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洗錢與反腐敗如何融合推進？

鄧苗苗

2023年9月，國家監察委員會辦公廳、最高人民檢察院辦公廳、公安部辦公廳聯合印發了《關于在辦理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中加強反洗錢協作配合的意見》（下稱《意見》），就監察機關、檢察機關、公安機關在辦理貪污賄賂犯罪中切實加強反洗錢協作配合工作提出明確要求，以進一步加大辦案力度，全面推進打擊治理洗錢犯罪，更好地維護國家安全、社會安全和人民群眾切身利益。

如何理解腐敗與洗錢的交融共生性？如何理解反洗錢與反腐敗的內在關聯機理？圍繞這些問題，本刊專訪西南交通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委員、監察和司法委員會委員，民盟四川省委會副主委，四川省監委特約監察員，中國廉政學會副理事長高增安。

腐敗成為洗錢的上游犯罪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有一個重要觀點——腐敗催生洗錢，洗錢掩飾腐敗。那么，我們如何更進一步理解腐敗和洗錢的關系？

高增安：腐敗犯罪資金藏匿和轉移的性質決定了腐敗和洗錢活動相伴而生、互促共進，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二者的關系。

湯姆是美國財政部負責審批項目預算的一名官員，他在對項目行使建議權和審批權時收受了大量賄賂，想要“正?！笔褂眠@些非法資金，就必須想方設法將其變成表面上“合法”的錢。于是，湯姆通過一個開公司的朋友姬娜，以其公司員工的名義，在銀行開立了許多個人賬戶，并通過這些賬戶清洗了400多萬美元的資金。

隨著需要清洗的資金量越來越大，湯姆又以姬娜丈夫經營的水果配送公司為掩護，由水果公司按照湯姆的授意出具“銷售”發票，“貨款”由買方（行賄者）按照湯姆的指示支付。短短三個月內，270萬美元就這樣被清洗干凈了。

不過，這些舉動還是沒有逃過金融機構的眼睛。有銀行注意到，發生大額現金存取和海外轉賬業務的許多賬戶，開戶時都聲稱戶主是低收入的雇員。銀行向金融情報中心報告了這一情況。金融情報中心經過分析以后，認定這些交易行為有可疑之處，于是向警方移送了有關線索。警方經過調查，發現湯姆不但涉嫌收受賄賂，而且還利用眾議院收入審核員協助他實施洗錢犯罪計劃。

這個案例綜合使用了賬戶洗錢和貿易洗錢方法，雖然發生在國外，但對于我們理解腐敗與洗錢的交融共生性很有啟發。

大量的案件表明，腐敗聚斂黑錢，成為洗錢的上游犯罪，不斷催生洗錢需求并推動洗錢業永續發展；洗錢掩飾腐敗，為非法收益披上合法外衣，甚至誘發新的犯罪，如非法資本外逃和恐怖融資等?？梢哉f，腐敗和洗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同孿生，這就是為什么《意見》中要求進行腐敗和洗錢“一案雙查”的原因。

廉政瞭望·官察室：目前腐敗分子洗錢的手段有哪些？出現了怎樣的變化？

高增安：腐敗分子洗錢的傳統手法主要有存進銀行、先撈后洗、邊撈邊洗、連撈帶洗、轉移出國、直接安排在境外收取贓款并就地清洗等，還有大量利用離岸金融中心和地下錢莊洗錢的，并且新型、隱性的方式方法還不斷涌現出來。

類似案例中姬娜丈夫的水果貿易公司，在英屬維爾京群島、加勒比海、庫克群島、開曼群島等離岸金融中心大量存在。雖然他們收費不菲，但因洗錢者的目的是非法所得的合法化而非利潤的最大化，因此洗錢者一般不予計較，而將其視為正常的手續費?？梢?，在反腐敗國際追逃追贓中，如果貪腐轉贓洗錢者利用他人現成的公司，而不是以本人名義新注冊公司，其隱匿性和欺騙性都更大。

因此，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腐敗資金外逃的本質就是跨境洗錢，打擊腐敗資金外逃的核心和關鍵就在反洗錢。

反洗錢與“三不腐”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提到打擊腐敗資金外逃的核心和關鍵是反洗錢，我們應該如何認識反洗錢對反腐敗的關鍵作用？

