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平生嗜酒不為味

田向文

乾道五年（1169年）三月，王炎除四川宣撫使，召陸游入幕，陸游有《謝王宣撫啟》。十二月六日，陸游得報差通判夔州（今重慶奉節），但因病未能行。乾道六年（1170年）閏五月十八日，陸游離山陰赴夔州通判任，跋山涉水，歷時150余天，于十月二十七日到達夔州，開始了蜀地生涯，沿途寫成了《入蜀記》六卷。

《入蜀記》為官旅日記，雖有一“蜀”字，然全書沒有一處與蜀地相關的文字。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陸游在嚴州刻成了《劍南詩稿》二十卷；淳熙末年到紹熙初年，陸游退居山陰鏡湖邊，寫作了《老學庵筆記》。《劍南詩稿》《老學庵筆記》中則有許多與蜀地相關的詩詞與記敘，從中可以窺探陸游的蜀地生活。

“衣上征塵雜酒痕”

大抵文人都是愛酒的吧，尤其是詩人，三杯五杯入肚腹之中，詩興驟然迸發，詩蟲欲動，不經意間就會流出千古佳作。詩仙李白愛喝酒，因此又被稱作酒仙。李白的好友杜甫曾作《飲中八仙歌》，其中描繪了李白的“好酒圖”：“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白文思敏捷，以詩名聞于天下，而且常以酒助興，杜甫用28個字把李白酒后作詩之狂態，刻畫得惟妙惟肖，如在眼前。

陸游愛酒尤是。

乾道八年（1172年）十一月，巴山之南，劍門蜀道。

清晨，灰蒙蒙的山道中傳來一陣陣“嗒嗒嗒”的聲音。一位穿著黑色麻布的中年漢子，騎著一頭黝黑的小毛驢，行走在微微的細雨中。這位漢子就是陸游，從南鄭（今陜西漢中南鄭區）前線退下來趕赴成都。

到達劍門關，已是晌午時分。一直在趕路，陸游有半日滴水未進，別說是人，就是小毛驢也該歇歇了。在一家鄉村小酒館前，陸游跳下小毛驢，在窗子邊的一張桌子坐下，要了些菜，又要了一壺酒。杯酒入得肚腹，陸游臉上掛滿了惆悵，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軍旅生涯只有短短的八個月，從小立志報國衛家的遠大理想，因王炎被朝廷召回罷官，而化作了海市蜃樓，出師北伐又變得遙遙無期了，他只能借酒消解心中的迷茫。

從山陰到夔州，到南鄭前線，又趕赴成都，一路漂泊遠游，難道自己只能是一個騎著毛驢的詩人？理想與現實的鴻溝是多么遙遠啊！陸游自飲自酌，看著外面的蒙蒙微雨，略帶醉意寫下了：“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這不是陸游第一次喝醉，只是醉的不是酒，也不是人，而是內心深處隱秘的惆悵。這次陸游醉得有點像《水滸傳》中的宋江。宋江在潯陽樓酒醉后，狂性大發，寫下了：“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由此攤上了牢獄之災。

乾道九年（1173年）初春，陸游作了一首詩《三月二十七是夜醉中作》，此時他任成都參議官。參議官是一個空銜，公事是沒有的，正如陸游自己所說的“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閑游”。閑著也是閑著，陸游只能把多半時光消磨在酒肆和歌院當中。有資料介紹，當時陸游還兼攝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州）通判，這首詩是作者自蜀州返成都，夜宿驛站而作。其實兼攝不兼攝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陸游閑著。

這首詩很有意思，細細品味，從中能發現陸游是個文武雙全之才。“前年膾鯨東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壯。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蒼顏羞自照。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在詩中，陸游提到了“膾鯨東海”“射虎南山”，這些大概確有其事。

