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蘭 李春瑾
編者按: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強化對司法活動的制約監督,促進司法公正”。《中共中央關于加強新時代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工作的意見》要求,“綜合運用抗訴、糾正意見、檢察建議等監督手段,及時糾正定罪量刑明顯不當、審判程序嚴重違法等問題”“完善審判監督工作機制”。為進一步貫徹落實上述要求,全面、準確履行刑事審判監督職責,充分發揮抗訴指導性案例示范引領作用,最高檢以刑事抗訴為主題發布王某等人故意傷害等犯罪二審抗訴案等5件案例(檢例第178—182號)作為第四十五批指導性案例。為助推案例價值發揮,促進提升刑事抗訴工作質效,本刊特約請案件承辦檢察官圍繞案件辦理的要點、難點、啟示等撰文,并邀請高校專家就抗訴案件中的法律適用問題予以分析、探討,以饗讀者。為方便閱讀,特附相關案例二維碼,掃碼即可閱讀。
摘 要:檢察機關在辦案中要加強對未成年人的特殊、優先保護,對于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手段殘忍、情節惡劣、后果嚴重的,應當依法從嚴懲處。脅迫未成年人實施毒品犯罪、參加惡勢力犯罪集團,采用暴力手段毆打致該未成年人死亡的,屬于“罪行極其嚴重”,應當依法適用死刑。對于人民法院以被告方與被害方達成賠償諒解協議為由,從輕判處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對賠償諒解協議進行實質性審查,全面、準確分析從寬處罰是否適當。雖達成賠償諒解但并不足以從寬處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依法提出抗訴,監督糾正確有錯誤的判決。
關鍵詞:二審抗訴 死刑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 未成年人 賠償諒解協議
一、基本案情及抗訴結果
2017年11月底至2019年1月,王某為牟取非法利益,組織龍某、王某湘、米某華在四川省攀枝花市零包販賣毒品海洛因36次,并容留多人在其租住房內吸毒。2018年6、7月,為掩蓋毒品犯罪事實,王某以贈送吸毒人員吉某貨值100元的海洛因為條件,“收養”其兩個兒子安某甲(11歲)和安某乙(8歲),并控制、脅迫二人幫助其販毒,還長期毆打、虐待二人。自2018年8月起,王某在其租住的房屋內,多次強迫安某乙吸食海洛因等毒品,經檢測,安某乙頭發樣本檢出代謝物成分嗎啡、單乙酰嗎啡和甲基苯丙胺成分,安某乙左側外耳廓因被王某等人毆打未及時醫治而出現明顯畸形。2018年11月以來,王某安排龍某帶領安某乙在市東區華山一帶販賣毒品,王某帶領安某甲購買用于販賣的毒品,并安排進行部分“零星販毒”。王某等人還備有塑料管、電擊棍等工具,用于毆打、控制安某甲和安某乙。2019年1月22日晚至次日凌晨,王某從龍某處得知安某甲將團伙販毒情況告知其母吉某后,不顧王某湘勸阻,伙同龍某在租住房內多次、長時間用煙頭燙,用塑料管、電擊棍等工具毆打、電擊安某甲,并強迫安某乙毆打安某甲,還指使龍某逼迫安某甲吸毒。23日上午,安某甲因全身大面積皮膚及軟組織挫傷,皮下出血致失血性和創傷性休克死亡。案發后,王某親屬與吉某達成賠償協議,約定賠償10萬元,先行支付5萬元并由吉某出具諒解書,余款于2021年12月31日前付清。2019年12月5日,吉某在其家人收到5萬元后出具了諒解書。
