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教材《登泰山記》兩處注釋獻疑

代燕玲

《登泰山記》是清代姚鼐在乾隆年間所作的游記散文，該文踐行了桐城派“雅潔”的文學主張，以作者冒雪登山、觀賞日出的游蹤為主線，描寫了泰山之雄渾壯美，展示了雪后登山的別樣情趣。王先謙高度評價為：“世多有登岳，輒作，讀此當為擱筆。”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將其編入必修上冊，并對文中難以理解的字詞進行了注釋。但在一些注本中，部分詞條的注解與教材存在不同程度的矛盾之處。本文擬對《登泰山記》教材中兩處存疑的字詞注解“崖限”“若僂”進行探討，匯集各家對二詞的注解，并借助訓詁學“據(jù)文證義”理論，引證辭典解釋、古代典籍進行考辨，提出修改建議，以期糾正教材注釋的相關(guān)偏誤。

一、“崖限”

姚鼐《登泰山記》：“今所經(jīng)中嶺及山巔，崖限當?shù)勒撸澜灾^之天門云。”

統(tǒng)編教材將“崖限當?shù)馈弊椋骸跋耖T檻一樣橫在路上的山崖。限，門檻。”從內(nèi)容大意來看，《教師教學用書》解釋為：“從‘天門溪水’帶出自己所經(jīng)過的‘險峻天門’”。“門檻”偏向腳下的阻礙，但“天門”偏向于整個視線之內(nèi)規(guī)模宏大的門戶，可見，教材注釋與教師用書中的解釋似乎有矛盾之處。

“限”是一個會意兼形聲字，甲骨文是 。在《說文解字·阜部》中將“限”解釋為：“限，阻也。一曰門榍。從阜，艮聲”（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第324頁）。在金文中，“限”字形左邊為“阜”，看上去像是高高的山丘；右上方是一只眼睛的形狀，右下方則是一個面向右側(cè)站立的人形。整體所觀字形的含義是：一個人在回頭看時，被后邊的高丘阻擋了視線，無法眺望遠處事物。歷經(jīng)文字演變后，寫作“限”。因此，“限”的本義是阻隔。現(xiàn)今既能單用，又能作偏旁。不在《說文》部首類，今歸入阜（左阝）部。凡從限取義的字皆與阻隔等義有關(guān)。

（一）“崖限”用法匯釋

在文字演變發(fā)展過程中，“限”的釋義也發(fā)生變化。《新華字典》收錄其三個含義：①指定的范圍；②限制（范圍）；③（古）門檻。可見“限”由阻隔引申為限制，由限制又引申為界限。“限”又引申指門檻，如孟郊《征婦怨》：“漁陽千里道，近如中門限。”依據(jù)王力《古代漢語字典》，“限”釋為“險阻”，如《三國志·陸遜傳》“夷陵要害，國之關(guān)限”，引申為界限、范圍之內(nèi)。又如《韓非子·解老》“嗜欲無限，動靜不節(jié)”用作動詞，限制。釋為“腰”，如《周易·爻辭》：“艮其限，列其夤，厲薰心。”

“限”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為迎合作者表辭達意又有了新含義，不同版本的歷代文學作品選對該文該字解釋不同，主要有以下三種說法。

1.戶限

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80頁）中將“崖限”釋為：“像戶限一樣的山崖。”將其等同于“戶限”又何意？所指不明。回顧該書前文對“越長城之限”的注文，言：“限，戶限（門下橫木）。長城橫過泰山，像一條門檻。”才明晰“戶限”謂之門檻。

2.門戶

劉盼遂、郭項衡主編《中國歷代散文選》（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756頁）中記載：“崖限：山崖對峙，有如門戶。”郁賢皓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也對“崖限”注釋為：“像門戶一樣的山崖。限，門檻。”為何單解釋“限”為“門檻”，但“崖限”就是“像門戶一樣”呢？此處存疑，編者也未解答。王力《古漢語詞典》辨其意義：《說文》戶字云“半門曰戶”，即“門”字“從二戶”。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一四引字書云：“一扇曰戶，兩扉曰門。”可見“門戶”之稱源于建筑構(gòu)造方式的不同。

3.門檻

這也是最主流的說法，與教材解釋相同。其他如《古文鑒賞辭典》、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編寫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講》、劉松來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于非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等注釋大致相同：“限：門檻”。

