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萬里》： 中國動畫電影藝術形式新探

黃治

在世界動畫電影的蒼莽群山之中，中國動畫學派是一座壁立千仞的奇峰。1937年，迪士尼公司出品的世界電影史首部動畫長片《白雪公主》風靡全球，僅僅4年后的1941年，中國首部、世界第四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問世。日本動漫產業奠基人手冢治蟲，就是在14歲觀看了《鐵扇公主》之后，下定決心要畢生從事這個行業。[1]1948年底，東北電影制片廠（長春電影集團前身）攝制了新中國第一部動畫片《甕中捉鱉》。1950年，文化部電影局認為上海最適宜發展美術（動畫）電影，將東影廠美術片組調到上海，成立上海電影制片廠美術片組。[2]“萬氏兄弟”（萬籟鳴、萬古蟾、萬超塵、萬滌寰）、靳夕、錢家駿、特偉……來自四面八方的專業人才，在此基礎上于1957年成立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創作出《小蝌蚪找媽媽》（1960）、《牧笛》（1963）、《大鬧天宮》（1961-1964）、《哪吒鬧海》（1979）、《山水情》（1988）等經典之作，為中國動畫電影贏得了聲譽。

但在外國動畫電影的強勢沖擊下，國產動畫電影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長時間呈現出資金匱乏、技術落后、人才凋零、佳作寥落的局面。1999年，上美影投資1200萬元、歷時四年推出《寶蓮燈》，是第一部市場化國產動畫大片，請來姜文、寧靜、徐帆等著名演員配音，又邀請當紅歌手劉歡、李玟、張信哲打造三首主題歌，取得了2400萬元票房。

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中國電影產業整體實力快速提升，中國原創動畫電影也呈現出從復蘇到繁榮的良好局面。《西游記之大圣歸來》（2015年，票房9.54億元，下同）、《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年，50.35億元）等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現象級”作品相繼涌現。在這一趨勢下，2023年暑期檔迎來了一部新的里程碑式作品——《長安三萬里》（追光動畫出品，導演謝君偉、鄒靖）。該片氣象宏闊、氣勢磅礴、氣質剛健、氣韻悠然，將先進數字電影技術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妙結合，成為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立場、觀點、方法，在動畫電影創作實踐中最新、最生動的體現。

一、人物、性格與命運的復調

從未有如此之多的詩人在同一部電影中登場：高適、李白、杜甫、常建、岑參、王昌齡、王維、賀知章、李邕、崔宗之等。還有在歷史上留下或重或輕痕跡的岐王李范、汝陽王李琎、玉真公主、郭子儀、哥舒翰、張守珪、張旭、李龜年等，乃至鄉間農人、酒肆胡姬、王府歌伎、邊關戍卒等。在影片眾多登場人物中，以高適的口吻和視角講述整個故事。很多人都能背誦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別董大》），卻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有唐一代著名詩人中勛業最卓著者之一。而高適講述的故事中，隱含的第一主角則是李白，那個“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李白，“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的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杜甫眼中“飄然思不群”“文章憎命達”“出門搔白首”“世人皆欲殺”的李白！

影片中，木訥、剛直、堅忍不拔、坎坷早熟、從未動搖入世志向的儒家士人高適，與聰慧、不羈、驚才絕艷、天真幼稚、在儒道之間徘徊踟躇的“謫仙人”李白，如同復調中同時奏響的兩段不同聲部的旋律，天賦與性格互為鏡像，在流暢自然、跌宕起伏的劇情中互相嵌入和影響對方的命運。影片中，敗落名門之后高三十五，商人下民之子李太白，兩人相識于洞庭湖畔，那正是大唐如日中天之時，無限的可能性，像一副錦繡的圖卷正徐徐在兩位年輕人眼前展開。在經歷黃鶴樓頭的暢飲、揚州橋邊的離別、商丘梁園的重逢、朔方風雪的驚魂、黃河岸邊的大醉之后，兩位摯友各自在不同的人生路途上負重前行，在偶爾的交匯中窺探到對方的些許風景。而在故事的結尾，干戈四起、山河破碎，故人凋零、詩人遲暮，百戰歸來的劍南西川節度使高適在血火廝殺中沒有改變報效國家的志向，而遇赦放還的逆賊永王余黨李白也沒有改變笑傲山河的灑脫。

得益于流暢自然敘事中豐滿的人物塑造，觀眾看到的并不是歷史櫥窗中用來展覽的畫像，而是兩個性格鮮明、個性突出、有血有肉、真實可感的“人”。銀幕如“鏡”，在他們身上，深深映照出每一個你我所面臨的成敗、進退、取舍、得失的困境與惆悵。有觀眾寫道：李白是我們想成為的夢想，高適是我們所能努力的現實。還有觀眾說：這部電影是一封寫給中年人的情書。這一對主角超越了淺表的角色塑造，達到恩格斯贊許的“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致瑪·哈克奈斯》）[3]的境界，從而具備了穿越千年、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