2019年11月14日,四川省攀枝花市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攀枝花市院”)提起公訴,指控被告人王某犯故意傷害罪、販賣毒品罪、強迫他人吸毒罪、容留他人吸毒罪,且王某等人構成惡勢力犯罪集團。2020年5月29日,攀枝花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以故意傷害罪判處王某死刑緩期2年執行,以故意傷害罪、販賣毒品罪、強迫他人吸毒罪、容留他人吸毒罪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死刑,緩期2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罰金8萬元,并限制減刑。對另3名被告人分別以故意傷害罪、販賣毒品罪、容留他人吸毒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至無期徒刑不等刑罰。被告人王某、龍某、米某華不服,提出上訴。2020年6月7日,攀枝花市院以量刑不當為由向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并報請四川省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四川省院”)支持抗訴。同年8月21日,四川省院支持抗訴。2020年10月30日,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二審判決,采納人民檢察院抗訴意見,以故意傷害罪改判王某死刑,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死刑。2021年3月,最高法裁定核準死刑。
二、涉未成年被害人死刑抗訴案件辦理要點
(一)全面準確分析案件事實、情節和后果
一審法院認定,王某雖然系惡勢力犯罪集團首要分子,在故意傷害犯罪中手段殘忍、情節惡劣,本應嚴懲,但是考慮其賠償被害方部分經濟損失并取得諒解,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并限制減刑。
部分檢察官認為,本案不宜提出抗訴。相對于故意殺人犯罪,故意傷害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和被告人的主觀惡性程度不同,適用死刑應當比故意殺人犯罪更加慎重,標準更加嚴格。本案有兩名被害人,王某等人的傷害行為造成1人死亡,屬于后果嚴重,尚未達到特別嚴重的程度。有賠償諒解情節時,對命案被告人適用死緩并限制減刑,符合通常的司法尺度。
辦案人員認為,本案應當提出抗訴。首先,一審法院以被告人王某親屬代為賠償并取得被害方諒解為由判處王某死緩,量刑明顯不當。一是被告人“賠償”被害方損失屬于其應當依法履行的義務,并非從寬處罰的必要性條件,而且本案的“賠償”附加了被害人親屬出具諒解書、法院不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兩年后才支付全款等條件,并非真誠悔罪;二是被害人母親吉某系吸毒人員,僅為收取貨值100元的海洛因,就放棄法定撫養義務,將兩名幼童交由毒販控制、虐待,并對二被害人的傷痕長期不聞不問、置之不理,由吉某作為諒解主體出具的諒解書,不足以產生從寬處罰的法律后果;三是被告人王某“收養”兩名兒童并故意傷害的動機和目的是為了控制、脅迫兩名兒童實施毒品犯罪,對于這類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即使達成了賠償諒解協議,也不足以產生從寬處罰的法律后果。
其次,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故意殺人、故意傷害案件正確適用死刑問題的指導意見》指出,只有對于犯罪后果特別嚴重、手段特別殘忍、情節特別惡劣的被告人,才可以適用死刑立即執行,但在實踐當中,不能機械適用“三個特別”的判斷標準,更不能簡單套用“一人死亡為后果嚴重,二人以上死亡為后果特別嚴重”加以認定。具體到本案中,一是犯罪對象特殊。本案犯罪對象系未成年人,該群體普遍缺乏自我保護能力,是法律予以特別保護的對象,本案被告人王某脅迫兒童吸毒、販毒,毆打、虐待、殘害兩名兒童并致1人死亡。二是犯罪動機卑劣。王某長期控制、利用被害人販毒,又唯恐罪行敗露而遷怒于被害人,對其實施長時間、高強度毆打。三是犯罪手段殘忍。尤其在被害人受長時間折磨、身體越來越虛弱的情況下,被告人還逼迫被害人吸毒,加速了被害人的死亡。四是社會影響極其惡劣。王某等人為實施毒品犯罪,長期強迫、驅使兒童實施毒品犯罪行為,強迫兒童吸毒,致使1名兒童死亡,造成嚴重社會后果,犯罪行為令人發指,嚴重挑戰社會道德底線。因此,王某的行為既侵害未成年人生命健康權,又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社會危害性極大,罪行極其嚴重。同時,王某具有惡勢力犯罪集團首要分子、盜竊犯罪前科等從重處罰情節,并在故意傷害犯罪中起主要作用,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極大,應當依法從嚴懲處。
