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迎
(復旦大學 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出組卜辭常見一種習語,寫作“今夕囟言王”或“今夕王囟言”,據宋雅萍女士統計,此類卜辭約有七十余版,幾乎全部見于龜背甲刻辭。(1)宋雅萍:《商代背甲刻辭研究》,臺灣政治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213頁。對于“囟言王”(2)為使行文方便,在不需對“囟言王”和“王囟言”進行細致區分時,本文直接用“囟言王”指代兩種格式。一辭的語義,學界一直未形成一致意見,下面簡單梳理幾位前輩學者對“囟言王”一辭的認識。
于省吾先生認為“囟”字假借為“西”,指“西宗”,“言、音初本同名,后歧為二”,此習語中的“言”即古“音”字,應讀為“歆”,訓為“饗”,“囟言王”即“西歆王”,意為王祭祀于西宗而神靈來饗。(3)于省吾:《雙劍誃殷契駢枝續編》,中華書局,2009年,第201-207頁。丁山先生認為“囟,孳乳為思,為細”,“囟言”即“細言”,是一種“失言癥”。(4)丁山:《商周史料考證》,(上海)龍門聯合書局,1960年,第73頁。饒宗頤先生認為“囟”用作連詞,是“廼”字之省,所謂“王囟言”即為“王廼言”。(5)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香港大學出版社,1959年,第930頁。張玉金先生也認為“囟”為語詞,但并非“廼”字之省,而是表示假借義“斯”,可以譯作“就” ,認為“今夕王囟言”是指到今天晚上王就說話。(6)可參看張玉金:《釋甲骨金文中的“西”和“囟”字》,《中國文字研究》第二輯,廣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9-151頁。

表一 假借為“西”的“囟”字形體表

表二 “囟言王”習語中的"囟"字形體
丁山先生解釋為“失言癥”亦不可從。首先,雖然許慎《說文解字》分析“細”字從糸囟聲,但卜辭中并未見到把“囟”假借為“細”之例。其次,從卜辭中看不出“囟言王”習語與疾病相關,此類卜辭的格式與疾病類卜辭的格式完全不同。最后,如果解釋為“失言癥”,這種癥狀大概與嗓子喑啞等有關,不必強調發生的時間點為“今夕”,可見解釋為“失言癥”于辭義不通。
張玉金先生將此習語中的“言”解釋為“言語、說話”,認為“今夕王囟言”意為今天晚上王就說話,“今夕囟言王”指到今天晚上就讓王說話,這種解釋在語義和情理上也略顯牽強。以上關于“囟言王”的解釋均不太令人滿意,而對此習語做出正確解讀的關鍵在于“囟”和“言”二字的解釋上,下面分別討論我們對“言”和“囟”的看法。
甲骨卜辭中的“言”字通常用作人名、言語義、祭祀動詞等,也有學者指出“言”也有表示災咎義的用法,在卜辭中可讀為“愆”,值得我們注意。從音韻上講,“言”字和“愆”字上古都屬元部,語音上是很相近的。《周易》卦爻辭中常見“有言”一詞,聞一多先生曾在《周易義證類纂》中明確提出將爻辭中的“有言”讀為“有愆”,并與甲骨、金文等出土材料結合起來,指出“言”含有消極意義。(8)聞一多:《周易義證類纂》,《清華學報》1941年第2期,第1-40頁。黃甜甜:《聞一多〈周易義證類纂〉新證平議——以出土文獻為參照的考察》,《簡帛語言文字研究》第九輯,巴蜀書社,2017年,第203-215頁。秦倞在《〈周易〉之“有言”與出土文獻中的占辭“愆”》一文中將相關學者的觀點進行了匯總,同時結合很多戰國簡材料和甲骨材料等進行補充,認為甲骨文中可用“言”或“涎(按:即有小點之形的“舌”字)”表示“愆”,在戰國占卜類出土材料中,已經固定地假借“言”來表示“愆”。(9)秦倞:《〈周易〉之“有言”與出土文獻中的占辭“愆”》,《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四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70-287頁。何景成先生曾對花東卜辭中的“有言”作過考察,他將花東卜辭的“亡言,丁侃”之辭與大保簋的“亡譴,王侃”對比,指出二者句式一致、文意相近。金文中的“亡譴”指沒有過失、沒有災患,花東卜辭的“亡言”亦然,“言”字當讀為“愆”。
