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麗晶
(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繁花》是金宇澄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近年來關于《繁花》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作品主題研究[1-3]、敘事藝術研究[4-5]、作家創作研究[6-8]、作品群研究[9-11]等方面。而作品語言特色的研究較為薄弱,暫且只發現劉海濤對作品的句式特征、方言特色與口語化特點[12]進行了相關研究,但研究者主要采用了計量的方法對作品的語言特點進行分析,較少關注到頻繁出現的元話語“其實”。
關于“其實”用法的解釋角度較為多樣,學界主要從歷時與共時的角度來對其進行研究。在歷時研究中,大部分研究者認為副詞“其實”經歷了語法化過程,并逐漸獲得關聯功能[13-16]。在共時研究中,較多研究者從語篇功能或人際功能角度進行研究,探討“其實”的各類主觀評價義[17-23]。總體來看,大部分研究者將“其實”界定為“副詞”或是“話語標記”,并從形式或功能的角度對其進行分析,而筆者將“其實”界定為“元話語”。目前涉及元話語的研究基本集中在學術語篇和廣告語篇中,對文學語篇的研究不多[24]。筆者以201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繁花》為研究對象,根據陳新仁對元話語的新分類框架[25],在元語用理論的觀照下分析語篇中的元話語“其實”,探究“其實”如何有效實施交際的監控、調整和管理行為,體現交際者的元語用意識。
在言語交際過程中,表達者為了讓接受者更好地理解話語信息,通常會調整話語結構來促進交際的正常運行,而話語結構通常分為“元話語”和“基本話語”。元話語概念最初由Harris提出,表明語篇生產者、使用者和語篇本身之間的關系[26]。對元話語的定義可以大致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狹義的元話語關注其篇章組織功能,廣義的元話語可稱作“篇章互動元話語”,不僅包含組織篇章的元話語,還強調作者對篇章命題內容真值的態度、評價以及對讀者的態度[27],代表者為Hyland,其關于元話語的分類為國內外研究者普遍接受。李秀明在Hyland的分類基礎上,較為系統地將漢語元話語標記分為語篇功能元話語和人際功能元話語[28]。
元語用是研究語言使用的一種視角,關于元語用的解釋也有不同的看法。語言人類學家Silverstein首次提出元語用的概念,將元語言行為與語言使用結合起來考察元語用,提到元語用是用語言闡釋語用含義[29]。從狹義上看,元語用是指具體語言使用過程中表示自反性、指示性、概念性以及實施各種不同功能的元語用話語表達。從廣義上看,將元語用視作宏觀語用學的一部分,是對語用學進行的語用研究,也可以說它研究語言使用者運用的語言或語用規則成立的條件[30]。根據Culpeper和Haugh的理解[31],元語用是一種語用現象,涉及語言使用的“元層面”,也就是說交際者使用語言來調控語言使用,體現了交際者的元語用意識。
近年來,元語用研究發展迅速,陳新仁采納Culpeper、Haugh的觀點,從元語用的角度提出元語用意識可以基于語言交際事件的核心要素來分類,即語境、發話人、受話人、交際雙方或多方、信息、語篇和語碼,并據此重新定義元話語,認為元話語是元語用意識的話語表征,包括元語用話語,包括語境元話語、發話人元話語、受話人元話語、關系元話語、信息元話語、語篇元話語和語碼元話語,給元話語的話語分析提供了全新的分析框架。筆者采用陳新仁的元話語分類框架,并認為元話語的語言形式比較寬泛、復雜,包括了詞、短語、句子、語篇等,同時也可表現為非語言形式,如標點、圖表等,根據表達者的需要,元話語的形式可持續衍生。文章根據《繁花》中元話語“其實”的應用情況來反觀言語行為和語篇構建的動態過程,以期考察“其實”的元語用現狀,剖析交際者的元語用意識。
