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鳥》的人物形象及寫作手法探析*

易 波

（長沙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南長沙 410100）

《根鳥》是曹文軒1998年所寫的長篇兒童小說，其細膩、真實的筆法，似真似幻的描寫，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令讀者欲罷不能。本文將從人物形象特點及獨具風格的寫作手法探討其引人入勝的原因。

一、人物形象特點

（一）根鳥的人物形象

1.靈性。曹文軒寫的人，尤其是主人公，通常有某種靈性。他們和平常的人總有那么一些不同。他們有奇特的才藝，如細米；或奇特的想法，如根鳥。作品中，根鳥竟然無師自通地或者說不知所以地會唱戲。這可能導致后來他總去找金枝；他有些偏執，比如大峽谷的夢，他深深地相信，并執念般地要追尋它；又如他的外貌，在米溪養了一陣后，竟如此的帥氣；還有他的賭運，在鶯店就能保證他的收支平衡；當然，還有在鬼谷，他能脫穎而出地受到獨眼青睞、指點，避免遭受紅果子帶來的失憶，同時得到援助，抓住了逃跑的時機，成為第一個逃出鬼谷的人；還有他的馬，不論何時，不論何境，它都緊密追隨在他的身邊，與他心靈相通，息息相關，幫他預知異境，克服險阻。這些才干和機遇，普通人幾乎難以遭遇或擁有，甚或至多遭遇那么一次，而根鳥，卻在關鍵時刻，每每顯示出與常人不同的秉性、才干、領悟，找到轉機。

2.陽剛與細膩。當然，根鳥除了這些不同他之處外，還有相比同類的出類拔萃之處。比如說他的野心與陽剛之氣，就冠諸眾男孩之上。他不怕寂寞、孤獨，克服恐懼，穿山林，走夜路，涉沙漠，入溪流，踩獨木橋；他不畏烈日，不懼怕重壓，背米、扛礦石、扛木頭；他打開行李，一人露宿于檐下、月下、寺廟；他與黃毛的打斗，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但陽剛之下，他又有著男性少有的羞澀、質樸、細膩、單純、孝順。如第一次乞討，如對青溪的關愛，為獨眼老人洗腳，陪父親睡最后一晚，與金枝的接觸，對秋曼的情誼…他的心思如此細膩豐富，表現得如此善解人意、卻又靦腆。

3.惰性與退縮。根鳥對人情似乎如此地不通，又如此地通。他有男性陽剛與粗糲的一面，又有女性的細膩、溫和、敏感與思慮，他更有著常人常有的惰性、退縮。如果在米溪，當他墜入了溫柔鄉后，他也不愿想遠方；他開始不習慣孤獨與寂寞，不習慣曠野、山川，不習慣風餐露宿；他開始喪失目標，喪失敏感，他關閉了接納外界信息的門；以致他終于在鶯店漫無目的而又空虛地滯留了那么久。所以他也有常人的一面。

4.感性驅使。他有時太感性，易為情緒左右，就像小說中根鳥自己及根鳥父親所說的，“你是個太容易相信別人的人”。所以他很多時候，不去動用理性，更多地聽憑自己的感覺驅使，然后不顧后果地去印證。有時候，他的第六感出奇的靈驗。如他父親的召喚，鬼谷中他白馬的嘶叫，還有那個夢中的大峽谷。但有時聽從內心卻給他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和巨大的痛苦。如因為輕信，他為長腳表象所迷惑，被誆進了鬼谷，開啟了暗無天日的黑礦工的生活；又如聽從內心，他任由自己在鶯店墮落、放縱，錯過了與秋蔓的姻緣，差點未能去成大峽谷，而讓自己淪為一個真正的流浪漢。

（二）根鳥的救贖者、牽引者

根鳥是多面的，他有靈性的，也有著普通人的弱點和惰性。這些性格會成就他，也會相應地造成他的困境。美國的敘事編輯杰克?哈特在《故事技巧：敘事性非虛構文學寫作指南》一書中也說過：“人物就是為了推動故事的發展而存在的。任何一個關于外貌的細節、奇聞趣事或者個人財產，不論在本質上多么有趣，如果不能推動故事的展開，都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1]而小說設置了一些人物，這些人物包括紫煙、長腳、秋蔓、金枝，他的父親、獨眼老人、板金等，他們或作為牽引者或作為救贖者出現，讓根鳥人生或起或落，使得故事跌宕起伏。

