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玉 臧德龍
[摘要]NFT數字作品的交易流程分為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不涉及有形物體所有權的轉移,缺失著作權法中發行行為的基本要件。發行權或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規范內涵并未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改變,轉移固定了作品的有體物的所有權依然是區分發行權與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關鍵所在。NFT數字作品交易須以信息網絡為傳播空間,其落入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規制范圍。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NFT數字作品交易既具有合法性,也能夠避免著作權規則適用錯位問題。
[關鍵詞]NFT數字作品;作品交易;信息網絡傳播權;發行權
NFT(英文全稱:Non-Fungible Token,中文全稱:“非同質化通證”或“非同質化代幣”)是一種可在區塊鏈上記錄和處理多維、復雜屬性的數據對象[1]。NFT是以區塊鏈、智能合約等技術為手段,以數字內容為交易對象,從而形成具有唯一性的對應關系,最終產生具有財產價值的交易客體。NFT是一種權益憑證,是具有稀缺性的鏈上數字資產,其權利轉移經由智能合約來實現,區塊鏈則會記錄權利轉讓的整個過程[2]。NFT數字作品是鑄造者將數字作品上傳到NFT交易平臺鑄造NFT后再進行交易的數字內容,是一種典型的NFT數字資產。
傳統作品被數字化處理和轉換后形成數字作品,而數字作品具有易篡改、易復制、易傳播的特點,這些特點導致數字作品的版權侵權更具普遍性、隱蔽性、復雜性。以區塊鏈為底層技術的NFT應用將作品NFT化后,形成NFT數字作品,這種作品具有不可分割、不可替代和獨一無二的特性。NFT數字作品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抵御了數字作品帶來的侵權風險,但NFT數字作品交易也引發了諸多法律問題。傳統作品被數字化并上傳至網絡服務器,數字作品會同時儲存在服務器的硬盤中,服務器的硬盤則充當了作品的物質載體[3]。
而用戶將作品數字化并輸入網絡服務器時,會實施受復制權規制的復制行為,并產出全新的作品復制件。數字化作品被置于公開瀏覽頁面,公眾就可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購買該數字作品,這一過程又涉及實施受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的交互式傳播行為。而爭議點在于:未經NFT數字作品底層資產的著作權人同意,擅自鑄造NFT數字作品究竟侵犯了著作權人的發行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兩項權利中的哪一項專有權利。
法律具有滯后性,我國雖然尚未就NFT數字作品制定專門的法律法規,但是已出臺與文化數字化有關的政策,如202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推進實施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的意見》[4]。文章就NFT數字作品的基礎權利及法律規制進行探討,以期明晰信息網絡傳播權與發行權的規范內涵,完善著作權體系。
一、NFT數字作品交易的基礎權利
(一)NFT數字作品的交易流程
NFT數字作品交易是傳統作品的流通方式之一,NFT數字作品的交易流程主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鑄造”。鑄造者將作品上傳到NFT交易平臺,根據交易平臺鑄造規則將作品鑄造為NFT數字作品,鑄造行為會使該作品被復制到網絡服務器之上,并且儲存在NFT交易平臺的終端設備中。第二個階段是“上鏈”。鑄造者以出售為目的,將鑄造完成的NFT數字作品置于公開瀏覽頁面。NFT數字作品被上鏈后,其元數據中會包含作者、創作時間、上鏈時間、流轉版稅等資源屬性和作品內容屬性,并且NFT數字作品的元數據無法被篡改[5]。第三個階段是“交易”,即出售與購買。NFT交易平臺注冊用戶可以選擇平臺上公開售賣的NFT數字作品,通過數字錢包支付服務費,其便擁有該NFT數字作品的所有者身份。同時,智能合約(smart contract)中嵌入的“自動執行”代碼被購買行為觸發,區塊鏈上生成該NFT數字作品的新所有者,新所有者可以再次轉售購得的NFT數字作品。
(二)NFT數字作品的底層資產
NFT本質上只是一個通證(token),其所代表的“底層資產”(underlying asset)或“標的資產”(reference asset)由于容量限制一般并不上鏈,而是被置于其他服務器之中或線下(若底層資產為實物)[6]。由此可知,NFT數字作品的底層資產有兩種存在形態:第一種是以“數字化”形態呈現的作品,如儲存在硬盤中的美術作品;第二種是以“有體物”形態存在的作品,如固定在紙張之上的作品。
