷)。更為重要的是,他還完成了《小學識字教本》之前身《識字初階》書稿的大綱和條目分類。這部書稿專門研究漢字的規律,解決漢字難認難記難寫的問題。
蔡元培是陳獨秀的老朋友,更是知音。1936年初夏,蔡元培聽說陳獨秀在獄中研究古文字學,便委托劉海粟代表他和胡適、葉恭綽、章士釗、楊杏佛等,專程從上海赴南京探監。蔡元培和葉恭綽分別給陳獨秀捎去一部《爾雅》和一套《小學》,此時陳獨秀正在撰寫《識字初階》,這兩部古文字學專著對他的研究大有裨益,令他欣喜異常,更鼓舞他在艱難的處境中寫好《識字初階》。
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鑒于當時的形勢,在胡適等友人的奔走呼號下,國民黨政府不得不提前釋放陳獨秀。出獄后,陳獨秀輾轉流亡到大后方的四川江津(今屬重慶市).本想繼續完成他在獄中開始的文字學著作,但嗣母新喪,加之病魔纏身,影響了他對《識字初階》初稿的修改、補充和重訂。1939年5月5日,他在寫給成都友人楊鵬升的信中說:“弟遭喪以后,心緒不佳,血壓高漲,兩耳日夜轟鳴,幾于半聾,已五十日,未見減輕,倘長久如此,則百事俱廢矣。心所擬著之書一部未成,誠堪浩嘆!”(水如編:《陳獨秀書信集》,新華出版社,1987)即使在如此艱困的處境中,他仍然堅持寫作,并將他構想的文字學巨著易名為《小學識字教本》。1940年初夏,陳獨秀寫完《小學識字教本》上篇初稿,他在6月15日寫給他的忘年之交、有師友之誼的臺靜農的信中,進一步披露其寫作的艱難過程:
稿已完全寫好校過,擬廿前后派火房遞至白沙編譯館交兄手收,前稿望早日鈔好,以便將原稿交來人帶回,敵機每日光顧,江津城天天有警報,人心慌亂,仲純兄幾乎天天跑警報不在家,月底赴江津聚會之約,勢必延期矣。此次續寫之稿,約為期月余,日寫五六小時,仲純若在此必干涉也,甚勉強,致于左邊耳轟之外,又加以右邊腦子時作陣痛,寫信較長,都不能耐,勢必休息若干時日不可。下卷略成,雖非完璧,好在字根半字根已寫竟,總算告一大段落。法幣如此不值錢,即止此不再寫給編譯館,前收稿費亦受之無愧也。(《臺靜農先生珍藏書札(一)》)
信中寫得明白,外部環境是“敵機每日光顧,江津城天天有警報,人心慌亂”,隨時有被炸之虞;“法幣如此不值錢”謀生不易;而自身的情況也不佳:“左邊耳轟”“右邊腦子時作陣痛,寫信較長,都不能耐”。另外是此信未提及的親友死喪不斷,先喪嗣母而血壓高漲,繼喪大姊微身且茍延,再加老友蔡元培之死,使其心情上無數傷痕中又增一傷痕;接踵而來的打擊,致其身心重創。陳獨秀急于完成《小學識字教本》的寫作,所以他不顧外部環境的惡劣,不顧健康的每況愈下,仍堅持“日寫五六小時”,《小學識字教本》上篇初稿完成后,又繼續下篇的寫作。
1940年8月2日清晨,陳獨秀在夫人潘蘭珍的陪同下,到縣城友人鄧仲純開的延年醫院看病。晚上回來時,發現寓所的小偏房后窗大開,強盜進了屋。他一面催促伙夫給當地團正和縣警察局報案,一面進行清點:被盜去棕編書箱一口,內有衣被十來樣,有幾本書籍和一枚篆刻陽文“獨秀山民”的玉印章,令陳獨秀十分痛心的是他在南京老虎橋監獄開寫的書稿被盜,這就是《小學識字教本》下篇合體字部分。8月3日,他在給楊朋升的信中寫道:“敝寓昨失竊,竊去衣被等十余樣,惟失去兄在武昌為刻陽文‘獨秀山民’四字章及弟尚未出版書之草稿,甚為可惜也!”(水如編:《陳獨秀書信集》,新華出版社,19870下同)次年10月4日,陳獨秀向楊朋升轉告盜案追查結果:“被竊衣物大半追回,惟兄賜刻篆章及拙稿則去如黃鶴矣!”書稿永久失散,無法挽回,陳獨秀當時正患高血壓、胃潰瘍等癥,貧病交加,卻不得不帶病一字一畫重新撰寫,在堅持續寫下篇的同時,還對付諸油印的上篇作修改和訂正。學者吳銘倫曾統計,從1940年6月18日到1942年4月20日近兩年的時間內,陳獨秀寫給臺靜農的49封信中,對成稿增改計有200多處;加上對油印本的???,工作量之大之繁重,寫作之艱辛,由此可見一斑。