也有學者認為“言”字本身即含有消極之義,不必假借為“愆”表示災咎義。如連劭名先生曾對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中與“言”相關的占卜內容作過梳理和分析,舉出眾多“言占”之例,指出言有美惡之分,“‘多口’、‘多舌’,指口舌是非,惡言譖語可造成大禍。”(10)連劭名:《言占考》,《周秦漢唐文化研究》第六輯,三秦出版社,2008年,第73-83頁。王強先生根據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文中“言語與罪、蠱、疾病、臟死等并列,為‘群兇之物’的一種”,判斷“‘言’無疑應該特指不好的議論”,應理解為惡言、謗議之義。(11)王強:《談“詣”字的〈說文〉訓解及其在秦漢簡中的一種新見義項》,《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84-386頁。
傳世經典文獻中的一些“言”也有責讓之義。《周易·漸卦》有爻辭“初六:鴻漸于干,小子厲,有言,無咎。”《周易正義》的注文和疏文均將“言”解釋為“謗言”。(12)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周易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17頁。《詩·鄭風·將仲子》中“言”字屢次出現,如“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這些“言”字可理解為責讓、謗議之義。《尚書·盤庚》有“罔罪爾眾,爾無共怒,協比讒言予一人”,“言”可解釋為怪罪、毀謗。以上諸例的“言”都含有譏謗、責讓等消極意義。
甲骨卜辭中的“言”字也有含消極意義的用法,例如:
(2)丙寅夕卜:子又(有)言才(在)宗,隹(唯)侃。一
丙寅夕卜:非侃。 (《花東》234)
(4)辛酉,子卜,鼎(貞):丁言我。 (《合集》21580)
(5)鼎(貞):多鬼夢,叀(惠)□見(現)。 一
鼎(貞):多鬼夢,叀(惠)言見(現)。 一
庚辰卜,鼎(貞):多鬼夢,叀(惠)疒(疾)見(現)。
以上卜辭中的“言”含有消極義,何景成(13)何景成:《古文獻新證二則》,《中國文字研究》第二十六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第47-49頁。、秦倞(14)秦倞:《〈周易〉之“有言”與出土文獻中的占辭“愆”》,《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四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80頁。先生等都已撰文分析,不再贅述。筆者大膽猜測,甲骨文中“言”本用作言語、說話之義,當言語內容專指惡言或責讓之辭時,則含有了消極意義。對于商王而言,被祖先、上帝責備相當于遇到了輕微的災禍,于是引申為一個災咎程度較輕的災咎詞。“言”的這種消極含義在一些戰國簡材料和傳世經典文獻中仍能看到。至于出組卜辭常見的“囟言王”習語,“言”字亦含有責讓、災咎義,試看以下卜辭:
戊□[卜],□鼎(貞):[今夕]囟[言王]。 (《合集》26171)
(7)□子(巳)卜,疑[鼎(貞)]:今夕[囟]言[王]。
(8)丙申卜,□鼎(貞):今夕王囟言。 一
(9)丙午卜,疑鼎(貞):今夕王囟言。 一
今夕[王]皿(寧)。八月。 (《合集》26743)
(10)鼎(貞):[叀(惠)]吉。 二
癸丑[卜],□鼎(貞):今[夕王]囟[言]。(《合補》8289)
(11)鼎(貞):[叀(惠)]吉。
[鼎(貞):叀(惠)]鬼。 三
(12)□□卜,旅[鼎(貞):今]夕囟[言]王。