元話語“其實”在口語語篇和書面語篇中頻繁出現,但元話語“其實”的相關研究暫未以專著研究的態勢呈現。《繁花》中的元話語“其實”及其變體“其實呢”在文本內部構造出異樣的話語程式,搭建起繁密的信息網絡,暗含修辭主體的交際意圖。筆者嘗試對《繁花》中元話語“其實”的應用情況進行窮盡式描寫與分析,以此窺探文本的敘述樣態,具體分析如下:
《繁花》中元話語“其實”出現次數為111,包括變體“其實呢”在內。
“其實”使用頻率較高,出現次數104,占94%,“其實呢”使用頻率較低,出現次數7,占6%,此外,“其實”與語氣詞相搭配,表現出較為強烈的主觀性,只存在于文本的人物對話中。而“其實”的分布范圍較為廣泛,既存在于敘述中,也存在于對話中。
根據句法分布情況,筆者發現《繁花》中的元話語“其實”位于句首和句中,暫未發現獨立使用的情況。
文本中的元話語“其實”較多內置于句中,出現次數90,占比81%,如:
(1)春香說,老公太客氣了,講起來,生活習慣是小事,其實有大影響,夫妻過得適意,相互要尊重對方,就不會鬧矛盾。(二十三章)
“其實”用于句首較少,出現次數21,占19%。
在考察語料時,筆者注意到元話語“其實”較多分布于“XX(人物)說”后面的引語內。引語是引導讀者理解語篇的一種有標記形式,可以用于人物交流對話中,也可以轉述他人的話語,催生出完整的對話。
《繁花》中元話語“其實”分布于敘述語篇中的頻率較低,出現次數13,占12%;分布于對話語篇中的頻率較高,出現次數98,占比88%,又因文本具有明顯的口語化特點,所以語言結構比較松散,符合作者的創作意圖,即“口語鋪陳,意氣漸平,如何說,如何做,由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講完張三,講李四,以各自語氣,行為,穿戴,劃分各自環境,過各自生活。對話不分行,標點簡單——《喧嘩與騷動》,文字也大塊大塊,如夢囈,如中式古本,讀者自由斷句”[32]。身為《上海文學》的執行主編,作者金宇澄閱文無數。在歐化語盛行的時代,作者試圖用更加口語化的語言來展示陳舊的上海故事。
根據陳新仁對元話語的元語用分類,筆者統計出元話語“其實”在作品不同語境下的元語用類別,主要有語篇元話語、關系元話語、信息元話語、發話人元話語和受話人元話語,各類元話語的具體特性見表1。

表1 《繁花》元話語“其實”的元語用類別及其具體特性
由表1可以發現,交際者使用元話語“其實”類別最多的是信息元話語,其中最突出的特性是提示信息解讀,共有37處,占比43%。“其實”前后常常出現逗號,停頓的意圖據語境而定。在語篇敘述中,交際者希望傳達出較為準確的信息或者違背受眾預期,提供特殊的信息解讀框架,帶有證實義的顯性標記“其實”便提醒接受者如何破譯話語信息。這些元話語是作者或文本人物根據不同的話語環境作出的有意識的元語用選擇,可以幫助作者調控語篇進程,接受者也可據此理解語篇信息。下面結合元話語“其實”的應用情況尤其是其特性指向,具體分析表達者如何利用元話語來調整、監控交際活動,顯露不同類型的元語用意識。
《繁花》中的對話遍布全書,交際活動貫穿全文,交際行為也是一種修辭行為,表達者和接受者的雙向互動由此展現。元話語“其實”的類別和具體特性在不同文段中暗含特殊的潛信息,表露出交際者殊異的元語用意識。根據元話語“其實”的分布情況及其具體特性,總結出如下元語用意識:
《繁花》雖然是書面語篇,但其前文本是在“弄堂網”網站中創作而成,作者每日更新部分章節,讀者便在網站中發帖評論,由于文本人物眾多,交際網絡便密布于語篇中,作品因而偏向口語語篇??谡Z交際中表達者為了調控語篇進程,有效組織話語結構,使語篇銜接連貫,就會采取顯性元話語標記來管理交際活動,也可以說“交際者擁有關于會話參與、語篇組織的秩序、格式、邏輯、清晰程度、規范等的自反意識”[25]。如:
(2)其實這天黃昏,是阿寶最后見到蓓蒂與阿婆的時刻,阿寶離開時分,天完全灰暗,阿寶回頭,見阿婆為蓓蒂梳頭,阿婆說,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殺只雞,世界多,殺只老雄鵝。(十三章)
(3)梅瑞說,其實我姆媽跟小開,混到上海,基本也就是硬撐,已經山窮水盡,突然之間,貴人輕輕放一句話,打了一只電話,情況馬上就兩樣了,協議簽了字,鈔票源源不斷進來。(二十二章)
根據關聯理論,交際者使用語言通常會遵守省力原則,即付出最小的努力,獲得最大的語境效果[33]。例(2)的故事發生在蓓蒂家,“其實”位于段落句首位置,起著轉換話題的功能,前文敘述蓓蒂的鋼琴失蹤,蓓蒂還在家,而這里話鋒一轉,講述了阿寶因蓓蒂和阿婆的失蹤,感到痛苦萬分,由此展示出作者組織段落、重視語篇銜接與連貫的意識,讀者讀到此處便能領悟到阿寶的悲戚。例(3)中,梅瑞再遇康總,此時的她“車馬輕肥,周身閃閃”,穿衣打扮發生巨大變化??悼傁胫烂啡鸬慕洑v,梅瑞用“其實”來提示話題的選擇,由此敘述她母親和繼父小開的工作情況,體現作者管控語篇的元語用意識,塑造出梅瑞善于交際的人物形象。
生活密布著復雜的人際關系網,在移情的基礎上進行溝通是人類需要掌握的技能。情感需求是人際交往的基本需求,情感反應有正面和負面的,正面的情感反應有利于交際的順利進行,而負面的情感反應就會傷害面子[34],因此表達者需要照顧到接受者的面子與尊嚴,尊重對方的身份或地位,用“其實”來緩和語氣或表達停頓,由此提示禮貌,構建和諧的人際關系。如:
(4)梅瑞笑說,不好意思,拆散夫妻了,其實,我住廚房間,也可以的?!啡鹜袢徽f,其實,我可以跟康總住一間,我睏地板。(二章)
(5)小毛說,其實,是招娣介紹一個老姑娘,車間團支部書記,約我到二樓見面,吃杯茶,談一談。(二十七章)
例(4)中汪小姐夫婦邀請已婚男女康總、梅瑞去春游,在度夜時,四個人協商分配房間,梅瑞考慮到汪小姐和宏慶之間的夫妻身份,便用“其實”來補充上文信息,向汪小姐委婉表示自己可以和康總住同一間房,同時暗示兩者關系不一般。根據Leech的禮貌原則來看,梅瑞遵循了交際過程中的得體原則和一致原則,盡量使雙方達成共識。例(5)的小毛在上文質問母親為什么不可以去鄰居招娣家談話,小毛娘的反應是不響,她不想小毛去搭訕招娣,而是希望小毛找個老實女人,小毛顧及到母親的身份,用“其實”來緩和聊天語氣,解釋與招娣相見的原因,說話比較得體。
意義的產生和解讀是一個動態的協商互動過程[35],表達者和接受者之間的認知經驗未必能夠重合,交際活動的順利進行需要言者根據聽者的認知框架,結合聽者的身份地位來管理交際過程,以此緩解受眾的認知壓力或解除其認知障礙,使表達者的意圖能夠順利實現,交際取得良好效果。如:
(6)阿寶說,……樹皮其實有深淡三種顏色,好看?!淼僬f,不歡喜,我其實歡喜月季,五月里,墻籬笆上面“七姊妹”,單瓣白顏色,也好看。(五章)
(7)汪小姐說,其實相當簡單,銅花瓶,渾身是硬的,我呢,渾身是軟的。(八章)
例(6)中,少年阿寶與蓓蒂一起集郵,同時談論花木,第一個“其實”是偏離預期信息的標識語,提示信息解讀框架。阿寶談到“樹皮其實有深淡三種顏色”,用“其實”來暗示梧桐樹皮是好看的,偏離上文蓓蒂所以為“不好看”的認知,希望蓓蒂能夠對梧桐產生好感。第二個“其實”為反義詞復現銜接,強調蓓蒂喜歡月季的信息,與其不歡喜梧桐形成對比。例(7)中,汪小姐、丁老板等人在常熟徐總豪宴聚會,汪小姐問丁老板自己與銅花瓶的區別,丁老板沒有回答到點子上,說明這個問題難以回答,而汪小姐用偏離預期標記語“其實”來暗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評價,即“相當簡單”,以此調控丁老板和其他人理解話語的進程。