(三)NFT數字作品底層資產的權利來源
鑄造者將底層資產鑄造為NFT數字作品的權利有兩種來源,第一種權利源自鑄造者本人。鑄造者對作品享有著作權,鑄造行為是其行使著作權的一種方式,其可以將享有著作權的作品鑄造成NFT數字作品。第二種權利源自著作權人的許可授權。鑄造者可將已獲得許可授權的作品鑄造成NFT數字作品。底層資產被鑄造成NFT數字作品是NFT數字作品交易的必經環節,完成這一環節必須實施將作品上傳到NFT交易平臺的行為,上傳行為則是受著作權法規制的復制行為。若鑄造者不是底層資產的著作權人,其就需要告知該底層資產的著作權人其使用作品的目的及范圍,并獲得著作權人的許可授權[7]。鑄造者在未獲得許可授權的情況下將他人享有著作權的作品鑄造成NFT數字作品,則侵犯該著作權人對作品享有的復制權。
二、NFT數字作品交易缺失發行行為的基本要件
(一)發行行為的基本要件
發行權有效行使的前提是權利行使行為符合法律規定的發行行為的基本要件。發行權的基本要件之一是轉移固定了作品的有體物的所有權,這一要件可以分解為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被轉移的物之上承載了“作品”。某物與NFT數字作品結合而成為一個整體的物之后,若該物符合物權法關于物權法律關系客體的規定,就可成為物權法律關系的客體,而在著作權領域,該物成為NFT數字作品的載體,轉移該物所有權就可能是在行使發行權。轉移該物所有權可能是行使發行權的原因在于該物之上承載了“作品”。第二個方面是被轉移的物必須是“有體物”。民法上的物包括有形物和無形物。在版權交易市場,作為交易對象的作品,既可以是有體物,也可以是無體物,但僅固定了作品的有體物才可能落入發行權的規制范圍[8]。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條約》(以下簡稱《版權條約》)第6條第1款規定,發行權指“文學和藝術作品的作者應享有授權通過銷售或其他所有權轉讓形式向公眾提供其作品原件或復制品的專有權”[9]。根據該條規定,發行權的有效行使,即有效的發行行為,應當是作者將作品固定在有體物之上,并向公眾轉移該有體物的所有權。我國著作權法規定:發行權指“以出售或者贈與方式向公眾提供作品的原件或者復制件的權利”[10]。美國版權法規定:發行指“通過出售或其他所有權轉讓,或通過出租、租賃或出借的方式向公眾分發受版權保護作品的副本或錄音制品”。德國著作權法規定:發行指“向公眾提供作品的原件或復制件或將之投入流通領域的行為”。轉移固定了作品的有體物的所有權是發行行為的基本要件,這一立法觀點被普遍采納。
(二)NFT數字作品交易缺失發行行為的基本要件
《版權條約》第6條第1款中使用的詞語是“原件或復制件”,我國著作權法對發行權的規定也只是提到了“原件或復印件”,大多數國家或地區的著作權法或版權法都沒有將“有體物”三個字寫在法律條文中。《版權條約》第6條的“外交官議定聲明”(agreed statement)對“發行權”做出權威注解:WCT第6條發行權規定之“原件或復制件”專指可作為“有形物”投入市場流通的固定了作品的復制件,由此可知,在國際社會“原件或復制件”已經被定義為“有形物”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而“有形物”與“有體物”是含義相同的兩個詞匯。
NFT數字作品是固定在網絡服務器硬盤中的一組元數據,載有該元數據的硬盤是有體物,載有該元數據的有體物(硬盤)不同于載有作品的有體物(如紙張等)。NFT數字作品的交易信息被記錄在區塊鏈之上即表明NFT數字作品權利已經轉移,而交易并不是對載有NFT數字作品元數據的硬盤進行所有權轉移。因此,NFT數字作品交易的各個環節并不涉及有體物所有權的轉移,我們也就不能用發行權規制NFT數字作品交易。2022年4月,杭州互聯網法院(簡稱“杭州法院”)審理了我國“NFT侵權第一案”,即“胖虎打疫苗”案,杭州法院基于傳統發行權理論,提出發行權以“有形載體”為要件,認為發行權以作品的有形原件或復制件的所有權轉移為要件,NFT數字作品交易并不是“有形載體”在物理空間的移轉,因而不應受到發行權的規制[11]。
三、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的對象
(一)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對象的載體形態為“無體物”
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的是在信息網絡空間之上傳播作品的行為,該作品的載體必須是“無體物”。《版權條約》和《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表演和錄音制品條約》是最先提出規制信息網絡傳播行為的兩部重要國際條約,這兩部國際條約對網絡傳播權做了“傘形解決方案”的原則性規定。《版權條約》第八條規定了“向公眾傳播權”(the right of making available),即“以授權將其作品以有線或無線方式向公眾傳播,包括將其作品向公眾提供,使公眾中的成員在其個人選定的地點和時間可獲得這些作品”,該項權利相當于我國著作權法中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版權條約》第八條是對傳播和法學技術的性質、各國在網絡環境下的著作權規則適用難以達成一致的現實狀況的思考,以消除各國關于哪項權利規制交互式傳播行為的爭議為立法目標,采用了相對原則性規定,即允許各國在國內立法層面選擇適用發行權、向公眾傳播權,結合這兩種權利或是創設一種新的權利來控制作品在網絡上傳播。