（二）《登泰山記》中“崖限”用法考辨

崖限，在本文中所指應(yīng)是視線上方“門戶”狀的山崖。由于山勢險峻，形成了山崖陡峭險阻之景，故言“崖限”。限，取險阻之義，如《朱子全書》卷一：“如攻寨須出萬死一生之計，攻破了關(guān)限始得。”關(guān)限意為關(guān)隘險阻。準同此例，崖限，即山崖險阻。所謂“崖限當?shù)馈保且ω驹谂郎竭^程中所見山嶺奇險，此又稱“天門”。既然被稱為天門，就應(yīng)是橫亙于道路盡頭的崖口，由后向前或從上往下望去，兩邊的懸崖就像兩扇“戶”，在兩“戶”構(gòu)成的“門”中央，則是一片狹小的天空。登山而上，視點上移，小片天空逐漸闊大，放眼望去，風景一覽無余。登山路線通常由下往上，山景愈發(fā)驚險，視線重點保持在上方。若將“崖限”釋為像門檻一樣阻隔腳步的山崖，視線重點卻在腳下，不合常理。

從歷代文人對泰山的描繪中，也可知天門奇險。李白《游泰山六首》：“北眺崿嶂奇，傾崖向東摧。”蕭協(xié)中《泰山小史》記：“在十八盤上，高插霄漢，兩山對峙，萬初中鳥道百折，危級千盤。”以天門形成突破霄漢的對峙之勢，造成飛鳥航道曲折、行人耳暈?zāi)垦韺懱┥侥咸扉T的高危。嘉慶《泰山志》中也記載：“磴道盤空，一關(guān)獨啟。”由此可見泰山天門“崖限當?shù)馈敝畡荨?/p>

綜上所述，作者在登山途中，抬頭見一山崖夾峙聳立，此奇景險境儼如自然門戶，“崖限”既是視線上前方宛若門戶的山崖，“當?shù)馈本筒粦?yīng)釋為“橫在路上、像門檻一樣阻擋腳步”，位于道路前方的位置才更為妥當。因此筆者建議應(yīng)把教材中“崖限”的注釋改為“道路前方像門戶一樣的山崖”。

二、“僂”

姚鼐《登泰山記》：“回視日觀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皓駁色，而皆若僂。”

統(tǒng)編教材將“僂”注為：“脊背彎曲的樣子。引申為鞠躬的樣子。日觀峰西面諸峰都比日觀峰低，所以說‘若僂’。”從內(nèi)容大意看，《教師教學用書》解釋為：“以‘若僂’的比喻寫群峰拱繞日觀峰的樣子。”“僂”是一個形聲字，繁體“僂”，說文小篆為。人（亻）表意，篆書之形像人，婁（婁lóu）表聲。聲旁簡化，表示人背脊彎曲。

（一）“僂”用法匯釋

在文字演變過程中，“僂”有三種讀音：lóu、lǚ、liǔ，釋義也不盡相同。

“僂”（lóu）一般作動詞。《白虎通》：周公背僂，是為強后。此字本訓背曲。如《禮記·問喪》：“僂者不擔。”如《莊子·列御寇》：“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還泛指彎曲，如《荀子·儒效》：“雖有圣人之知，未能僂指也。”《新華字典》記載了兩層含義：1.僂：舊同“嘍啰”；2.佝僂：一種病名，癥狀是雞胸、駝背。《說文解字》未曾收錄“僂”字頭，只能參照“僂”：尫也。從人婁聲。周公襪僂，或言背僂。力主切。

“僂”（lǚ）一般作名詞，指駝背的人。如《谷梁傳》：“使跛者御跛者，使僂者御僂者。”《醉翁亭記》：“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還能用作形容詞為疾速，速度快。如《公羊傳》：“夫人不僂，不可使入。”王力《古漢語字典》：力主切，上，廣韻，來。侯部。收錄了兩種含義：一是曲背，如《史記·荊軻列傳》“（田光）僂行見荊軻。”二是僂句，即疊韻聯(lián)綿字，龜?shù)膭e名。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中“臧會竊其寶龜僂句”，以“僂句”稱龜。

