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麗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浙江寧波 315300)
電影《一個女人的命運》改編自葉紫的中篇小說《星》,主要講述了梅春從一個任勞任怨的傳統婦女,逐漸走出家庭,成長為一個革命女性的故事。故事按時間順序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梅春與傳統農民陳德隆的婚姻生活。在這段婚姻中,梅春是一個免費保姆兼性奴的身份,艱難地維持著煎熬的生活;第二階段是梅春與革命青年黃立秋的婚姻生活。在此期間,梅春經歷了一場從肉體到心靈脫胎換骨的洗禮,掙脫傳統婦女的束縛,進化成一個獨立的革命女性;第三階段是梅春與原配陳德隆的家庭生活。此時梅春帶著與黃立秋所生的孩子再次回到原配陳德隆身邊,愈加遭受靈魂和肉體的壓榨,最后在香哥兒死后選擇毅然離去。梅春的形象是從軟弱走向堅強、由屈服走向堅定的,這是梅春命運轉變的三個不同階段,由于小說創作與劇本創作的時期相差較大,編劇根據相應的國情對小說進行了較大幅度的改編,包括人物性格與故事情節。
作者葉紫是大革命的親歷者。從一九二四年國民革命開始,婦女放足、剪發、禁止穿耳等的提議就被政府要求以社會革命的方法強行實施。小說的背景就選材于大革命時期,那時的農民運動正在南方如日中天地開展。小說的創作帶有極強的時代特色的,農村革命者的出現、剪掉“巴巴頭”①、革命者遭到打壓,每一件事都對應了大革命時期中國的社會現狀。小說揭示了舊中國農村中的壓迫和反壓迫斗爭,重點突出了在婦女身上的斗爭,敘述了婦女會的革命活動所引起的反響,表達了大革命失敗后,農村婦女對婦女解放、男女平等愿望能夠實現的強烈期待。由此可見,婦女問題是創作時代葉紫想要表達的第一要義。[2]
電影的改編時間是1984年。在文學作品和電影改編之間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中國社會和人民思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時期的影視改編作品因為社會環境撥亂反正的影響,政治這一鮮明主題有所減弱,更加側重于對過去的反思、未來的展望、革命的勝利和新中國的建立,“文革”的倒退和改革開放的撥亂反正,使得人民的思想在開放的基礎上更加進步了。因此在電影改編的過程中,很明顯可以體會到故事的結局最終是指向革命斗爭的勝利的,對于革命者的正面形象刻畫也是十分嚴謹明確的。同時,電影豐富了人物形象,將梅春的形象著重刻畫出來,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其余形象的重要性和復雜性。由此可以看出,在八十年代為突出女性形象、歌頌女性的主體性和獨立性,在改變時代更著力表現出了女性的能動性。
在小說中梅春和黃立秋是在一次偶然間遇到的,由于梅春一眼就看中了黃立秋那雙“星”一般閃亮的眼睛,于是兩人首次見面就互相對對方產生了情愫。就在陳德隆上街當兵的某次晚上,梅春和黃立秋在菜園的林子里發生了關系,陳德隆一知情就將梅春打成重傷,以此為導火索,梅春在婦女主任的幫助下與陳德隆斷絕了他們的婚姻關系。
在影片中,黃立秋作為革命青年一直希望婦女解放,希望梅春能夠去上他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課,一起學習婦女解放的思想與知識,倡導農村的思想革命。由于梅春是傳統婦女的典型,要想改變男尊女卑的現狀,必須先將梅春這類人進行徹底的思想解放。因此,黃立秋一趟接著一趟地去找梅春邀請其加入他們的婦女班級學習新思想。在黃立秋的堅持下,梅春終于同意。在某次下課順路送梅春回家的路上被村里人嚼了舌根,由于誤會陳德隆將梅春打成重傷,首次斷絕了其地位極不平等的夫妻關系。
在作品開篇部分,作家提前用大量筆墨給讀者鋪墊了梅春生不如死的生活境遇,她的情感由于丈夫的冷漠而遭到壓制,肉身與精神也被長久束縛。在小說中,她所作的一切都似乎是出于讓自己脫離絕境的求生本能。而梅春最后之所以走上革命道路,與其說是因為對革命真理的服膺與追求,倒不如說是想要脫離沒有愛情的家庭,尋找那個長著一雙“星一般撩人的眼睛”的黃立秋所能給予的愛情溫存。[3]而在影片中,作者將隸屬為本能的部分——梅春與黃立秋一見鐘情并立即發生關系刪除。
