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林純江

桌前有落日殘陽，玻璃杯里盛滿冰水。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你，我好像看見了你充滿力量的背影。你走前對我說“乖乖聽話，我很快就回來”，然后，就再也沒了然后。

爸，你走之后，我被困在思念里，心中漸漸生出了山海。山高水遠，望不到邊，去往外面的道路被山遮著，被海擋著。我不敢過去，但是我看見你在那邊。

你說中間有橋，閨女別怕。我躊躇著，只想讓你過來接我。你就站在那邊，笑著看我，這讓我想了好久好久。

一

我夢見你了，爸爸。

或許，我曾看過你走過的路，就在那遙遠的青山頂上。

你是建橋的，總是要出去。出去時，要經過村前的橋和攔路的山，路遠道長。你閑來無事時，也會去山上看看遠方。

我想在紙上畫下你爬上山頂時那得意的笑臉，卻發現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你雄渾的笑聲。你總是那樣，讓人安心。正是因為你給我帶來的安全感，我永遠在不知何時能天亮的黑夜中睡得舒心。

后來你去山上為我折下一根青枝，說那是你的化身，什么時候你不在了，我就握著它，這是你給我的禮物。在你再度登上青山之前，你坐在我的床邊替我拉了下被子，說天黑別害怕，星星會說話，說做個好夢，乖乖聽話。

在你走后很久，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層巒疊嶂的大山和巨浪滔天的大海將你我隔開。我倆就這樣面面相覷，我也終于有了好好看你的機會。

你老了，滄桑了，精神卻依然那么好。我問你去了哪里，你說自己在山里修行。我知道你在騙我，但我允許你這樣騙我。你樂呵呵的，說我長大了，漂亮了，又說自己不回來了，路太遠了。

然后，夢醒了，你我之間的山海就這樣消散在現實之中。

二

這段日子老是想起你，讓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你說，家的外面有廣闊平原和高樓大廈，又說西北的荒涼和南方的繁華，還說山的遠方是海，海的遠方是山。它們的距離太遠，需要有人用橋將它們連起來，這樣，不管多遠，總有一條跨越山海回家的路，是光陰不可平的。

你說，你用橋梁連接了家鄉和外面，遠方的山海還沒有連接，總有一天我能去各個地方走走看看，會經過你建造的橋梁。

你說，你希望我以此為基，在上面書寫濃墨重彩的未來。

你的愿望如此偉大，我卻偏偏一直在神游。那時的我應該仔細聽下去，聽你講你走的路，聽你述說你繪制的藍圖。

一個月后，你離開了。那是我見你的最后一面。

你背著行囊，走向了那座青山。橋下潺潺的流水好像在一瞬間變成了驚濤駭浪，遠處的青山突然變成了巨大的怪獸。我突然沒來由地害怕，想叫你卻發不出聲。我看著你越走越遠，直到你的背影消失不見。

鄰里街坊總是有閑言碎語。所以，后來你的日記和媽媽一起進了土里，我也不愿意再待在這里。但你的兄弟們留了我一會兒，他們說你去遠方建橋了，能讓別人早點回家。后來我時常在想：鄰里們知道嗎？媽媽知道嗎？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不回家？別人比家里人還重要嗎？

他們都說你偉大，我卻在埋怨你不好。我知道這不對，但我總時不時想起你的背影，想你下一次什么時候回來看我。

直到我長大離開這里，去往更大的世界，走上了你建造的橋梁。

三

在我踏上橋的一瞬間，腳下的驚濤駭浪平靜了下來，遠處的青山也白頭了。童年困擾我的夢魘就這樣無影無蹤，一切都很平靜，我走上過去你走過的路，終于看見了你眼中的世界。

橋的那邊和你所說的一樣廣闊，有一望無際的平原，有高聳入云的大廈。我想：將這里和那里連起來的橋是不是你建起來的？我算不算睹物思人，又能不能成為你，讓別人早早歸家？

家鄉和城市的距離，除了山與海，就是連接山與海的橋梁。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能否再見。我和你之間隔著萬千山、無邊海。但若不是你，我也無法到達廣闊的天地。

因為有你，圍著家鄉的山海變成了平地，我終于得償所愿，去了心中最渴望的地方。各個城市風景如畫，座座橋梁相互連接。你為了各地相連建造了座座橋梁，跨越無數山海，使得萬家燈火通明，幫助異鄉人順利回家。

如果你在我的眼前，我一定會告訴你——爸爸，我要走你走的路，哪怕此刻你不知蹤跡，無法看著我面對世界。

我想成為你，畫你未盡的藍圖。

我已經走出了我心中的山海，前方黑暗無邊，我也明白這是必經之路。我會披荊斬棘繪制我的藍圖，我也在猜想，我的筆墨會不會比你的更加雄偉、更加壯闊？

我終于走上了你口中的橋，很結實，讓我安心。夢里的山海成了遙遠的山、蔚藍的海。山關綿長，海洋耀眼。

四

我又看見你了。

這是我長大之后第一次直面我內心的山海。這次，你在里面，我在外面，中間的橋梁若隱若現。

山平了，海靜了，你將筆遞給我，目送我跨越更壯麗的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