在兩位主角之外，其他人物的塑造也可圈可點，亮點不斷。程公公的殺氣，岐王的寬厚，玉真公主的嬌憨，王維的高冷，杜甫的誠摯，郭子儀的豪邁，哥舒翰的悲涼，裴公子的佯狂，李龜年的詼諧，歌伎蘇十六的狡黠，高適書童的聰慧……雖著墨不多，但刻畫傳神。他們中很多人幫助或者影響了高適和李白，有機地融入了主角命運的復調，宛如整部管弦交響樂曲中，豎琴、排鐘等色彩樂器間或奏響的鮮明音符。

二、唐詩、國畫與電影的合唱

“詩必盛唐”，盛唐詩歌是中國古代歷史上，中華民族氣質中自信包容、踔厲奮發、雄渾大氣、豪情縱橫的一面發揮得淋漓盡致的高峰之作。中國畫是中國藝術中的瑰寶，既有近年來大火的青綠山水、敦煌色彩，更有僅僅以簡單的紙、墨、水與毛筆，盡得黑白、陰陽、濃淡、榮枯、疏密、虛實之妙的水墨。而在中國古典文論中，“詩”與“畫”向來相融相通，高明的詩要具備形象色彩的鮮明美感，而極品的畫要呈現意在象外的詩化境界，王維的詩與畫就是兩者關系的典范，蘇軾贊之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4]。

中國水墨融入動畫電影，始于《小蝌蚪找媽媽》，興于《牧笛》，大成于《山水情》，藝術特點是以有上千年歷史中國水墨的暈染留白、散點透視與造型旨趣，取代以美國迪士尼為代表的、歷來被世界動畫電影奉為圭臬的“單線平涂”制作方法。如《小蝌蚪找媽媽》造型源于國畫大師齊白石；《牧笛》造型來自大師李可染《牧牛圖》；《鹿鈴》造型源于大師程十發；《山水情》則有著名畫家吳山明擔任人物設計。在美式、日式畫風與造型風靡的那些年，作為中國動畫學派最重要標志的水墨動畫陷入沉寂。

《長安三萬里》的主創人員們以“唐風、壯美、詩意、考究”為關鍵詞①，以細致入微的考據工作和天馬行空的大膽想象，將先進的數字電影技術融匯于造景寫意的國畫水墨色彩，廣泛考察和取法于古代壁畫、文人畫和古代建筑、雕塑、石刻，將膾炙人口、傳誦千年的唐詩名篇轉化為前所未見的顏色盛宴、視覺特效和鏡頭語言。全片共鑲珠嵌玉般有機融合48首唐詩，取得了令人驚嘆的藝術效果。

該片的出品公司追光動畫，從成立伊始就在工業化水平上對標好萊塢的頂尖公司皮克斯動畫，奠定了良好的技術和工藝基礎。李白與眾好友痛飲于黃河岸邊，吟誦《將進酒》，與眾友一同乘坐仙鶴遨游詩意化的宇宙時空，是全片的華彩段落。從創意到故事板、到建模、到燈光渲染，再到最終合成，這段3分多鐘的蒙太奇是將古詩意境轉化為視聽語言的一次大膽嘗試，成為了名留中國動畫史乃至中國電影史的經典段落。該段落不僅體現卓絕的想象力和審美品位，也體現高度成熟的工業水平：例如畫面中可能不會被觀眾太多注意到的“祥云”，其線條和色彩來自古代壁畫，然后運用特效軟件進行精細的三維建模使其具備立體感，深入修飾形成氣體的細膩層次，并通過計算、模擬產生真實的氣體旋轉、流動效果，從而將奇妙的幻想構建為真實可感的景觀。

影片的配樂匹配了故事的磅礴大氣和色彩的綺麗絢爛，以大編制管弦樂隊為主，同時融入特質豐富的民族樂器，如在電影畫面中出現的古琴、琵琶、笛子、箜篌等，還加入了絲綢之路沿線的塔布拉鼓、西塔琴等，洋溢著唐風國韻和西域情調。在李白的“將進酒”幻境段落，則創造性地將管弦樂、民族音樂和電子音色融為一爐，形成富有中國韻味的新世紀（New Age）風格音樂。影片設計了兩個音樂主題，一個是從影片核心意象出發的“長安”主題，另一個是刻畫兩位主人公命運糾纏的“李白與高適”主題。意象與命運，名城與人物，兩個主題交替出現、遙相呼應，并在故事的尾聲一齊推向高潮。“雙主題設計”是一種不常見的創作手法，但在該片取得了令人難以忘懷的藝術效果。在樂團使用方面，管弦樂部分來自國家級的中國愛樂樂團，以及在電影配樂方面具有豐富經驗的匈牙利布達佩斯藝術交響樂團，民族樂器部分則由中央民族樂團和北京民族樂團的藝術家們負責，演奏和錄制水平都堪稱一流。