1.牽引者。孫犁在《長篇小說的結構》中說“寫小說應該是因人設事（情節），反過來，又可以見景生情（新的情節）”[2]，紫煙、長腳、秋蔓、金枝等就是為根鳥而設的人。他們或作為感性的引發者或作為單純的烘托者或作為靈性的體現者而存在。

紫煙對于根鳥這個沒有女性的家庭來說，她有著異性的吸引力，也是弱者和需要救助的對象，但很多次追尋，都印證她是個虛無縹緲的人物。根鳥的老師、同學提醒他，同村的人戲謔他，甚至旅途的同行者、鬼谷的人都譏笑他，但根鳥不為所動，他隱約感知他們可能是理智的、現實的、正確的，但他的熱情仍無法澆滅，感性戰勝了理性。紫煙就是根鳥感性、理想化思維的最大體現者，也牽引著人物的行動。

長腳的一個動作就讓根鳥輕信“他是非常容易讓人感到親近的人”。長腳給他的印象是豪爽、溫暖、善解人意，他對他充滿感激。而后來的真相卻證實：長腳是個狡詐、善偽裝、心狠手辣、不講情面的角色，根鳥卻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完全沒有警惕。長腳的老練襯出了根鳥的不諳世事，兩人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的每一步行動，都引出了根鳥或單純或善良的一面。而金枝既使得根鳥徘徊不前，不思進取，停留在舒適區，也使他看清自己的內心。金枝這樣一個人物，既呼應了根鳥愛唱戲的天性，所以他迷戀金枝，但又并非愛情，而是沉溺于才藝愛好，即俗語所謂“玩物喪志”。

2.救贖者。主人公一味沉溺于困境，則故事無法向前，此時需要有人助他向前，也就是救贖者。救贖者體現為毅力的幫扶者，夢想的支持者、惰性的鞭撻者、困境的救贖者。而挽救他的，只能是那些從直覺的漩渦中拉他出來的人。如他的父親，鼓勵他去追隨自己的夢想；板金堅定了他追夢的腳步；獨眼老人幫他撩開了繁重的密不透風的黑暗；包括金枝，不時地用言語澆灌他。當然，最得力的是板金，將深陷泥淖的他，用力地拔了出來。而唯一一次沒有人的牽引，那就是在米溪，此時他表現得那樣猶疑不決、左右搖擺、不能自拔。因此，從這樣一個角度來說，根鳥又是一個常人。

正是這樣一個根鳥，才能給平凡人以警醒和震撼。人生是一眼望不到邊，人生的歷練都是財富，它增強主人公面對未來的力量。當然，前提是主人公未曾丟了他的馬、他的夢。

二、《根鳥》寫作手法的特點

（一）細膩的心理感覺和心理層次描寫

《根鳥》中曹文軒的筆調特別細膩、收放自如，尤其善于寫主人公的感觸，如根鳥行走在沙漠里的感覺、行走在平原、行走在峽谷的感受，尤其是沙漠里風吹來的感覺——“他在作了前行的嘗試而都被風頂了回來之后，才意識到這是風。[3]46-47”作家也善于寫夢，比如勾連整個小說的關于紫煙和峽谷的夢，在夢中對紫煙的觀感、印象與情緒，根鳥自身的情緒，內心的思考、疑惑，作家都寫得那樣細膩、逼真、合理——“他覺得他的走動非常吃力，甚至絲毫也不能走近——他永遠也不能走近她。[3]29-30”又如在鬼谷根鳥背礦石的心理，小說將他的痛苦、絕望、麻木、希望、猶疑，寫得細致和深刻，逼真而撼人。曹文軒的筆能將觀感、觸感、嗅覺、味覺、聽覺一一敘來，沒有一個不傳神的。人物的心理感覺和心理層次又恰到好處地呈現，給人自然之感，令人印象深刻——“這天夜里，根鳥的心仿佛枯萎了一樣，死人一般躺著。他既無逃跑的欲念，也不去惦記任何事物。[3]95”