陸游有一身好武功，他的骨子里是做一名征戰沙場的戰士，北上消滅金虜，收復大宋國土，是他一生的理想。陸游的習武是從童子功開始的，原因有二，一是受國家動亂的影響，二是受家族的影響。家族影響他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叔父陸宲，一個是他的父親陸宰。一個戰士不能疆場殺敵，保家衛國，這是何等的悲傷！只能“欲將豪壯換悲涼”吧！

“酒雖美，不能使悲者樂”

一醉解千愁。酒真的能澆滅人心中那百轉千愁的悲傷嗎？大多好酒者以為是。“百歲光陰半歸酒，一生事業略存詩。”這是陸游晚年詩作《疾衰》中的詩句，訴說了作者與酒的交情，他認為，酒不僅能澆愁，而且還是一位無話不談的知己。

淳熙元年（1174年）夏，陸游入蜀的第五個年頭，50歲生日前夜，家人和朋友為他祝壽。面對美酒，一杯一杯又一杯，陸游就多喝了幾杯。酒入愁腸，勾得往事歷歷在目：這年，主戰的司令王炎遭奸誣陷而被罷官，宰相虞文允也死了，朝中主張北伐收復中原的人越來越少，陸游滿懷的愿望眼看就要在蜀中落空，時不我待，壯志難酬，滿懷憤慨只能對酒浩嘆。怒發沖冠，詩興迸發，陸游借著酒意揮毫潑墨，寫下了《對酒嘆》。這一次，酒無法解千愁了，“酒雖美，不能使悲者樂”。陸游又是醉了，醉得盡在歌中：深沉、慷慨、激越、悲壯、有力，一唱三嘆，抑揚起伏，可謂是聲情并茂。

陸游號稱“小李白”。他宣稱自己是地道的酒徒，是“嗜酒在膏肓”，愛酒愛到骨子里去了。

時光如梭。轉眼又是一年，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陸游的好友范成大也到了成都，并且還成了陸游的上司。范成大也是一個詩人，與陸游齊名，都是南宋前期著名的“中興四大詩人”之一。《宋史·陸游列傳》記載：“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這是說，范成大與陸游，雖然是上下級的關系，但他們之間沒有遵守上下級之間應該有的那種規矩，而是變成了純粹的“詩人”性質的交往。時間長了，圍繞在范成大與陸游周圍就形成了一個文學圈子，經常聚在一起喝喝酒、寫寫詩。時間長了，就有人譏諷陸游頹放，于是陸游就索性放開了手腳，盡情去揮灑一個詩人的性情了，并且還自號為“放翁”——這只是陸游自號放翁的一個因素。

轉眼又是兩年過去了。到了淳熙四年（1177年）六月，范成大接到圣旨，要他東歸回京。范成大踏上東歸之路時，陸游從成都送他到眉州（今四川眉山），分別時寫下了《送范舍人還朝》一詩，不僅提到了“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酒醒客散獨凄然，枕上屢揮憂國淚”，還寄語“公歸上前勉書策，先取關中次河北”“因公并寄千萬意，早為神州清虜塵”，希望范成大于朝見皇帝及遇到朝中舊友時，能提出北伐的建議。

借酒送別，前人不乏其詩。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賈至《送李侍郎赴常州》：“今日送君須盡醉。”就連普通老百姓也有借酒送別的習俗。

“家祭無忘告乃翁。”陸游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朝廷能北伐中原，收復失地，統一祖國。然而殘酷的現實是：直到陸游終老，仍然是請纓無路，壯志未酬。

“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為一個圓，那么陸游的圓，一半為酒，一半為詩，酒詩參半，各占50%的比例。在陸游的筆下，酒是旗鼓，“野帳牛酒爭淋漓”，可以激發他愛國殺敵的斗志；又是他表達喜怒哀樂的媒體，“夢中奪得松亭關”，夢中獲勝時，歡飲一斗高歌一曲；志向落空時，“胸中磊落藏王兵”，借酒強抑憤怒，彈壓胸中十萬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