[鼎(貞):叀(惠)]吉。八月。 (《合集》26733)
(13)辛未[卜],□鼎(貞):今[夕]王囟[言]。
鼎(貞):[叀(惠)]吉。
鼎(貞):[叀(惠)]鬼。 (《合集》24986)
(14)乙子(巳)卜,旅鼎(貞):今夕王囟言。 一
鼎(貞):叀(惠)吉。 二
鼎(貞):叀(惠)鬼。 三
宋雅萍女士在其博士論文《商代背甲刻辭研究》中指出,出組卜辭有一系列“惠鬼”“惠吉”的貞卜,從其與“今夕王寧”同版的情況來看,“‘惠鬼’‘惠吉’‘今夕王寧’在出組占卜集團,已成為一組套語,習慣用于占卜日常生活情況。”(16)宋雅萍:《商代背甲刻辭研究》,臺灣政治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211頁。而從上文所舉之例來看,“惠鬼”“惠吉”“今夕王寧” “今夕囟言王”這四種格式應當均為出組占卜吉兇的套語。于省吾先生認為“惠鬼”與“惠吉”對文,“鬼”有不吉之義。(17)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第354頁。從以下卜辭來看,于先生的認識應當是正確的:
(15)庚[辰]鼎(貞):□降鬼,允隹(唯)帝令。 二 (《合集》34146)
(18)丙申夕卜:子又(有)鬼夢,祼告于匕(妣)庚。用。一 (《花東》352)
“降鬼”含有降災之義,“鬼夢”指噩夢,也含有不吉之義。因此,“鬼”也是含有災咎義的兇咎之詞,與“吉”相對。
既然四種格式均為出組卜辭占卜吉兇的套語,“惠鬼”又與“惠吉”對文,很容易便想到“今夕王寧”與“今夕囟言王”可能也是對文。“今夕王寧”與“今夕囟言王”不僅多次同版貞卜,卜辭格式也一致,內容也是均與商王當晚的情況有關,極有可能都是為商王占卜吉兇之語。“囟言王”前的時間詞都是“今夕”,上文所舉例(5)卜辭中出現“言”也與晚上做“鬼夢”有關, 說明此類災咎經常在晚上出現,“言”或許指祖先以夢境對商王進行責難。
根據以上情況,我們更加堅定了“囟言王”中的“言”含有災咎義的想法。葉玉森先生曾將“今夕囟言王”與“今夕亡憂”“今夕亡來艱”等卜辭對照,認為“今夕”之下一定是跟吉兇有關的習語,因此“囟言王”也與吉兇內容有關。(18)葉玉森:《殷墟書契前編集釋》,大東書局,1934年,第24頁。現在看來,葉先生“今夕”之下一定跟吉兇有關的觀點雖然有些絕對,但認為“囟言王”與吉兇內容有關的看法應該是正確的。
周原甲骨中有“囟亡咎”“囟不妥王”等語,“囟”后所跟也是與災咎相關,可見從殷墟甲骨文到周原甲骨文,“囟”字后跟災咎語的格式都是存在的。《爾雅·釋詁》訓“妥”為“安”,“囟不妥王”意即不會使王得到安寧,其意與殷墟甲骨文的“今夕王寧”相對。大概殷墟甲骨文中“今夕王寧”是從正面貞問今晚商王是否安寧無憂,“囟言王”則從反面貞問商王今晚是否有災害發生,“言”與“寧”相對,表示一種受到責難的不安之狀,是一種災咎程度比較輕的災咎詞。綜合來看,甲骨卜辭中“鬼”經常修飾“夢”,“惠鬼”“惠吉”可能是占卜夢之好壞,而“今夕王寧”與“今夕囟言王”則是卜問當天晚上商王是否安寧無虞。
下面再談一談出組習語“囟言王”中的“囟”字。“囟”字在殷商卜辭中出現頻率不高,辭例較少不便于探討用法,但該字在周原甲骨中比較常見,或許可以從周原甲骨中的“囟”字用法獲得啟發。
自周原甲骨發現以來,前輩學者對于“囟”字用法的認識主要有以下幾種:一,讀為“思”或“斯”,但在具體訓釋上存在差異。李學勤先生將“囟”讀為“思”或“斯”,訓為“其”,是義為“庶幾”的副詞。美國夏含夷先生釋作“思”,認為該字是動詞,義為“愿意”。王宇信先生認為“囟”即“斯”,是指示代名詞。張玉金先生也讀為“斯”,認為是義為“那么、就”的連詞。(19)趙誠:《二十世紀甲骨文研究述要》下,書海出版社,2006年,第1444-1446頁。二,陳斯鵬先生對比戰國卜筮簡策后發現,“囟”用于卜筮記錄時有與“命”相同的意義,因此認為周原甲骨中的“囟”可能讀為“使”。(20)何景成:《甲骨文字詁林補編》,中華書局,2017年,第298-307頁。