（二）自然景物氛圍的烘托

曹文軒的筆調是優美的，偏好鄉野風光。描述的田野、鄉村、山林、草原、高遠，哪怕是沙漠，都有一種喜悅而生機勃勃的、充滿靈性的感覺，接近佛家說的“禪悅”。當然，其中也不乏詩意的點染，如奇異的景色、有靈異的動物。而處于這樣景物中的人尤其是能感知這樣景物的人也著上了一種質樸、靈異的色彩。

遠遠地看，像綠色的云，而走近了看時，又覺得林子里正下著綠色的雨——這雨只落了一半，就在空中搖搖晃晃地停住了。[3]207

此處景物奇怪而又鮮活，渲染了一種新奇之感，也暗示著人物充滿希望的內心。

（三）靈異現象的日常化、普通化處理

為了增強這種信服力和現實感，小說一反常見的筆調，不去強調根鳥的靈異，而是將靈異日常化、普通化處理。如根鳥會唱戲。小說不說這一特質的來龍去脈，它就那么偶然地出現了；又如牽引跟鳥向前的白鷹、布條及救贖根鳥的白馬寺廟僧人，他們就那么出現了，在最自然、最日常的情況下出現，出現的時機恰到好處，也自然而然地成為根鳥生活的一部分，也不會消失。

但作者就是不交代、不說明，更不強調、不渲染。奇怪的是，除了紫煙及白馬，其他人和事也不會引起過大的懸念，讀者也理所當然地接受。有些部分甚至很快將他們忘掉，這是為什么呢？可能與小說設置的懸念有關，可能與人物情感的發展有關。就是說，真實的、現實的情感已經到這份上了，情節的時機就水到渠成，讀者都希望事情有了結時，作家輕一點染，讀者就能接受了。當筆觸稍縱即逝，讀者還未回過神來時，讀者只好根據自身經驗腦補，所連綴的情節。自然也就天衣無痕了。

（四）地點象征著人生的階段

小說的章節也很有意思。幾個地點是幾個階段，幾種人生經歷，讓人感到曹文軒小說哲理意味。正是有了這樣一些歷練和人生經歷，根鳥才一步步地克服弱點，發揚超常之處，完成自己的夢想。

1.菊坡——自在無憂的港灣。從根鳥尋夢奮斗的歷程來看，菊坡是夢想產生的地方，小說寫到，當時正是秋天，菊坡四處開著五顏六色的花，空氣里都是香氣，讓人迷戀的季節，這也意味著在菊坡的根鳥也處在人生充滿幻想的年齡，通常是歡樂的，盡管生活簡單、平淡，但充滿著陽光、希望，無憂無慮，如同人生的美好的童年。

2.青塔——催人向上的錘煉。青塔，顧名思義，洗去浮華光彩，青也還有青澀、青春之意。塔，高高挺立，堅固而向上。青塔使人聯想到意味著雖歷風雨，依然矗立。文中根鳥到達青塔之前是有黑鷹、駝鈴、駝峰、駝隊、有唱著悲切戲文的行者相伴，有時有霞光，天空很壯麗；然而更多的是空曠的、漫無盡頭的沙漠之地、出其不意的詭譎的大風，尤為難耐的是讓人絕望的寂寞，這些帶有明顯的陽剛色彩的事物，它們首先磨煉著根鳥的體力、耐力和毅力；而青塔鎮上，板金的教導，不要敘說自己的夢，要學會乞討，則磨煉著根鳥的自尊心和面子，學會拋棄外在的東西，只保住內心的夢即可，根鳥都一一做到了。青塔如同人生的爬坡時期，外界阻力很大，但根鳥依然順利往上攀登。這是懷揣夢想，專一而執著，人生力量戰勝一切外界阻力的階段。

3.鬼谷——致命打擊力量的考驗。在鬼谷，根鳥自由完全被剝奪，整日面臨極度艱苦的勞作，肉體上的摧殘，心靈的恐嚇，精神上的奴化，完全喪失了人的尊嚴與絕大部分生存條件，淪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根鳥竭盡心力，一次次垂死掙扎，依然收效甚微。如果沒有獨眼老人，根鳥再也無法向前。鬼谷象征著擊倒命運的反面力量和至暗時刻，它是如此的強悍和令人窒息，縱有千般決心和狠勁，人生依然會一敗涂地，無法抗衡。鬼谷如同它給人帶來的聯想，既是低谷，又黑沉沉的，如鬼魅幽靈般讓人恐懼，難以應對，揮之不去，似人間地獄。