在作品中,“其實”常作反預期信息標記,個別語境中隱含標注因果邏輯關系。在收集的111條語料中,只有1例。如:
(8)汪小姐笑說,其實再摸一張,就曉得結果了,不許胡調了。(二章)
例(8)的“其實”可以替換成“因為”,也可以刪掉,汪小姐說“再摸一張,就曉得結果了”是在解釋前文讓梅瑞摸牌的原因,“其實”作為隱性因果關系標記語凸顯語篇的來龍去脈,使汪小姐的話語信息更加真實可靠,同時讓梅瑞更好地理解話語信息,誘導她做出摸牌的話后行為。
語言使用者都具有自我意識,不僅能意識到自己和他人使用語言時所做的選擇,還會不同程度地意識到自己在進行這樣的反思[31]。交際過程中,發話人利用元話語來表達交際意圖,也就是說,元話語是表達者的修辭意圖標記,也即一種修辭和語用策略,而受眾則通過元話語“其實”來預測、識別發話人的修辭意圖和行為。如:
(9)梅瑞說,……。其實我也難過,哭過幾趟了。我姆媽講,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媽就要去香港,跟小開結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六章)
(10)玲子說,哼,其實呢,一面跟白萍談戀愛,一面抱了梅瑞,又香又舔,腳踏兩只船,經常吃零食。(二十章)
例(9)中,梅瑞與康總在茶樓約會,梅瑞向康總嘮嗑自己的家事,她的母親與父親已經離婚,因為母親要去香港,所以梅瑞幫她收拾行李,但母親認為梅瑞沒良心,希望自己趕緊離開。梅瑞利用具有反預期意義的元話語“其實”來凸顯自己對母親的感情,否定了其母親的猜想,引導受話人康總理解其難過的心情,企圖在康總面前營造出親愛母親的形象。例(10)中滬生、玲子等人在“夜東京”吃飯,玲子好奇問滬生新婚之夜的情況,滬生用白萍的話來說明自己簡單且老實,玲子一眼看破,便用元話語標記“其實呢”來呼應語氣詞“哼”,凸顯自己不相信滬生為人的看法,表明滬生腳踏兩條船,由此暗含嘲諷之意,提示受話人菱紅不要輕信男人的話。
成功的交流活動是交際雙方互動合作交流的結果[36],表達者不僅要傳達話語的理性意義,幫助受眾理解信息,還應注意受眾作為交際一方的存在,實現與受眾的互動。受眾的情感反應影響著勸說功能的實現,如果受眾的感情朝著某個方向被激發起來的話,就很容易被說服[37]。發話人利用元話語“其實”邀請受眾參與到交流互動中,拉近與受眾之間的心理距離,實現情感或態度認同。如:
(11)陸太微笑說,先干一杯,其實大伙知道,我最不能喝。玲子說,姐姐喝了,我就喝。陸總熱情捧場,一躬身說,好太太,好夫人。(二十八章)
梅瑞召開巨型招商會,邀請各界人士參與。飯局上的人都在敬酒,陸太與受眾直接互動,采用元話語“其實”強調“大伙知道”,提示受眾參與互動,“大伙”這一群體稱謂詞表明飯局內外受眾的存在,而心理動詞“知道”的使用與聽話人進行情感上的溝通,試圖獲得飯局人員的情感認同。陸太自己“最不能喝”卻要喝酒,由此拉近大家的關系,營造輕松的氛圍。
本文對作品《繁花》中元話語“其實”的應用情況進行多維度的詮釋,依據陳新仁對元話語的分類框架,重點統計分析元話語“其實”在文本不同語境下的元語用類別及其具體特性,闡釋元話語“其實”如何在交流互動中顯現出不同的元語用意識。研究發現“其實”在作品中具有語篇元話語、關系元話語、信息元話語、發話人元話語和受話人元話語五種類別,體現出表達者對交際中語篇、信息、發話人、受話人和交際主體關系五個維度的元語用意識,且信息元話語出現頻率最高,說明表達者關注受眾的理解狀況,注重提示或解釋語篇信息,表達評價或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