在當時梅春只是中國舊社會女性的一個縮影,由于傳統的生育倫理強加于她們頭上的束縛,早已內化成了一種自我行為準則,因此她們并無自己的生活欲求,一生都只能為那些抽象虛偽的綱常與傳統禮教所茍活。黃立秋的突然闖入讓梅春平靜的生活掀起了軒然大波,她一方面無法欺騙自己的內心,另一方面又不愿在世俗的目光與非議中存活。[4]可見在那樣一個傳統的思想下,一名革命青年與一個有夫之婦輕易發生關系的情節是不現實的,是違背道德倫理的,也是不符合三觀的,是不被讀者所接受的。而梅春作為一個傳統的、在丈夫的壓迫下連思想解放課都不敢去學習的婦女,竟能如此輕易地背著丈夫與他人發生關系,這顯然是不符合當時改革開放環境下的社會現實的。在那時,一個女子的剪發運動就能在村里引來大家的強烈批判,更不必說梅春選擇離開陳德隆、與黃立秋結婚生子可能面臨的災難困境了,那必然算得上是大逆不道、驚世振俗。故電影改編者刪去了這個不合實際的片段,采取了一個更能令讀者接受的故事情節:從最初平淡普通的相識到欣賞至徹底淪陷的一個完整的過程,為下文梅春和黃立秋的婚姻埋下伏筆。
小說直接跳過了梅春和黃立秋的感情發生到結婚的部分,在第四章開頭直接寫到“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來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黃一道回的”②,接著就寫梅春脫胎換骨的生活,對自信、自立、男女平等的女性意識的深刻認識,通過入會及黃立秋帶領村中男女老少進行思想解放,教會更多被傳統世俗桎梏的人追求平等。
影片則與小說截然不同,改編者用濃重筆墨寫梅春和黃立秋的感情線,寫黃立秋是如何克服世俗的觀念與梅春結婚;也詳細寫了梅春的心理建設過程:從黃立秋第一次跟梅春表明心意后梅春直截了當的拒絕,到后來的動搖同意,最后村子里的人都欣然接受他們的婚姻;還細致刻畫了梅春和黃立秋的結婚場景,以及她在黃立秋的教導下接受思想革命,不再懼怕謠言,并且能夠勇敢地到村子里進行革命運動,積極組織農村婦女會的過程。由于梅春是一個典型的傳統農村婦女的形象,她的思想轉變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需要時間積累的慢慢轉變,因此在電影中增設的這一情節是非常貼合原著人物本身的。同時,增設這一情節也說明了當時農村婦女思想的封閉守舊以及改變她們思想的困難程度,因此對于婦女這一問題是有必要進行討論和研究的。
小說完全略寫梅春與黃立秋的感情發展到修成正果的過程,給讀者開放式的故事情節以引發讀者對當時環境下艱難再婚的想象。而影片則改編了小說由于行文過于緊湊而對梅春和黃立秋的愛情發展表達得突然且無基礎的部分,花大量筆墨詮釋梅春和黃立秋的感情線以及他們的思想由傳統逐漸變得解放,到最后排除萬難最終修成正果的過程,構建了一個被封建禮教殘害得體無完膚的受害者完全轉變為一個堅定的思想革命者的農村婦女形象。這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更能獲得當時社會環境下讀者的理解,讓讀者感受到主人公梅春命運正在變好的滿足感。而在1984年電影上映的那個思想逐漸開放的社會,這部影片的上映也是人們思想解放一個新契機。
大革命失敗后,黃立秋和梅春入獄,不久黃立秋作為大革命的積極者被處死,梅春也因悲痛欲絕在牢房里早產生下她和黃立秋的兒子香哥兒。因為是早產兒,所以香哥兒一直被認為是梅春和陳德隆的孩子,等到陳德隆回到村子后,村里的老人勸他將梅春與香哥兒從牢里保釋出來。
小說中寫道梅春出獄后為陳德隆生了兩個兒子,又過上了那種任勞任怨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盡管讀者們都知道梅春是為了香哥兒??纱惖侣≈懒讼愀鐑菏屈S立秋兒子的真相后,便開始百般折磨香哥兒,好吃的只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吃,經常打罵香哥兒,讓他半夜去看著水車等等。最后香哥兒被陳德隆失手打死,梅春也在之后的某天夜晚丟下她另外兩個孩子,逃離了陳德隆的魔爪。
影片中不存在這兩個孩子,陳德隆又像過去那樣要梅春伺候他睡覺,見梅春沒有搭理他直接沖到她的房內,將床鋪扔到地上,卻發現了藏在床褥下的鐮刀。陳德隆嚇蒙了,他沒想到梅春敢有反抗心理。后來陳德隆偶然得知香哥兒不是他的親生骨肉開始虐待香哥兒,不給香哥兒吃好吃的,讓香哥兒干活。最后,體弱多病的香哥兒在踩水車掉進水后去世了,梅春也在失去了香哥兒后離開了陳德隆。
這一階段的梅春是整部影片中改編最大的部分,原著里的陳德隆靠典賣自家土地贖回了入獄的梅春,而后梅春再一次失去先前成為一個革命婦女所擁有的英雄氣概,自覺更為羞愧、懺悔,在悲憤之中又繼續選擇了回到向陳德隆低頭甚至搖尾乞憐的生活。[5]梅春做出這種決定的原因不難猜到是出于母愛本能,她希望能保護好自己與黃立秋僅存的孩子香哥兒,但究其深層原因,也不難理解是梅春將自己身上難以消隱的軟弱又重新展現了出來,被黃立秋喚醒的覺醒又再一次落回黑暗。
