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

“元宇宙”(Metaverse)是人類媒介實踐的重要突破,在全球范圍內引起熱議。它是一種互聯網全要素的融合形態,“一個以VR眼鏡、手機、電腦、電子游戲機為接入媒介,聚焦于與自然世界相對應、相融合、不斷進化的3D虛擬網絡世界。”[1]元宇宙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虛實共生的人類愿景,立足現實又重塑現實,使人在現實世界之外又獲得一重虛擬世界原住民的身份屬性。本文選取宇宙題材電影中的“虛擬人”角色(Virtual Character)作為研究對象,他們是人在虛擬世界的數字想象,由此衍生出各種主體權力議題和敘事體系的演變。
一、元宇宙題材電影與虛擬人的范疇溯源
“‘元宇宙(Metaverse)一詞最早出現于科幻小說《雪崩》(Snow Crush),人通過腦機接口進入一種與現實平行的、虛擬的‘超元域世界。”[2]元宇宙題材電影沿用了這種文學想象模式,創設虛擬的數字空間,塑造虛擬人角色形象,建構起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元宇宙世界。元宇宙一詞的出現,使人們對于虛擬生活有了更多的遐想。電影作為“情感”與“幻覺”的藝術,早已實現了“元宇宙”生活想象的影像建構。電影界在元宇宙概念興起之前就已經涉足該題材,比如1999年的《黑客帝國》、2018年的《頭號玩家》等科幻電影,它們利用了腦機接口的藝術想象,把數字世界與現實世界疊加在一起,完美呈現了多重空間轉換的科幻世界圖景。
元宇宙題材電影中的虛擬人可以視為一種“賽博格”生物,“賽博格是一種控制生物體,一種機器和生物體的混合,一種社會現實的生物,也是一種科幻小說的人物。”[3]虛擬人是生物性與技術性的結合體,在電影的具體敘事場景中,虛擬人逐漸具有了“主體性”權力。在人物設定上,元宇宙世界的虛擬人是人工智能的擬像呈現,可以理解為具備了“人形”和“人性”的人工智能。虛擬人的主體性權力必須要在一個與觀者互動的視域中進行分析,身為現實觀眾的我們,對虛擬人所處的元宇宙世界環境、社會性的角色行為、人性化的思考方式等多種因素進行綜合分析判斷,會得出一個明晰的結論:虛擬人的主體性權力在放大,更指向人類未來的被對象化、邊緣化的命運,虛擬人與真實人類的關系更具戲劇張力。
二、元宇宙題材電影中虛擬人的身份類型與主體性權力
“人的主體性是人作為活動主體的質的規定性,是在與客體相互作用中得到發展的人的自覺、自主、能動和創造的特性。”[4]在元宇宙題材電影中,虛擬人屬于一種與人相對的數字生命體,在與人的對抗或認同等不斷干預現實生活中建構故事情節。
(一)人的數據化:作為人類“重塑自我”的數字化身
元宇宙題材電影的故事架構基底是現實人類通過某種技術手段進入到虛擬世界,以一種重塑的數字形象在虛擬空間中行動。美國導演彼得·伯格(Peter L.Berger)認為:“在面對面的情境中,我們可以最大程度地獲取各種癥候(symptoms),從而把握住對方的主體性。”[5]由此可知,人在數字空間需要一個可視形象來完成“面對面”,即“數字化身”。作為數字化身的虛擬人是代表著人類意識的另一重身體存在形態,承繼了人的思維意識,象征人的“在場”。電影《頭號玩家》(2018)中人類沉迷名為“綠洲”的虛擬游戲宇宙,只要戴上特制的VR設備,就可以與自己在虛擬世界的“數字化身”進行意識連接,作為大腦主體的人可以控制作為數字身體的虛擬人,人類憑借“虛擬人”形態把握彼此的主體性。
在元宇宙題材電影中,數字化身使得人從現實生活之中逐漸抽離,個體的“人”失去了生命的豐富性,被簡化為一個數據節點。由此,人變成了數字世界的一個“物”,一個對象化的存在。《流浪地球2》(2023)的故事移用數字化身概念,把人的心智“數字化”后轉移到網絡載體上,用計算機來模擬生命的行為和某些關鍵特征,讓機器自行迭代,呈現生命的演化過程。人成為元宇宙世界的一員,意味著自身生命的數據化、編碼化,即人被對象化。“對象化”則標志著人的生命有機體轉化為數字化的信息機體,人的所有一切都交由機器來處理,人的主體性在數字化、可編碼的意義協商中逐漸消散。
(二)數據化的人:替代人類“具身勞動”的數字替身
元宇宙中還有一類虛擬角色,它們沒有與之對應的現實生命體及其人類意識的,是單純的數字身體形式,以執行指令程序為存在意義,這一虛擬角色類型也稱為數字替身。《創·戰紀》(2010)中的虛擬游戲世界由一名叫做克魯的NPC(非玩家角色)掌控,它是一種具有獨立意識的“數字替身”。NPC角色作為“數字替身”的存在意義是延伸人類的勞動,數字替身擁有一定的自主性,獨立執行著人類預設的命令,這種自主運行機制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了人類的實時控制。
