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舟


新學期開學,我終于坐到了喜歡的靠窗的座位。傍晚時分,夕陽會透過玉蘭樹寬厚的葉片,把絲絲縷縷的光亮灑在我攤開的卷子上,我喜歡在這種安靜的氛圍下奮筆疾書的感覺。唯一讓我心煩的是,這意味著我又要換新同桌了,我并不十分在意誰是我的同桌,我只是討厭又一次和不熟的人打交道。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不要同桌。
“嗨,終于和你同桌了!”他就這樣闖入了我的視線。
我禮貌地笑了笑,并沒有多說什么。
“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周默,你也可以叫我‘大頭’。”這家伙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嘻嘻地說。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班上還有不知道你“周大頭”的嗎?個子高高、身材胖胖,整天嬉皮笑臉的,教室里鬧得最歡的人里就有你。我心里這樣想著,口中說的卻是:“久仰久仰,請多關照。”
大頭朝我抱了抱拳,說了句“好說好說”,就在我旁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我立馬選擇結束這場禮貌性的對話,重新把頭埋進書本中。
除了學習好,我其實是個非常平凡的女孩,平日里大部分時候只穿千篇一律的校服,扎一根清湯寡水的馬尾辮。我家境不好,母親待業,只有父親在工廠上班,收入微薄。因此,我在學校一直謹小慎微,用努力來掩蓋自己內心都不愿意承認的自卑。某一天,我從書中看到叔本華的一句話——一個人,要么孤獨,要么庸俗,之后我就把這句話奉為圭臬,或者說,把它當成我逃避社交的保護傘。
大頭是個臉皮特別厚的人,盡管我已經盡量保持高冷了,可是他還是會找各種理由來煩我。
“嘿,幫我盯一下梢。”他用眼睛瞥了瞥坐在講臺前面的“圓規”——我們的數學老師,因為一雙腿又細又長,我們私底下都叫他“圓規”。還沒等我答應,他就把小說平攤在課本上,用手握著筆裝作記筆記。
我才懶得管他呢,轉頭又投入題海的懷抱中去了。不一會兒,當我在做題的間隙習慣性地抬頭看看教室前的時鐘時,發現原本穩坐著的“圓規”突然起身,邁著長腿,兩三步就“殺”到了我們面前,當場將大頭數學書中夾的小說沒收了。大頭和我都愣住了:“圓規”難道練成了透視眼?卻聽“圓規”說:“一看數學書我就想哭,你竟然邊看邊笑!”我“撲哧”一聲笑出聲,趕緊收斂,憋笑很痛苦,差點內傷。
“圓規”走后,大頭一邊用書擋住臉,一邊將頭歪向我:“你怎么知情不報?害我痛失精神食糧!”我忍住笑,輕聲說:“‘圓規’的速度太快了!”大頭將細長的眼睛瞇了起來,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下不為例!”
“嘿,學霸,吃顆梅子休息一下。”大頭的抽屜里總有好幾袋開著口的零食,上課時,他會趁老師不注意吃一顆話梅或者嚼兩片口香糖,美其名曰補充一下因為高強度知識轟炸而陣亡的腦細胞。
我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吃零食的習慣,沒想到這家伙直接從袋子里拿出三顆話梅放到了我的書本上。我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
沒想到他卻把兩只手的五指張開,朝我擺了擺,笑著說:“放心吧,干凈的!”午后的陽光透過他白皙的手指,在圓潤的笑臉上留下斑駁的印記。那一刻,我竟然恍惚覺得其實他是一個干凈陽光的男孩。
后來,我們的交流在不知不覺中多了起來。在他上課睡覺、看小說、開小差的時候,我經常會給他通風報信,他除了平時用零食強行“賄賂”我,也會主動幫我承擔各種跑腿搬東西的任務。
他偶爾也會向我請教一些學業上的問題,我發現大頭其實很聰明,有時候一點就通。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其實吧,你并不笨,為什么不把精力多放一點在學習上啊?”
這憊懶的家伙竟然揚揚自得起來:“你才發現本少爺聰明啊。我只是覺得一味埋頭苦讀沒什么意思,生活就應該多姿多彩嘛!”
“那算了,我可不敢耽誤你多姿多彩的生活。”
“別別別,我的大小姐,這題才講了一半呢!萬一期末考就考這個怎么辦?”大頭一把拉住我。我只得朝他翻了個大白眼,然后接著給他講題。
體育課大概是讓大家最為放松的課程了,在集體活動之后,我通常習慣一個人回到教室隨意地看看書,或者用手撐著頭發發呆,讓腦袋放空一下。熱鬧與喧囂的體育活動從來都不是我的選擇。那天,大頭卻硬拉著我去打乒乓球,說像我這么瘦弱的人需要運動,才能挺過將來高三高強度的“學習戰斗”,我反擊道:“你這么胖乎乎的才需要多運動呢,以后可別變成一個球!”