4.米溪——富貴溫柔鄉的消磨。米溪呢，是秀氣的，溫馨的、閑適的小鎮，根鳥在這里得到了秋蔓的愛戀，受到了她父母的憐憫與喜愛，想留他下來培養他作接班人。以至“已流浪了許多時光的根鳥,一日一日地沉浸在一派從未有過的溫暖與家的感覺里”[3]152。世俗的物質享受和精神的安穩，這里都具備了，況且根鳥還深深陷在對秋蔓的情愛中，是再圓滿不過的人生了。但最終根鳥還是被夢中的紫煙和幻境中的父親喚走了。米溪的命名，讓人聯想到豐足的魚米之鄉和靈秀的山光水色。在作品中，它看似對根鳥的救贖、療傷，實則又是追夢路上的一重阻礙。它代表世俗的成功、圓滿和追求，這樣的富貴溫柔鄉，而恰是平庸的日常對理想和追求的消磨和考驗。米溪的停留，象征著根鳥對世俗幸福的沉溺與留戀。

5.鶯店——玩物喪志的拖累。鶯店呢，是誘惑、欲望，稍有不慎，人物便會從理想云端被拉扯進萬劫不復的深淵。地如其名，鶯鶯燕燕，鶯歌燕舞。作家幾筆點染，“這里居然有那么多的賭場。賭徒們的叫嚷聲，沖出窗外，在大街上回響著”“這是一座很懂得享樂的小城。[3]169”小鎮的氣息撲面而來，如同一個富有而奢侈享樂的富家紈绔子弟。，這是一座欲望小鎮。

根鳥在這里的酒館喝酒，一家戲園子看戲、賭錢。用贏來的錢,喝酒,又喝醉。“根鳥感到了無聊——他從未感到過無聊。”[3]168，他討厭這里，但又空虛無依，無法擺脫，直至沉溺其中，玩物而喪志，得過且過。由此可以看出，根鳥還是處于少年心性的階段，沒有根基能抵抗這樣的不斷招手的誘惑，沒有力量擺脫這樣的持久的漩渦。

作家設置了這樣一些地點，主要以人物的視角觀察它、描摹它；以主人公的體驗感知它、接受它。作品呈現的空間印象有一定的主觀性，如果以中國古代文論中情景交融的“景、情、意”三個層次來衡量的話，它更多表達了情和意的層次，在景物描摹層面，它較多描寫關于“人”的場景，景與物相對寫得較少。菊坡、青塔、米溪、鬼谷、鶯店的描摹，都如山水畫家的筆墨，寥寥幾筆勾勒，寫意較為突出，重在地點神韻氣息的傳達和意境的創造。每一地點，正是代表著人生百態之一和不同的處境。能跨過這些考驗，人物的方才經歷了真正的人生，才真正成長成熟。小說的謀篇布局讓人想到另一部小說—米切爾?恩德的《永遠講不完的故事》，似有此種意味，表面上人物在追尋空間和地點，實則在歷練人生的不同心態和階段，頗有象征意蘊，耐人尋味。

結語

《故事技巧》的作者哈特說，“畢竟，創作故事的目的之一就是傳授生活成功的秘訣”，“優秀的故事敘述者只描寫我們可以控制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生活成功的密碼在哪里呢?我想，這個密碼就在人物之中。”[1]有人評價，曹文軒“表現在人物的選擇上，撇開那大紅大紫的形象、內心險惡的形象、雄偉挺拔的形象，而擇一些善良的、純凈的、優雅的、感傷的形象。”[4]根鳥呈現為既是一個普通人又有靈性、個性的一面，既讓人惱又讓人愛，既堅韌獨立又依賴他人，既執著又頹唐、既陽剛又敏感的形象，折射著作家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寄托著人生的理想。他借根鳥展現了人性復雜而幽深的同時又美好的一面，描摹了人生經歷的多變、坎坷和不可捉摸的狀態，讓讀者感受到人性是如此脆弱又如此強大，人生歷程既驚險曲折又豐富有趣。既要聽從內心的召喚，也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曹文軒自己也說：“我要讓我的作品變得比生活更富有詩性。”[4]《根鳥》這個作品，無論人物還是故事，寫得唯美而深情，的確富有詩意，或許展現了他所追求的“深刻”之外的中國文學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