(二)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規制對象
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的是“線上”作品的傳播行為,其不考慮作品是否首次向公眾傳播。針對《版權條約》第八條規定,有三個方面需要注意。第一個方面,該條中的“向公眾提供”是否要求提供“有體物”?這顯然是不需要的,其一,固定了作品的有體物本身既不能轉換成其他有體物,也不能轉換成某種數字信息形態,如載有圖畫作品的“紙張”不能轉換成“木板”或“NFT數字作品”;其二,對載有作品的有體物進行數碼拍照,作品以及載有作品的有體物便可轉變成數字形態,并上傳到網絡之中,但對作品和載有作品的有體物進行數字化處理并上傳于網絡之上,也僅僅是上傳了作品和載有作品的有體物的數字形態,而不是上傳了載有作品的有體物本身。第二個方面,“以有線或無線方式”的法律規定表明,必須是將某種內容傳播給“不在傳播發生地”的公眾才能夠適用《版權條約》第八條規定,這一解釋與《版權條約》的《基礎提案》提到的“傳播”的含義相同,即《基礎提案》提到的“傳播”特指向不在傳播發生地的公眾進行的傳輸[12]。《基礎提案》雖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解釋《版權條約》時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第三個方面,使公眾中的成員在其個人選定的地點和時間可獲得這些作品,這說明“向公眾傳播權”規制的行為是“交互式傳播”。
四、NFT數字作品交易的法律規制
(一)詞源學角度: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NFT數字作品交易具有合理性
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法律概念或法律術語的含義有其特定的指向。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含義指向的是NFT數字作品傳播的空間范圍。NFT數字作品是傳統作品以有體物呈現向數字化呈現的演變結果,其流轉只能以數字化形態于信息網絡空間范圍內進行。印刷技術使得作品大量傳播、不可控傳播、面對面傳播,這也是發行權的立法背景。從這一立法背景來看,發行權所要應對的是印刷技術帶來的作品快速傳播問題,發行權的規制對象是作品的線下傳播,發行權規制的空間范圍也就不可能與NFT數字作品傳播的空間范圍相重合。信息網絡時代催生信息網絡傳播權,社會發展的現實狀況要求信息網絡傳播權應當具有應對信息網絡傳播行為的規范功能,信息網絡傳播權的立法目的是加強作品在互聯網交互式傳播中的著作權保護[11]。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的空間范圍與NFT數字作品傳播的空間范圍是一致的,因而NFT數字作品交易落入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范圍。
(二)制定法角度: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NFT數字作品交易具有合法性
從制定法角度來看,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NFT數字作品交易行為具有合法性。作品傳播可以經由信息網絡傳播(線上傳播)和面對面傳播(線下傳播)兩種傳播渠道來實現。NFT數字作品交易是“以有線或無線的方式”(交互式傳播)在交易平臺上完成,不存在兩個人手持一件有體物面對面交易并轉移所有權的可能性。發行權規制的是轉移作品原件或復制件(均為有體物)的所有權的行為,通過信息網絡交易無體物的行為不受發行權規制。信息網絡傳播權是用來規制“以有線或無線的方式”(交互式傳播)傳播作品的行為,該傳播行為不涉及有體物所有權的轉移,而在NFT數字作品交易中,NFT數字作品的傳播方式(交互式傳播)和交易NFT數字作品的行為(不涉及有體物所有權轉移)與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法律構造相契合。
五、結語
NFT數字作品是作品數字化形態的新類型,區塊鏈去中心化技術架構與數字作品相結合的作品形態依然在深入發展。NFT數字作品交易凸顯數字作品市場的潛在法律風險,相關部門應當完善法律制度,明晰法律規則,從著作權保護、著作權監管、著作權侵權責任劃分等方面進行研究,進而更好地促進各種類型的作品形態健康發展。我國NFT數字作品交易模式具有中國特色,相關部門應完善現有法律規定,做好未來立法規劃,從而提升我國知識產權法律治理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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