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會玲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一
《洛陽伽藍記》卷二《城東》篇在記載秦太上君寺時,談到了東陽門外御道北的暉文里內的四座豪宅。因其中一座曾屬于太傅李延寔,所以楊衒之在子注中就記錄了關于李延寔的一則軼事:
二
要想理解李延寔何以在接受皇帝外甥任職時自稱為“夜行罪人”,必須弄明白田豫“年過七十而以居位,譬猶鐘鳴漏盡而夜行不休,是罪人也”的確切含義。而要明白田豫的確切所指,必須回到他說話的語境,以及魏代依舊在沿用的漢代法律和其中的《詩經》典故。田豫之語記載在《三國志》卷26《魏書·滿田牽郭傳》中:
首先,需要討論其中的“夜行”與“老年”的關系問題。很明顯,在田豫的答辭中“鐘鳴漏盡而夜行不休”只是一個比喻。田豫其語中的本體和喻體之間的對應關系非常明確:“年過七十”對應“鐘鳴漏盡”;“居位”對應“夜行不休”。所以,這里的“鐘鳴漏盡”固然如王伊同所解釋的那樣是指年歲已高;但是,“夜行”卻并非指風燭殘年。范祥雍、王伊同等將“夜行”理解為“老年”,顯然是沒有仔細分析田豫答辭中“譬猶”兩端的對應關系。
其次,要討論“夜行”與“罪人”之間的關系。張家山出土的漢簡《二年律令·戶律》比王伊同所引用的蔡邕之語更能展示漢代的宵禁令:
以上是漢代編戶齊民制度中的一部分,以及與之相應的所謂宵禁令。以“里”為單位的居住區域定時開關里門,目的是“止行及作田者”。里門關閉后只在“獻酒及乘置乘傳”和其它特殊情況下才可以打開讓人通行。這就是漢魏人“夜漏盡鼓鳴則起,晝漏盡鐘鳴則息”的日常生活。
這里要注意的是,如果有人“不從律”,只是“罰金二兩”,而并沒有將之定性為罪人。在漢代,罪人是有專門的名稱的。上引《戶律》中的“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等才是漢代罪人的名稱。《戶律》規定“隸臣妾”等罪人是不能居住在里門內的,如果有“居民里中者”再以逃亡罪論處。所以,根據《戶律》,我們可以斷定漢代的宵禁令完全不適用于罪人。也就是說,王伊同根據宵禁令建立起來的“夜行”與“罪人”之間的聯系是不存在的。
排除了后代闡釋中人們所建立起來的“夜行”與“年老”“罪人”之間的聯系,我們就可以來分析田豫其語中“年過七十而以居位”與“罪人”之間真實的關系了。由于“年過七十而以居位”與“鐘鳴漏盡而夜行不休”之間是本體和喻體的對應關系;所以,這里我們可以先拋開后者而只談前者。那么,田豫為什么要將“年過七十而以居位”的人稱之為“罪人”呢?這與漢魏時期的另一條法律《傅律》有關。上述《戶律》中“隸臣妾”等刑徒罪人為什么不能“居民里中”呢?因為要在嚴格的監管下從事艱苦的勞役,如男筑城、女舂米、為祭祀鬼神男要砍柴、女要做飯等等其它官役。同任何時期一樣,漢魏時期作為刑徒的罪人是沒有人身自由的,即使年老體弱也沒有休息的權利。而漢代《傅律》規定二十等爵中的下層和無罪的庶民在年老的時候是有免除徭役的自由的。《二年律令·傅律》:
“睆老”減半服徭役,“免老”因年歲已高而免服徭役。看過了漢代的法律,再結合田豫的人生經歷,就能明白其答辭的言下之義。除年少時曾短期依附過劉備外,田豫的絕大部分人生都在為曹魏政權服務。素有功績和威望的他年過七旬又被提拔為衛尉,可是對于“清儉約素,賞賜皆散之將士。每胡、狄私遺,悉簿藏官,不入家;家常貧匱”的田豫來說,做官真正是無異于服役。而漢魏時期連最底層的公卒、庶民都在年滿66 歲后即可免除徭役,只有像“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這樣的罪人才在年過70 以后還勞動不休。所以,田豫的言下之義是:我年過七十了,這時如果還繼續做官而不退休的話,過的是罪人的生活啊!而不是如王伊同所說的“人老了就不要再謀求官職了”,再謀求官職就是罪人。
三
通過漢魏法律,我們明白了田豫其語中的“年過七十而以居位”與“罪人”之間的關系。“鐘鳴漏盡而夜行不休”與“罪人”之間的關系又該怎樣解釋呢?田豫答辭中的“居位”對應的是“夜行不休”;可是,單從字面上來看,“居位”對應“不休”,還可理解,為什么還要加上“夜行”二字呢?如果了解其中所使用的《詩經》典故的話,其糾結就能迎刃而解。《詩經·齊風·東方未明》: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夜行罪人”的確切含義的,更無法讓人深入體會李延寔以其語回答皇帝外甥時的復雜心情。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