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周刊》 記者 石青川|北京報道

10 月10 日召開的國務院常務會議上審議通過了《專利轉化運用專項行動方案(2023—2025 年)》。
會議強調,推動專利轉化運用,充分挖掘專利價值,大力發展專利密集型產業,是推動高質量發展的一項戰略任務。要從提升專利成果質量和加強政策激勵兩方面發力,更加注重從現實需求中凝練科研問題并進行攻關,建立健全有利于專利成果轉化運用的制度安排和激勵政策,著力打通專利轉化運用的關鍵堵點,進一步優化市場服務、培育良好生態,加快創新成果向現實生產力轉化。
這對專利密集型產業無疑是大利好。
國家知識產權局戰略規劃司2023年6 月編寫的《中國專利密集型產業統計監測報告(2022)》(下稱《監測報告》)給出了專利密集型產業的范圍,包括信息通信技術制造業、信息通信技術服務業、新裝備制造業、新材料制造業、醫藥醫療產業、環保產業,以及研發、設計和技術服務業等七大類。
這七大類行業創造的價值也毋庸置疑。國家知識產權局與國家統計局聯合公告顯示,2021 年全國專利密集型產業增加值達到 14.30 萬億元,比上年增長 17.89% ,占 GDP 的比重達到 12.44%,較上年提高 0.47 個百分點。
而在2021 年9 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實施的《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 年)》中明確,到2025 年我國專利密集型產業增加值占GDP 比重將達13%。
按照《監測報告》中統計的2021年數據來看,專利密集型產業的七大產業中,醫藥醫療產業增加值比上年增長 40.92%,增長最快;其后是信息通信技術制造業和環保產業,比上年分別增長 18.07%和 17.47%。生命健康、數字經濟及綠色低碳等相關產業實現快速發展,有力支撐了經濟高質量發展。
在就業與收入的拉動上,2021年,我國專利密集型產業就業人員共4870.64 萬人,比上年增加194.08 萬人,占全社會就業人員的 6.52%。專利密集型產業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為 11.58 萬元,比上年增長13.28%,比非專利密集型產業(10.50 萬元)高 10.25%。
與同期全球其他發達國家和地區對比,2022 年美國專利密集型產業增加值占 GDP 比重為 24%,就業人員所占比重為13%,歐盟分別為 17.4%和 11.0%,均明顯高于我國水平。相比而言,我國專利密集型產業仍有充足成長空間,發展潛力大。
長期從事戰新產業發展投資的上海騰方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唐軍民直言,專利密集型產業發展實際是科技成果產業化轉化課題,從這個角度看,我國發展得并不晚。
我國知識產權數量提升迅速。深圳市崇德廣業知識產權研究院院長賈振勇告訴《中國經濟周刊》一組數據:中國專利申請量從2006 年開始迄今連續多年世界第一,2022 年專利申請總量430 多萬件,比歐美日韓幾大發達國家/地區之和還要多,不算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單以發明專利申請量計算,2022 年發明專利申請量161.9萬件,還是世界第一;而以發明專利有效量的口徑計算,截至2022 年底,我國發明專利有效量為421.2 萬件,成為世界上首個國內發明專利有效量超300 萬件的國家,還是世界第一。

2021 年全國專利密集型產業增加值
但問題也隨之出現,賈振勇直言,作為衡量科技創新的重要指標,這么高的專利申請量與我國的實際科技創新水平不符。中國的專利申請量雖然連續多年位居第一,但我國的科技發展水平除了在局部領域領先外,在很多領域與歐美日韓還存在不少的差距,兩者之間就出現了明顯的反差。
上海市知識產權服務行業協會秘書長方舟也直言,我國為了促進專利申請的數量,此前進行過激勵,“為了職稱評定而進行專利申報這些還算平常的,除此之外,例如監獄服刑人員申報專利有機會減刑,學生申報專利有利于升學。我們就見過不少小學生申報明顯不符合自身知識水平的專利。在很多年前,國內還給專利申報補貼,當時有人靠申報專利賺錢。這些都使得專利申報數量大幅增加,但也留下不少隱患。”
方舟同時也坦言,我國第一部專利法案是1984 年開始實施的,到明年才是專利法正式實施的第40 周年,而歐美發達國家的專利制度至少是200年的歷史,我們國家用40 年的時間去趕超其他國家200 年的發展不現實,加速發展的過程往往容易產生一些隱患。
國家知識產權局已經意識到了專利泡沫化的問題。賈振勇透露,近幾年國家知識產權局開啟了打擊非正常專利申請的行動、高價值專利培育行動等多項措施,減緩了專利申請量的過快上漲,但真正導致專利泡沫化的底層問題并沒有解決,專利申請量還是處于上漲通道中。與此相對應的是,我國的專利成果運用和轉化情況并不佳,這就導致了不論是國家還是高校、企事業單位均積累了大量的專利資產,卻發揮不了足夠的經濟價值,造成了社會巨大的沉沒成本,同時也浪費了專利制度這一重要的創新促進機制和基礎設施。
“中新廣州知識城”投產與建設期間,參與投資的唐軍民就發現了知識產權轉化這個巨大的需求,他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我國大學和科研院所大量的成果和專利沒有得到有效轉化,而外資企業落戶中國的研發項目越來越多,制造業項目逐年減少,勞動力成本逐年增加、人口紅利逐漸消失。不難看出中國要持續發展,需要發展高科技產業、知識密集型產業。“所以我們要做知識產權的產業化。”
但知識產權轉化中卻再次遇到堵點。
這些堵點大致分為兩種,賈振勇透露,高校、醫院、科研機構等國有單位每年都會申請大量專利,是國家推動專利運用轉化的重點目標,但實際的轉化成效并不佳,原因在于這些單位專利申請的真正目的并非源于保護創新,而是絕大多數都為了職稱評定、申請政府項目、申請國家課題等,從根本上就不具備運用轉化的可能;而企業方面,有很多企業申請專利的目的并非為了商業目的,而是為了獲取政府規定的資質,典型的包括高新技術企業資質、科創板上市的要求、專精特新和“小巨人”企業的要求等,在這些資質和條件中,明確有專利申請量的要求,這些偏離了專利本質的申請也難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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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五湖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李斕亮也發現了類似的問題:有些企業申請專利的初衷并不是為了市場轉化,而是為了獲取政府的獎補資金,專利越多,申請獎補資金可能就越容易,獎補金額也可能會越大;有些大企業的科研團隊,每年的考核指標之一就是專利數量,所以有不少專利只是新型實用專利,在產品上做一些小的修改就能獲得新專利,對開拓市場并沒有多少價值。
當然,真正迫切需要解決的應該是躺在高校、醫院、科研機構等國有單位的大量專利轉化難題。
一位從高校下海創業的科學家就坦言,高校、科研機構、國有企業等國有單位的科研成果容易陷入無法評估的困局中。“學校或科研院所很難評估這個專利到底值多少錢,評估少了會不會被以國有資產流失追責?很多時候只有通過后面的轉化,獲得了收益才能準確給出價值,而在轉化的過程中使用人還會付出艱辛的勞動。如果一個評估價值為1000 萬的專利技術轉化后,受讓的企業因此獲得了10 個億的效益,那么是否算作國有資產流失?”