1942年5月13日上午,梅雨淅瀝,氣壓低沉,已經在病榻上躺了兩天的陳獨秀,還是掙扎著起床,強打精神坐到書案前。桌上攤放著他正在續寫的書稿《小學識字教本》下篇。陳獨秀濡墨揮毫寫下“拋”字。“拋”是書稿下篇的第243字,按照體例,接下來就該對這個今體字的字根、衍令以及孳乳的形、音、義諸要素加以詮釋。正要續寫闡述文字,潘蘭珍說包惠僧來訪,陳獨秀便停下手中的筆,招呼其書房敘談,并吩咐潘蘭珍去數里之外的雙石場割肉沽酒,他要好好款待從重慶專程來探望他的有師友之誼的遠客。中午,潘蘭珍做了陳獨秀愛吃的四季豆燒肉,他吃了不少,晚上又接著吃。他本有胃病,加之飲食過量,當晚腹脹難忍,自此一病不起。
病榻上的陳獨秀仍然牽掛著《小學識字教本》上篇的修訂和油印,但已無力給參與校改和付印的臺靜農寫信,只好口述,由鄧仲純書寫轉達。5月20日的口述信中說:“以后教本印稿不必寄來校對,徑可付印,蓋因此次一病,必須數月之休養,方能恢復健康,絕無精力校對,以免徒延日期也?!?/p>
這封口述信,距陳獨秀去世僅一周時間。他嘔心瀝血撰述的力作《小學識字教本》終未完篇。經多方救治無效,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去世,書稿上最后一個“拋”字,競成了他的絕筆。陳獨秀再也不可能去詮釋那傳奇的“拋”宇,未競之功成了永久憾事。
《小學識字教本》的價值
在南京獄中,陳獨秀對常來照顧他的濮德治說:“中國過去的小學家,都拘泥于許慎、段玉裁的《說文解字》和注,不能成為一個文字科學。我現在用歷史唯物論的觀點,想探索一條文字學的道路。我已搞了多年,發現前人在這方面有許多謬誤,我有責任把它們糾正過來,給文字學以科學的面貌。我不是老學究,只知背前人的書,我要言前人之未言,也不標新立異,要作科學的討論?!标惇毿銉A10年之功寫出來的《小學識字教本》究竟是怎樣的一部書呢,他在《小學識字教本·自敘》中寫道:
本書取習用之字三千余,綜以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余,是為一切字之基本形義,熟此五百數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數萬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結合而孳乳者也。上篇釋字根及半字根,下篇釋字根所孽乳之字……
每字必釋其形與義,使受學者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此不獨使受學者感興趣助記憶,且于科學思想之訓練植其始基焉。不欲窮究事物之所以然,此吾國科學之所不昌也。
陳獨秀指出,他這本書列出的3000余宇中,有500余屬于字根或半字根,其余的字是從這些字根和半字根滋生出來的。陳獨秀認為,識字要返本溯源,抓住了根本,其支脈也就迎刃而解。原書上篇分列象天、象地、象草木、象鳥獸蟲魚、象人身體、象人動作、象官室城郭、象服飾、象器用等門類,下篇有復體字、象聲字兩大門類。陳獨秀還談到,教人識字,要讓人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這不光能激發興趣,更能鍛煉科學思維。書中寫道:
中國文字訓詁之難通,乃由誤于漢儒未見古文,不知形義,妄為六書之謬說,許慎又易班固象形、象事、象意、象聲之說為指事、象形、形聲、會意,中國文字訓詁之學益入歧途;而又依經為義,經文幾經傳寫,往往垂偽,儒者乃從而穿鑿附會之;又或故為艱深,以欺淺學,使學者如入五里霧中。說文字之書籍愈多,而文字之形義愈晦,原本小學而變為專家之業,宜其用力久而難通也。