僂（liǔ），通“柳”，意為古代飾棺的帷蓋之物。宋刻《集韻》（中華書局，2005年，第186頁）中：“蔞，力九切，音柳。喪車飾也，或作僂。”清·王先謙《莊子集解·德充符第五》也記載：“僂（同“僂”），蓋也。翣，棺飾也。”清代訓詁大師王念孫也在考證《禮記·檀弓》《荀子·禮論》《呂氏春秋·節(jié)喪》后指出：“柳、簍、僂、縷，并字異而義同”，其義為“柩車飾也”。此外，《辭源》的“僂”和《現(xiàn)代漢語大字典》的“蔞”也分別將“僂翣”“蔞翣”作為義項之一。查閱《辭源》關(guān)于“柳”（即僂）的解釋，其二曰：“古代裝飾棺車的帷蓋。飾物在旁曰帷，在上曰荒。”《禮記·檀弓上》中也有“池視重霤”，孔穎達疏：“池者，柳車之池也。”這里的池指古代飾棺象征重霤的編竹；柳指古代飾棺的帷蓋。

（二）《登泰山記》中“僂”用法考辯

對姚鼐《登泰山記》中“若僂”的解釋，除了教材注釋以外，筆者翻閱了目前學界通行且較為權(quán)威的文學作品選，均注為“彎腰曲背的樣子”：如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釋為“彎腰屈背的樣子”；郁賢皓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釋為“好像彎腰曲背的樣子”。但通過上文對該詞詞義的匯釋，結(jié)合文意和主旨進行分析后，筆者認為這個解釋講不通，理由有二：

第一，將“僂”解作“彎腰曲（或屈）背的樣子”，于情理難通，與文辭不符。文章該部分是作者在日觀亭看日出時，對太陽東升照耀群峰之景的描繪。在描寫日出氣象的語句中，一個連詞值得注意——“而”。“而”置于句中一般表遞進，即“絳皓駁色”與“皆若僂”為遞進關(guān)系，說明二者必定有某種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通過審察文意，我們不難看出：日觀峰以西諸峰，在日出時產(chǎn)生了“或得日或否”（有的被日光照著，有的沒有）的現(xiàn)象，形成了“絳皓駁色”（或紅或白，顏色駁雜）之景，接著諸峰“皆若僂”；反之，若“絳皓駁色”的諸峰未形成，“皆若僂”的景象也就不會出現(xiàn)。若按教材釋文將“若僂”理解為“脊背彎曲（鞠躬）的樣子”，又如何與“絳皓駁色”產(chǎn)生遞進聯(lián)系呢？而教材解釋的“日觀峰以西諸峰，都比日觀峰低”，并不能闡釋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以生活常理而言，無論何時位于高處俯睥山峰，只要視線不被遮蔽，諸峰都可以描述為“像彎腰曲背的樣子”，并不僅限于日出之景。由此觀之，作者若在此將它描繪成紅日初升時的特定景象，豈不成了徒勞無用的閑筆了嗎？

第二，只有把“僂”字解釋成“棺罩”，才符合原文之意。關(guān)于“棺罩”形貌的描述，在王念孫疏《莊子集解·外篇達生》（《廣雅疏證》，中華書局，2004年）中：“聚僂，謂柩車飾也。眾飾所聚（橫線為筆者所加，下同），故曰聚僂，亦以其形中高而四下，故言僂也。”唐·賈公彥在《周禮·天官·縫人》疏“衣翣柳之材”為：“翣、柳二者皆有材，縫人以采繒衣纏之，乃后張飾于其上。”劉熙著《釋名·卷四釋喪制》也有：“輿棺之車，其蓋曰柳。柳，聚也，眾飾所聚，亦其形僂也。”由此便足以通曉“僂”之外表與形狀：外表為“眾飾所聚”“采繒衣纏”；形狀為“其形僂也”“中高而四下”。其表“眾飾所聚”“采繒衣纏”的斑斕聚合、色彩繽紛，恰與“絳皓駁色”呼應(yīng)；其狀“其形僂也”“中高而四下”的傘蓋之貌，正對應(yīng)了日觀峰西面較為低矮、綿延相拱的諸峰形象。概而述之，那五彩繽紛、覆于棺上的傘蓋，像極了一群被“絳皓駁色”覆蓋的山峰，這也是作者用此比喻的緣由。

綜上所述，“若僂”就應(yīng)是朝陽照耀下的群峰，被紅白駁雜的顏色所蓋，好似花色斑駁、狀如傘蓋的棺罩，故作者如此設(shè)喻。因此，筆者建議把教材中對“若僂”的注釋改為“像棺罩一樣。僂，音liǔ，棺罩。”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