對于動畫影片的人物塑造，配音是較為關鍵的因素。中國動畫電影的傳統是由專業配音演員擔綱，典范如《大鬧天宮》中邱岳峰那獨特的音質、絲絲入扣的演繹，為“齊天大圣”賦予了生命。而好萊塢動畫電影因為市場廣闊、資金雄厚，慣于請電影明星來配音，如《功夫熊貓》請杰克·布萊克為主角阿寶配音，《功夫熊貓2》請加里·奧德曼為反派沈王爺配音。選擇專業配音演員還是電影明星，本身沒有對錯，能否塑造好人物本身才是成敗的關鍵。《長安三萬里》的臺詞配音呈現出幾個特色：一是配音演員們的聲線與人物氣質的契合度極高，哪怕是王維、岑參、王昌齡這樣僅有幾句臺詞的人物，也會令觀眾感到“這聲音就屬于這個人”；二是兩位主人公高適和李白從青年到老年分別是兩位配音演員承擔，但保持了相同的高水準；三是劇情和人物的復雜性，給予了配音演員們在動畫電影中廣闊的發揮空間。不同于絕大多數動畫電影人物的相對平面化、標簽化，該片對于人物內心的挖掘要深刻得多，配音演員們抒發情感時動心動情，誦讀唐詩時自然灑脫，以近乎完美的聲線塑造人物形象、詮釋詩酒浪漫，奉獻了令人難忘的表演，堪稱近年來動畫電影配音的巔峰之作。

三、家國、歷史與文化的交響

《長安三萬里》的一大價值，在于其題材選取和故事寫作暗含的雄心所具有的突破性——動畫電影不僅可以指向未來、神話、玄幻、科幻或現實，更可以指向真實、硬核的家國情懷與歷史文化。

在本體論上，動畫電影被公認為具備巨大的想象空間和創作自由，最長于呈現虛幻、奇特、夸張的幻想世界，其次也能描寫現實，但如果用于呈現歷史題材，則遠不如真人電影。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動畫電影中，經典名作最多的就是廣義上的幻想題材，如美國的迪士尼作品系列，日本的宮崎駿作品系列等。現實題材的不多，以真實歷史/家國/文化為題材的就更為罕見。中國動畫電影也是如此，《鐵扇公主》《大鬧天宮》《寶蓮燈》《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是神話的呈現與改寫，《熊出沒》系列和《魁拔》《大魚海棠》等拓展想象世界，《雄獅少年》指涉現實。從追光動畫以往作品《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楊戩》，也不難看出這一點。而《長安三萬里》則走上了一條極為艱險的道路——直面歷史。

這一嘗試意味著要花費遠超一部“正常”動畫電影的漫長時間，用以考據歷史、構思情節、創造人物、打磨劇本，還要保證大到重大歷史事件，小到歌姬頭上一個發簪的呈現都要符合歷史真實。這也意味著“超額”的資金和精力投入。同時，在一個自由開放的電影市場上，收回成本乃至盈利，只能依靠觀眾，因此不可說教觀眾、圖解歷史，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和冒險。

歷經4年磨礪，從最終完成的影片來看，這“驚險的一躍”完成得從容而華麗。影片的故事框架和人物事跡基本符合史實，情節敘事流暢、張弛有度、懸念迭起，人物豐滿立體、動作逼真、性格飽滿。在場景方面，雄偉壯麗的長安、柔婉秀麗的揚州、朔風苦寒的薊州、扼守天險的潼關……建筑和地貌等都有堅實的考證和調研為依托。在細節上，從將士的盔甲武器、樂隊的樂器樂曲、到女子的妝容飾品，都在不經意間訴說著盛唐氣象。

影片開篇，壯志凌云的李白向著天地高呼“你我身當如此盛世，當為大鵬！”；結尾，親身見證了長安城的繁華、劫難與重生，百戰歸來的暮年高適充滿信心地說出“只要詩在，長安就會在”，二語道盡影片貫穿始終的精神實質：對于家國情懷的贊頌、愛國主義的高揚、中華文化的堅守。

結語

客觀來看，168分鐘的超長片長對于影片爭取影院的排片確實產生了某種程度的不利影響，畢竟排兩場本片的時間段里可以排映三場其他影片，對于剛剛熬過疫情嚴冬的影院來說，取舍之心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在劇本寫作乃至最后剪輯時，主創人員再下一點“狠手”，將影片長度控制在120-140分鐘的范疇內，將會在很大程度上提升爭奪排片的競爭力。

所幸，影片的品質決定了觀眾的選擇，而觀眾的選擇決定了影片的票房表現。該片得到主流媒體高度肯定，《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均專文評介推薦。“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高適《塞下曲》），該片的冒險拓寬了動畫電影的“邊疆”，它有力地證明了：動畫電影不僅僅是輕巧的、靈動的、幻想的，也可以是厚重的、博大的、歷史的。

參考文獻：

[1]顏慧，索亞斌.中國動畫電影史[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20.

[2]陳播.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影事業管理局黨史資料征集工作領導小組.中國電影編年紀事（總綱卷，上）[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348.

[3]朱光潛.朱光潛文藝四書 談美書簡[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141.

[4]蘇軾.中國古代名家詩文集 蘇軾集 卷4[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17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