高增安：反腐敗洗錢針對的是基于貪污、受賄等腐敗所得及其收益的洗錢行為?？梢哉f，沒有洗錢，就沒有那么多的上游犯罪，很多貪腐行為也變得沒有意義。也就是說，不管是貪污還是受賄，一筆非法所得的錢到手了，如果沒有辦法進行清洗，使它表面上看起來“合法”，這筆錢其實是個燙手的山芋，不敢用、用不出去，最終還很可能被查獲，那么腐敗分子在實質上只是“暫時保管”，冒這么大的風險搞貪腐還有什么意義呢？

從這一意義上講，通過反洗錢阻斷非法資金合法化的渠道，可以對遏制腐敗等洗錢的上游犯罪行為起到釜底抽薪、“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我們現在說“三不腐”，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其實反洗錢正好可以與“三不腐”很好地結合起來。

第一，反洗錢可以強化不敢腐的震懾。如客戶盡職調查制度可以有效識別高風險的人群，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報告制度、交易監測分析可以發現腐敗分子潛在的犯罪交易，留存客戶身份資料和交易記錄，能夠固定證據，形成震懾。

第二，反洗錢可以扎牢不能腐的籠子。我國《反洗錢法》專門對涉嫌洗錢資金的臨時凍結和跨境追討作出了規定，即便轉移到國外去了，也可以根據反洗錢國際合作的有關條約、公約的規定進行追討，相關國家也負有合作協作義務。從公平正義的角度講，腐敗洗錢外逃資金理所應當被追回來，但實踐中具體做法有許多需要深入研究的內容。

第三，反洗錢可以增強不想腐的自覺。從理論上講，腐敗分子洗錢所得越少，犯罪意愿就越弱，相應的犯罪率也越低，所以，成功的反洗錢最終會使貪污受賄行為變得不理性或沒有“意義”。

廉政瞭望·官察室：9月發布的《關于在辦理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中加強反洗錢協作配合的意見》指出，要強化協同作戰機制。具體在建立反腐敗洗錢防逃追贓長效機制上，如何更好地協同作戰？

高增安：《意見》就監察機關、檢察機關、公安機關在辦理貪污賄賂犯罪中切實加強反洗錢協作配合工作提出明確要求，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既要有效調查上游貪污賄賂犯罪，又重視洗錢犯罪辦理，包括“自洗錢”和“他洗錢”，貫徹貪污賄賂犯罪與洗錢罪“一案雙查”機制，同步審查貪污賄賂犯罪的犯罪所得及收益的去向和轉移過程。

“一案雙查”也就是說，辦理腐敗案件要同步調查洗錢問題，洗錢案件的辦理要同步查一下有沒有腐敗問題。目前我國反洗錢最高權力機關是反洗錢工作部際聯席會議，牽頭單位最早是公安部，現在是中國人民銀行，而反腐敗工作是由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牽頭，具體由中央反腐敗協調小組負責推動黨中央反腐敗斗爭各項決策部署有效貫徹落實。這其中就涉及工作的協同、情報的交流、信息的共享和案件線索的移送等問題。

因此，要充分發揮國家反腐敗機構的作用，不斷完善紀委監委與法院、檢察院、公安、組織人事、市場監管、稅務、人民銀行等多部門的信息共享和協作配合機制。我們注意到，同樣在9月20日，也就是《意見》發布的當天，中央反腐敗協調小組辦公室負責人就經黨中央同意、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的《中央反腐敗協調小組工作規劃（2023—2027年）》回答了記者提問。

另一方面，要大力推進國際合作。從反腐敗洗錢視角出發，制定摸“贓”與防“逃”并重、先摸“贓”后防“逃”工作原則，堅持“國內協作、境外合作”工作理念，通過國際刑事司法協助，立足國內反腐敗洗錢與國際反腐敗追逃追贓有機結合，構建“反腐敗與反洗錢協同聯動、追逃防逃追贓一體推進、側重防范資金外逃”的長效體制機制。

在參與這樣的全球治理合作中，尤其要注重塑造和提升我國的制度性話語權，敢于和善于發出中國聲音、提出中國主張、貢獻中國智慧、提供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