相比喧鬧的綠茵場和籃球場,乒乓球館因為坐落在學校的角落里,顯得比較清靜。不得不承認,大頭有些運動天賦,雖然個子高高大大的,卻很靈活,直推、橫擋、側削、平扣……他雙腳有力地游走在方寸之地上,手腕靈活地翻動著,自如地擊打臺上的乒乓球,時而迅猛,時而輕快,時而緩慢,敏捷又不失優雅,令人眼花繚亂,整個人像一只靈活的貓。
受他的感染,我也不再束手束腳,卸下了平日里高冷的鎧甲,傾盡全力去接他的每一個球。“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清脆的聲音,優美的弧線,快速跳動的乒乓球,靈活變換的腳步,我們在一個個回旋、扣殺中,熱情地釋放著青春的活力,恣意地揮灑激情。
一節課下來,我大汗淋漓,沒想到自己單薄的身體里還蘊含著這么大的能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他快步走到我面前,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贊道:“沒想到,你打得還不錯啊!”我看著他臉上的汗水從額頭滑落到長而密的睫毛上,爽朗地沖他笑了笑:“別小看我,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大頭愛湊熱鬧,還美其名曰“興趣廣泛”,因為被網絡上爆火的一檔辯論類綜藝節目圈粉,他頭腦一熱加入了學校的辯論社。但真正進去之后,他才發現,辯論遠不是嘴皮子會說就行的,還需要廣博的知識和清晰的邏輯思維。社里要舉辦辯論賽,他抓耳撓腮,就像一只被火燒著屁股的猴子。那段時間,一到課間,他就在那里準備辯論材料,還興沖沖地說要拿我練手。那是一個關于“網絡輿論”的題目,他的論點浮于表面,每次沒說幾句,就被我反駁得啞口無言。
“完了完了,這次要出大丑了,怎么辦?!”大頭用雙手胡亂抓著自己的頭發,一臉生無可戀地趴在座位上。我幸災樂禍地說:“誰讓你愛逞強,這不就是你要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嗎?”
“咦,你可以啊!”大頭突然抬起頭,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你這么厲害,你代替我上吧,這樣肯定能贏!”
“停!”我馬上做了一個“禁止”的手勢,讓我當著那么多人辯論,這太匪夷所思了吧,我平時連話都很少說。
然而,大頭卻把我當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對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什么“你的才華不應被埋沒”,說我去參加辯論賽一定會成為拯救辯論隊的“超級英雄”。可能是我的虛榮心作祟,最終,我沒擋住他的死纏爛打,被他拉入了辯論社團,頂替了他的位置。
辯論賽是開放式的,比賽那天,觀眾席上坐滿了來看比賽的老師和學生。盡管在私下我做了充分的準備,可在登臺前,我還是緊張得不行,指尖死死摳著掌心,腳趾都蜷縮在一起了,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大概連耳朵也紅了。這時,大頭走了過來,朝我做了一個夸張的加油動作,喊道:“加油,等會兒請你喝奶茶!”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次我要是出丑了,等會兒就把你給‘咔嚓’掉——”真正到了臺上,正反雙方針鋒相對地辯論著,全情投入的我反而忘記了緊張,作為反方三辯,我敏銳地捕捉到對方的細節漏洞,展開攻勢,并引用具有話題性的案例鞏固我方立場,贏得了陣陣掌聲。
雖然我們隊沒有贏得比賽,可是在比賽結束后很久,我依然心潮澎湃。
到了高三,浩瀚的題海、沉重的壓力裹挾著我們快步向前,平時再不努力的人,也變得格外努力。這些人里面當然也包括大頭,他向我請教題目的次數多了,但他總記得時不時拉著我痛快地打一場乒乓球,或者給我講講冷笑話,雖然這時我們已不是同桌了。
高考完,未來定格在天涯海角,我們將各奔東西。我記得那天陽光很強烈,大頭隨意地坐在靠窗的課桌邊,明亮的光線透過玉蘭樹照進教室,映在他干凈的白襯衫上。
“以后跑得再快,也記得偶爾停下來看看路上的風景,畢竟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嘛!”大頭伸了伸懶腰,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想再說點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口。
很久以后,當我再次回首我的高中歲月,在那段兵荒馬亂的日子里,不只有黑白的試卷,也有一抹亮麗的青春。
謝謝你,讓我沒有錯過乒乓球臺上肆意揮拍的暢快,讓我感受到辯論會上唇槍舌劍的激情,讓我記得那個年紀本該綻放的笑顏。其實,你就是我青春里最獨特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