(二)圍繞提升抗訴精準性和公信力開展抗后補證
審查案件期間,四川省院圍繞“賠償諒解情節是否足以影響量刑”“王某是否可以判處死緩”等關鍵爭議問題,補充完善了部分證據:一是復勘現場、復核部分證人及走訪調查,重點研判傷害行為的方式及強度;二是詢問證人,查明二被害人在被王某等人控制前均身體健康且沒有吸毒行為;三是針對一審期間租住房周邊居民因恐慌不愿作證的情況,釋法說理,收集補強了王某等人長期毆打、虐待兩名兒童,并威脅恐嚇周邊群眾等惡勢力犯罪證據;四是核實賠償諒解情況,查明被告方的賠償附加了被害方出具諒解書、法院不判處死刑、余款于兩年后付清等條件。
(三)一體化開展未成年人綜合保護
關注涉案未成年人保護情況,通過多種方式推動全社會一體保護未成年人,為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營造良好社會環境。被害人母親吉某于2019年8月因販賣毒品罪被判刑并在監獄服刑,父親是吸毒人員且已失蹤多年,四川省檢察機關積極推動當地民政部門認定被害人安某乙為“事實無人撫養兒童”,變更監護人為其外祖父,協調解決戶籍、入學、生活補貼等問題,開展心理輔導,給予司法救助,并委托第三方對司法救助資金進行監管。針對本案暴露出的城市房屋租賃監管、重點人員管理、街面治安巡查等問題,攀枝花市院向相關部門制發檢察建議,推進加強社會治安防控。
三、涉未成年被害人死刑抗訴案件辦案啟示
(一)注重通過辦理有指引性意義的死刑抗訴案件彰顯刑事抗訴制度的價值
如何認識“罪行極其嚴重”的死刑適用標準,一直以來都是死刑案件最典型的爭議問題。本案中,檢察機關堅持貫徹“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的死刑政策,通過抗訴明確了脅迫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實施惡勢力犯罪的首要分子,利用未成年人實施毒品犯罪,強迫未成年人吸毒,并致該未成年人死亡,犯罪手段殘忍、情節惡劣、社會危害性極大的,屬于“罪行極其嚴重”,應當堅決依法適用死刑。
(二)注重細化把握酌定量刑情節適用錯誤的抗訴標準
《人民檢察院刑事抗訴工作指引》第10條規定,對于原審判決或裁定適用法律存在被告人認罪并積極賠償損失,取得被害方諒解,量刑偏輕情形的案件,一般不提出抗訴。但是,死刑與死緩在執行層面具有生命刑與自由刑的本質區別,對于人民法院以被告方與被害方達成賠償諒解協議為由,從輕判處死緩的案件,需對賠償諒解協議進行實質性審查,全面、準確分析從寬處罰是否合適。一是對案件性質進行審查。對于嚴重影響人民群眾安全感的故意殺人、搶劫、強奸等嚴重暴力犯罪,犯罪行為破壞的社會關系已經超出行為人與被害方之間,賠償諒解情節不足以在一定程度上修復被破壞的社會關系,要審慎把握從輕情節,避免案件處理明顯違背人民群眾的公平正義觀念。二是審查諒解主體是否適格、諒解意愿是否自愿真實、諒解內容是否合法、是否附有不合理條件等,綜合案件全部量刑情節,準確提出量刑建議。在被害人死亡或者無法獨立表達意志的情況下,對被害人親屬出具的賠償諒解協議更要嚴格審查和全面準確把握。對于死刑案件,雖達成賠償諒解但并不足以從寬處罰,人民法院從輕判處死緩的,屬于量刑明顯不當,人民檢察院應當依法提出抗訴。
*四川省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主任、二級高級檢察官[610037]
**四川省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副主任、三級高級檢察官[61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