三,沈培先生在論及楚墓竹簡里的“囟”或“思”的兩種用法時提到,“囟”的第二種用法與周原甲骨文、《詩》和《書》里的語氣詞“式”是一脈相承的,都是義為“應、當”的語氣副詞,表示占卜者對命題的一種推斷。(21)沈培:《周原甲骨文里的“囟”和楚墓竹簡里的“囟”或“思”》,《漢字研究》第一輯,學苑出版社,2005年,第345-366頁。四,王恩田先生認為“囟”字音同于“信”,用作表態副詞,有“誠然”“果然”之義。(22)王恩田:《釋囟——兼說周原甲骨文中的驗辭》,《中國文字》新三十三期,(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第29-34頁。
整體來看,雖然對“囟”的理解各有不同,但大多數學者們傾向于將其看作意義比較虛的詞。在以上諸家說法中,沈培先生的觀點尤其值得注意。他認為其中一部分的“囟”或“思”應讀為“式”,“其意并非強調說話者的愿望,它表達的主要是說話者對事件或狀態所作的一種情理上的推斷”(23)沈培:《周原甲骨文里的“囟”和楚墓竹簡里的“囟”或“思”》,《漢字研究》第一輯,學苑出版社,2005年,第345-366頁。。事實上,沈培先生對周原甲骨中“囟”字的解釋放在出組卜辭“囟言王”習語中也是十分合適的。災咎卜辭本身就是通過占卜對災禍情況進行預測和推斷,“今夕囟言王”表示占卜者推斷商王今晚會遇到災禍之事。除了此習語外,殷墟卜辭中還有兩例含“囟”的辭例:
(19)丙午卜,鼎(貞):今日亡來艱。
鼎(貞):囟來。 (《合集》24175)
例(19)的“今日亡來艱”是從反面貞問今天不會有“艱”這種災禍到來,“囟來”則是推斷“艱”會到來,并進行貞問。以上兩例卜辭均為出組卜辭,其中的“囟”表示對“來艱”或“各”的情況作出推斷。


表三 “囟”字異體分工
最后再談談“王囟言”和“囟言王”的語序問題。宋女士采納了于省吾先生的“王囟言”義為“王祭祀于西宗而神靈來饗”觀點,從而根據語義判定了“王囟言”是主謂結構,而“囟言王”是主語后置句,并以此作為出組卜辭存在主語后置現象的證據。(25)宋雅萍:《商代背甲刻辭研究》,臺灣政治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213頁。
我們認為,“王囟言”和“囟言王”的語法格式還有討論的空間。按照宋雅萍先生的統計,“王囟言”句式約有二十五例,“囟言王”句式約有四十五例,這一數據與我們所做統計的是基本吻合的。(26)筆者所統計的“王囟言”句式有二十五例,“囟言王”句式有四十九例。“囟言王”和“王囟言”格式的交替出現說明這一習語還沒有形成比較嚴格、穩固的語法格式,但從兩種格式出現的次數來看,卜辭中“囟言王”的例子約是“王囟言”的二倍,“囟言王”顯然是更常用的語法格式。在周原甲骨中,“囟”字基本都在小句的句首使用。可以看出,在殷墟甲骨中出現的“囟”字用于句中的格式,到周原甲骨時已經漸漸消失了,“囟”字用于小句句首已經基本成為固定格式了,“囟”字的語法位置經歷了從不固定到相對固定的過程。
如果將“王囟言”認定為主謂結構,那么主謂結構在殷墟卜辭中已經是比較穩定的格式了,為什么在出組卜辭中反而是不太常用的格式呢?況且這種“囟”字置于句中的格式在周原甲骨中很少見到。據此,我們懷疑出組卜辭的“囟言王”是一種動賓結構短語,“王囟言”是受事主語句。在殷墟甲骨卜辭中,像“囟言王”這樣“虛詞+災咎詞+受事賓語”的結構十分常見,如“其害王”“允左王”“不害王”“弗咎婦”等,可見將“囟言王”看作動賓結構短語也符合災咎卜辭表達習慣。
甲骨卜辭中的“言”有表災咎的用法,含責讓、譏謗義,是災咎程度比較輕的災咎詞。見于出組卜辭的“今夕囟言王”和“今夕王囟言”是與災咎相關的習語,與“今夕王寧”相對,卜問當天晚上商王是否安寧無虞,其中“言”字表示責讓、災咎義,“囟”是義為“應、當”的語氣副詞,表示占卜者對命題所作的一種情理上的推斷。此出組習語“囟言王”還沒有形成比較嚴格、穩固的語法格式,但從卜辭數量和周原甲骨“囟”字語法位置看,“囟言王”是習慣用法,可能是動賓結構,“王囟言”是受事主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