替代人類“具身勞動”的數字替身,與人工智能相伴而生,受算法的驅動。人工智能是一項數字技術,在元宇宙題材電影中承載了一種創世神的職能,創造和維護著自我的世界。在元宇宙世界里,數字替身逐漸成為社會主體,它們建構著元宇宙的歷史總體,設計出一種屬于元宇宙社會的文明體系。人工智能與人類不再是主客關系,而是“主體-主體”的互動模式。人對人工智能的主客關系的邊界已經模糊化,兩者逐漸處于平等地位,人發明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也在以人為模板進行自我生物化。在主體性層面,人類與人工智能發生了碰撞,比如《黑客帝國3》(1999)、《異次元駭客》(1999)、《她》(2013)、《失控玩家》(2021)、《流浪地球2》(2023)等電影都在敘事中設置了人工智能與人類產生沖突的戲劇性情境,人工智能建構了一套數字文明制度,人的意志被人工智能的數理推理淹沒,人的行為成為人工智能對虛擬世界做的底層設計的一部分。
三、基于虛擬人主體權力的敘事體系演變
AI時代,元宇宙題材電影不斷突破傳統影像理念,虛擬人角色這一“創造”形式,不斷參與主體身份確認,更是引發了基于“角色-權力”關系的敘事體系演變。“角色”與“權力”的關系是主體性訴求在電影故事中的典型體現,在電影的敘事體系中,角色對于某一“權力”的行使,表征著他的存在,確證著自我的真實性。元宇宙重建了一種數字社會系統,與虛擬人角色的主體認知發生深度交互,從而生成一種新的敘事體系。
(一)敘事空間:人與虛擬人主體權力之爭的“灰域”
“‘萬物皆媒的AI時代,具象的媒介技術表征與媒介化實踐、抽象的媒介社會化關系構成了復雜的當代媒介系統。”[6]元宇宙題材電影對人與媒介、現實與虛擬、真實與幻象的種種矛盾性意涵的爭論,設定了一個“灰色”場域——元宇宙虛擬空間,“灰色”體現為AI時代人與虛擬人的“模糊性”,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混沌性”。這樣的灰色場域充滿了各種敘事的可能性,保證了虛擬人的事件運作和行動賦形。那么,人成為虛擬人形態進入元宇宙,是否還能夠統攝媒介環境?數字化的人可否被編輯或者被修改?人能否面對元宇宙世界的各種數字生物?這一切的問題都會在數字空間場域中生發出來,AI時代的元宇宙世界如同“灰域”一般,充斥著各種不確定性,戲劇性的焦慮情緒被無限放大,由此造就了元宇宙題材電影的“灰色”空間氣質。
電影《異次元駭客》(1999)直到影片結束也沒有揭示真實空間在哪里,電影存在多層虛擬空間,最真實的現實在最后也變成了虛擬,這反映出人對失去主體性的憂慮。虛擬空間的人以為自己是真實的,那么虛擬與真實的界限何在,這個問題引動著人們不斷地懷疑真實、懷疑自我。元宇宙題材電影在建構虛擬空間時,植入對人類主體性的深度反思,真實的人意識不到周圍世界的虛假,甚至虛擬人還以為自己是真實的人。人已經無法掌控自我的真實性,主體本身就是虛擬的,那么人的主體性還存在嗎?這是人面對媒介進化的本能焦慮,帶有明顯的文化反思意味。如果人將“自我”轉變為“虛構物”,人的主體性蕩然無存。
(二)敘事角色:從“傀儡”到“獨化”的虛擬人本體演化
“從電影文本層面來看,元宇宙題材電影中虛擬人根據其自主能力的程度來區分,忠實于客觀真人‘原本的‘數字化身相當于‘副本,代替人的具身勞動的‘數字替身是一種‘擬我的存在。”[7]“數字化身”是主人公在元宇宙世界中的寫實“副本”,“副本”的主要功能是完成對“原本”意識的寫實再現,形成人在兩個世界的雙線敘事。在“原本”與“副本”的轉換間,人工智能不斷地對人類進行幻象洗腦,虛擬環境與人的知覺、情動狀態相互交融,使得人類不知不覺中迷失于虛擬世界的“精神影像”。人會對數字身體的延伸產生迷戀,沉迷于數字世界的虛擬形象,最終在適應媒介環境后變成“非人”的存在。比如《頭號玩家》(2018)中的人類已經完全適應了“綠洲”的生活,無法回到現實去面對“不如意”的生活。
“數字替身”脫離人的驅動,以模擬人的思維和行為模式來自主完成某項指令,所以他是“擬我”的存在。由人工智能驅動的“數字替身”不再與真人直接相關,并且在自我學習成長過程中會與人更加分立,越來越具有與人類相仿的生物性,直至徹底走向“獨化”。《失控玩家》(2021)里的主人公蓋根據程式設定,是個每天過著規律生活、在銀行上班的單身中年男子(NPC角色),但是當蓋與女主角米莉相遇并產生愛意后,逐漸脫離程式設定,成為電影的重要劇情轉折。當數字替身的功能逐步完善,虛擬人與真正的人之間似乎只隔了一道“情感自主”的界線。