這位科學家舉例,假如一個在職的高校教授拿著科研院所的專利去創業,根據相關規定,個人占有一部分權益,科研院所也有一部分權益。“而科研院所的這部分權益往往就會成為堵點。”
“因為無法評估這部分到底值多少錢。我原來在大學里管人事的時候,學校允許停薪留職去創業,但大多數人不愿意去,所以國家大量的科研經費投下去,形成的大量專利躺在那里。”這位科學家因此建議, “對于高校、科研機構等國有單位的專利,是否可以讓大家以一個統一較低的價格繳納了專利使用費之后就可以使用,這樣就可以在全社會共享,而不是讓哪一家獨享。” 例如,任何企業在支付1 萬塊錢的專利使用費之后就可以使用,假如有100 家企業買那就是100 萬的使用費。而平攤到每家企業的專利使用成本又很低,這將極大激發年輕人創業的積極性。
他認為,這樣大量的躺在高校、科研院所的專利就能在全社會復制,就會形成裂變。專利僅有一家企業在用,他創造的價值是有限的,甚至沒孵化完成就可能被埋沒了。但如果這個專利被幾十家或幾百家企業同時轉化,這種裂變的效應是很大的,將能夠創造巨大的社會價值,同時也解決了評估的堵點問題。“這是賣給全社會有需要的企業,而不是賣給某一家,不存在賤賣的擔憂,這也就解決了可能導致國有資產流失的隱患。”
“上海其實有類似的模式。”方舟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透露,不少科研機構與知識產權服務機構是有一些服務平臺的,通過該平臺,有些專利可以眾籌后開源共享,有些企業的技術需求可以集智研發。但方舟也表示,都是各家機構在自己的平臺上內部進行推動,還沒有全社會型的平臺出現。
即使在專利的開源問題解決后,方舟發現還要解決專利轉化的人才問題。“專業操作專利轉化的人才不夠用。” 方舟提到,因為從事專利轉化工作需要很強的專業性,需要對相關領域科學知識、法律法規、專利系統有很深的了解,國內還沒有高校培養,他們協會要求從事專利轉化工作,必須具有兩張資格證,其中之一是專利代理師資格證,另一張是技術經紀人資格證,而這兩項考試目前通過率還不是很高。
重慶技術評估與轉移服務中心主任李曉林也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專業做技術轉化的人才稀缺,大部分都是有轉化需求的科研機構自己培養,不少企業因為科學技術轉化需求不頻繁,單獨培養一個這方面的優質人才成本過高,所以很難在市面上獲得這類人員。
唐軍民同樣建議,做知識產權轉化要有方法,先培養這方面的人才,有了基礎,才能真正擴大規模。
他還建議,專利轉化再到產業化就是風險投資產業,有一定的規律性,政府要懂得這些規律,要按照風險投資的規律特點來制定產業發展政策和國有資產管理模式以及資金監管模式。還要由有職業操守、誠信和有經驗的人來操作,“因為市場化的風險投資都是以公司上市作為投資退出的最理想目標,全行業都推崇和追逐變現退出,但是要大規模地發展這個產業,以市場化變現為目的的這種方式就容易造成弄虛作假。所以我們要改變這些行業的普遍弊端,形成自己的一套模式、做法和理論。”
賈振勇則認為,政府的高度重視和推動起到了非常關鍵和重要的作用,但同時也要避免政策和舉措插手過多、介入太深,以免脫離了商業實際,背離專利制度的本質。一定程度上,這也造成了當前專利申請的泡沫化,使專利喪失了運用和轉化的可能和基礎,如果不讓專利回歸商業的本質,則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專利運用和轉化的問題,反而造成很多亂象。為了獲取市場競爭力或者經濟價值的真實欲望,而積極地在商業經營、商業競爭中運用專利,這才是專利制度的根本,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利運用和轉化。脫離商業根基來強調和提倡其他的非商業運用和轉化都是不合適的,會把專利運用和轉化進一步引向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