而在影片中讀者能明顯感受到梅春的反抗,在結尾部分,編劇將梅春的反抗不斷放大,在影片中梅春說:“不用趕,我們娘倆從來沒想在這待,我們現在就走”;從梅春的行為“在床褥下放了一把鐮刀”“在陳德隆獨自吃貓耳朵不給香哥兒吃的時候,梅春給香哥兒挖了一把豬耳朵”等等,呼應了黃立秋的這句話:“我們目前沒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干下去呢?、邸笨梢娒反阂呀洸辉偈悄莻€思想傳統的梅春了,在與黃立秋的婚姻中,她深刻體會到了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內涵。梅春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就是“三從四德”的延續,母親在臨終前對她說:“當丈夫做出不正當行為的時候,也只能在夜里低聲勸慰他”④這種教育與她現在懂得反抗的行為相比,變化是巨大的。
小說的結尾無疑是悲劇的,梅春最終因為孩子死而心灰意冷,背上包袱出走,離開了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但是電影的結局并不是以一個完全的悲劇收場。電影中梅春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具有更多復雜的情感和追求。她在最后并沒有向陳德隆妥協,而是好好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并不是看著陳德隆的臉色過生活,而是真正地為自己而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婦女解放的一種形式,是另一種形式的勝利,是作者想要表達的意蘊所在,同樣值得人們去思考。小說和影片都成功地展現了大革命對社會所造成的巨大變革,而體現到梅春身上的便是她精神面貌的巨大變化,正是這種極大的改變也佐證了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就。
在很多學者看來,《星》這篇小說確實存在著較大的問題,比如“《星》這部小說沒有什么現實意義”“《星》這篇小說,只寫了夫權思想對梅春的壓迫,并沒有正面去寫階級斗爭”“小說中的革命知識分子黃立秋既然到農村搞農運工作,就不應該和有丈夫的梅春結婚”⑤“有筆者認為在小說《星》中,敘述梅春姐接受思想革命并進行自我轉變的過程較為急促。如果能將這部分的內容展開進一步的敘述,則會使梅春姐的人物形象轉變顯得更加順理成章,令人信服”⑥等等。
而編劇在《一個女人的命運》影片中的改編也正好關注到了學者提出的這些問題,甚至為學者們的困惑做出了一一解釋,“對于梅春這樣一位生活在湖濱農村的傳統婦女而言,她與社會上的矛盾主要通過家庭問題以及夫妻關系之間的問題進行了表達,沒有去表達真正的階級斗爭,也沒有去表現真正的革命運動,而只是通過對人物生活中遭遇的刻畫,反映出時代變革帶來的社會的變化,這也正是這篇小說含蓄和獨具特點的地方”⑦,更在影片中加了一些使梅春的轉變更加順理成章的細節,講明了梅春和黃立秋的感情線,例如原文中寫黃立秋下鄉工作不久,就與梅春產生了不正當的感情,引起了她與陳德隆之間夫妻矛盾的激化,而編劇將這一重大情節改編為梅春的丈夫聽信了別人的謠言與挑撥,懷疑梅春與黃立秋有不正當的行為,于是對梅春進行毒打,添加了梅春從受到思想解放、到逐漸接受男女平等教育的細節,既尊重了小說對歷史的真實敘述,又順應了半世紀后時代不同的新要求,同樣賦予了影片中的每個人物存在的不同意義,所以影片《一個女人的命運》對小說《星》的改編無異于是成功的。
作者和編劇都很好地通過梅春這一形象強烈揭示了只有進行社會革命,才能帶來徹底的女性解放。梅春是一位逐漸醒悟的女人。她的反抗精神同整個社會被壓迫階層的強烈反抗聯系在一起,是在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運動的影響與帶動下逐步覺醒的形象,她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新一代勞動女性的迅速覺醒[6],也顯示出中國左翼文學在反映婦女解放斗爭這一主題方面,達到了全新的思想層面和深度。[7]革命過程是復雜的,但改革事業也并非一蹴而就的事,特別在一個如此復雜的國情下,更要求人們具有堅韌不拔的革命精神和對改革事業堅定的必勝信念。
注釋:
①“巴巴頭”:作品以大革命中的湖南洞庭湖濱為背景,該詞在方言的意思中是婦女梳的圓形發髻.過去人們認為“沒有了頭發,女人要變的,世界要變的”.
②葉紫.《星》[M].花城出版社.2010:43.
③葉紫.《星》[M].花城出版社.2010:55.
④葉紫.《星》[M].花城出版社.2010:6.
⑤原野.在坎坷中誕生的《一個女人的命運》[J].電影評介,1984(05).
⑥郭霞.葉紫小說新解[J].湘南學院學報,2016,37(06).
⑦原野.在坎坷中誕生的《一個女人的命運》[J].電影評介,198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