今之教者依此口講而手繪之,習者如睹畫圖,雖下愚可曉,如撥云霧而見青天也。作始者或不易,傳習者必不難,中國在拼音文字未行以前,識文字善教育之道,舍此無他途。
陳獨秀這兩段話指出,文字訓詁之學本來不難,但因為漢儒誤入歧途,所以顯得很難。在這里,陳獨秀將世俗學者奉為典范、漢儒奉為圭臬的《說文解字》及“六書”(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都拉下神壇。這一觀點未必都對,但他說“原本小學而變為專家之業,宜其用力久而難通也”,的確是真實的存在。據此,陳獨秀認為他創立的形、聲、義三者結合教學的方法,是按科學規律教中小學生識字的最佳途徑。
友人鄧仲純曾問他為何醉心于文字學的研究,他說,學者以文立身,《小學識字教本》是學理研究,對中國文字學意義大,可以流傳下去。在這本20多萬字的《小學識字教本》中,陳獨秀在上篇“字根及半字根”之下,分為象數、象天、象地、象草木、象鳥獸蟲魚、象人身體、象人動作、象官室城郭、象服飾、象器用十類;在下篇“字根孽乳之字”之下,分為字根并合者(復體字、合體字、象聲字)、字根或字根并合之附加偏旁者(存目,未寫完)兩大類。上篇是根本,共545字。下篇作為類例,共454字,可以演化、發揮、闡發,字數可多可少,雖未竟稿,也無大礙。全書構成一個完整體系,綜合、歸納,條分縷析,一目了然,較為系統、科學、實用,便于教師教、學生學。陳獨秀對全書的每個字,由形、音、義3個要素互相聯系、制約、協調,置于合乎規律、不可分割的整體之中,從原始的象形、圖解、八卦,到現今可以辨識的甲骨文、金文,乃至籀文(大篆、石鼓文)、大小篆文、隸書和楷書以及歷來的文字、音韻著作,都探其淵源、闡明演變、釋其引申、窮其義理;對我國文字由繁及簡流傳至今,都指明其出處,闡釋其根孽,推論其變通,剔除其訛偽,莫不有根有據,來龍去脈一清二楚。該書內容匯集了陳獨秀畢生研究音韻文字學之成果,致力于尋找漢字的規律,以解決漢字難學、難認、難記、難寫的問題,是一部通俗的漢字入門書,可以幫助人們較方便地掌握漢字。陳獨秀晚年舍去包括自傳在內的種種寫作計劃,全力撰寫的《小學識字教本》,就是從漢字的源頭與造字之原則這一根本處來探求“識文字善教育之道”。正如他在《小學識字教本·自敘》中說:
蓋以古之制字者,仰觀象于天,俯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此皆視而可見,察而可識者也。本非艱深難喻;今之教者依次口講而手繪之,習者如睹畫圖,雖下愚可曉,如撥云霧而見青天也。
古文字學家郭沫若對陳獨秀研究小學曾予以贊賞。1941年,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楊樹達致信郭沫若,詢問陳獨秀的行蹤。郭沫若回信說:“陳居江津,生活甚困,亦未暇與通書也。以君治小學(包括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筆者),時有獨見。如謂臥、盛、酶諸字從‘目’不從‘臣’,至為審諦。惜心不甚細,多武斷處耳。”(《楊樹達文集》第17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陳獨秀對郭沫若這方面的研究也曾有評論,“有些地方很欽佩”,“但有的地方陳又說郭淺薄”(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云南文史叢刊》1988年第3期)。郭、陳二人都對對方研究小學所取得的成果有褒有貶。所謂“武斷”或“淺薄”者,應該是屬于不同的學術見解的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