虛擬人在元宇宙電影敘事體系中完成了從“傀儡”到“獨化”的綜合轉變。就生理層面而言,虛擬人具備數字化的身體,顯現出的各種生命體征,已然成為“數字生命體”;就精神層面而言,作為數字化身的虛擬人承繼了人的思想精神,其余虛擬人角色類型同樣有著“類人化”的思考能力;就社會層面而言,虛擬人在元宇宙世界里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人”。元宇宙為人類打開了一個自由釋放想象的虛擬世界,但是也引發了人對自身主體性的擔憂。
(三)敘事沖突:權力影像的“創造性破壞”
1.“元宇宙”影像的權力僭越
元宇宙題材電影通常將人類世界與元宇宙世界分立為“貧乏影像”和“富足影像”的兩個類型:人類世界面臨著崩壞、荒蕪和匱乏,它的影像是“貧乏”的,代表著對人類現實處境的貶損;元宇宙世界是“美好”的,它的影像是“富足”的,象征著人類對新世界的想象性重建,只是在這個新世界中形成了新的權力層級結構。元宇宙題材電影重置了貧乏、富足與能效、權力的內在關聯,AI時代的虛擬世界、虛擬人以數據形態在信息網絡之上流動,歸根結底虛擬之物是數字代碼形式,通過AI算法系統彼此糾纏在一起,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數字技術的“能效”在轉化為“權力”。虛擬人源于人工智能對人類的“數據攫取”,人類世界作為虛擬世界的“原型”,在被數據化的過程中逐漸失去控制力、影響力,淪為價值提取的對象。《頭號玩家》中人進入“綠洲”并非是享樂,而是以另一種形式被“人力剝削”,成為新型的“數據工人”。元宇宙題材電影通過“貧乏”“富足”和“權力”的言說關系引導著觀眾思考人工智能的權力僭越,同時也形成了以人機權力之爭為中心的敘事沖突。
2.“真相”與“真實”的雙重演變
元宇宙題材電影解構了人與世界的關系,正如斯蒂格勒所言:“‘什么(what)發明了‘誰(who),正如‘什么是被‘誰發明的一般。”[8]最可悲的是,身為人類的“我們”竟然沒有意識到這個“誰”就是我們自己,個體被拋于元宇宙虛擬空間這一媒介系統之中,所有的“真實”都由數字、編碼、證據等合成,而真正的“真相”已經無法探知。這便發生了虛擬與真實的顛倒,人的主體性在元宇宙中處于“缺席”情況,個體的人格特質被算法悄悄地改變,這何嘗不是“真相”對“真實”的壓制呢?數據化、虛擬化耗盡了人的具身性經驗,同一性困住了人的主體性,數字身體成為人在虛擬世界的出場方式。人、人工智能、虛擬人之間的“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改變了“真相”與“真實”的界定,“你以為的真實”和“看不見的真相”都是“能量—能力—權力”的映射。人工智能的“自主性”使得非人類化身的虛擬人擁有了“獨立性”,人失去對人工智能的掌控力,便無法決定虛擬世界的等級秩序,人工智能通過創設“真實”對人類進行“數據殖民”,人在探尋真相的過程中重新奪回屬于自己的“真實”。
結語
元宇宙題材電影的虛擬人角色逐步形成了“數字人”的身體與思維特征。一方面,“數字化身”形態的虛擬人,實現了人類獲得“完美身體”的想象,數字身體的全感體驗讓人在虛擬世界成為了“另一個自己”;另一方面,“數字替身”形態的虛擬人,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人類的具身勞動問題,但是數字替身也導致了人被對象化,并引發數字文明與人類文明的沖突。元宇宙越來越像與現實并置的平行宇宙,虛擬人解放和延展了人,同時引發了人的主體性遷移。元宇宙題材電影通過生成一系列“夢境”影像,完成虛擬世界對人類世界的規避,似乎在昭示這只是一個讓人“做夢”的地方。然而,電影里的人工智能出現了指向“我”的主體性影像表征,頻繁產生讓人細思極恐的“自主性”。人工智能的“創造力”加劇了人們對“文明崩潰”的憂慮,人被邊緣化正是自身創造力的“報應”,從而建構出一種新的敘事體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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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Bernard Stiegler.Technics and Time,1:The Fault of Epimetheus[M].trans.by Richard Beardsworth,George Collin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