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涵,賀 萍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作為杰出的當代美國華裔作家,譚恩美的代表作《喜福會》《接骨師之女》等多圍繞移民至美國的華人母親與生長在美國的華裔女兒間的矛盾展開,通過母女間的矛盾展示中美的文化差異和華裔群體在兩種文化間的掙扎。母女的最終和解,標志著女兒們在兩種文化間找到了合適的生活空間。出版于2013年的《奇幻山谷》(TheValleyofAmazement)與譚恩美之前的作品在背景設定上有所不同——它將故事的主人公設定為主要生活在中國的混血兒薇奧萊(Violet),講述了1897—1939年近半個世紀間她與美國母親路路的動蕩經歷和情感困惑,薇奧萊對自我身份的探索與找尋貫穿文本始終。我們可以從薇奧萊的成長過程中看到熟悉的父愛缺失、母女沖突與和解。
“身份認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體在強勢與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由此產生了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其顯著特征,可以概括為一種焦慮與希冀、痛苦與欣悅并存的主體體驗?!盵1]38面臨兩種文化的碰撞,薇奧萊對中美兩種文化而言都是“他者”。一方面,在強勢的美國文化影響下,童年時的她趨向于美國文化,同時被封建保守的舊社會排斥;另一方面,她不是真正的美國人,因為明顯的中國特征而處于被邊緣化的尷尬境地。雙重文化背景注定她無法獲得單一的文化身份認同,但是“認同是一個動態的、發展的和未完成的過程,具有開放性和建構性”[2]11,它取決于人與社會的相互影響。薇奧萊通過扮演不同的社會身份和職業,建構起混雜可協商的“第三空間”,重構了自我的文化身份認同。
“七歲的時候,我對自己是誰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個完完全全的美國女孩,從人種、習慣,到講話方式都是。我的媽媽叫路路·明特恩,是大上海唯一一個擁有自己的頂級妓院的白種女人?!盵3]1在作品開篇,薇奧萊這么定義著自己的身份。母親路路將“秘密玉路”裝飾成有天堂般魅力的宮殿,同時利用自己的人脈將客人通過利益聯系起來,幫助他們賺取更多的利潤,使得客人驚嘆不已。因為沒有父親的陪伴,童年時的薇奧萊把母親作為自己的標準與榜樣,她的一舉一動都受到母親的影響。她的行為舉止和打扮也趨向于美國女孩,再加上棕色的頭發與綠色的眼睛,她認為自己異于身邊的大多數人。
當得知自己的父親還沒死并且是個中國人時,她會好奇自己的中國父親,會觀察來往的客人,從而試圖描摹父親的樣子。她意識到自己身上的中國特征,最明顯的仍然是外貌。她的眼睛是綠色的,但是眼睛和嘴唇的形狀是中式的。當仔細照鏡子的時候,薇奧萊意識到中國父親帶給她的不只是中式的五官,同時還有她無法抹去的中國文化印記。這個時候的薇奧萊已經感受到身處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之中的焦慮和不安。盡管薇奧萊一再強調自己身上美國文化的那一部分,但她也明白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中國文化的存在。
社會時局的動蕩改變了薇奧萊的人生走向。薇奧萊被路路的相好拐賣到妓院,路路認為她已經死了,母親的親信迫于黑幫的威脅也無能為力。她從秘密玉路老板的女兒薇奧萊變成了妓女薇薇。
起初薇奧萊不斷反抗,受到不斷的毒打。后來她遇到了舊相識寶葫蘆,在寶葫蘆的教導下,薇奧萊開始學習怎樣成為一名高級妓女,使自己更好地生存下去。
首先,薇奧萊意識到自己反抗越激烈,生存狀況就會越凄慘,于是她明面上開始與妓院的人維持和諧關系,以獲得生存空間。她接受了妓院對自己身體的規訓,身上的西方特征被抹去,東方臉龐被突出,按照要求偽裝成滿族人的后代,以滿足親清派客人的情感需求。后來,薇奧萊的外貌特征被賦予不同的來歷,比如她因擁有綠眼睛而被被說成是乾隆妃子的后代。在妓院為她舉辦的初次社交晚會的舞臺上亮相后,她成為各個小報的頭條報道對象,達到了妓院的目的。
其次,薇奧萊明白自己無法擺脫身體被商品化的現實后,開始主動利用自己的身體謀求更多的利益。在寶葫蘆指導下,薇奧萊學會了怎樣利用自己身體的每一部位、每一器官去迎合男人的想象,滿足男性的欲望。寶葫蘆用親身經歷告誡她,“在成為一個名妓的同時,避免小氣鬼、錯愛和自殺”[3]139;“你必須為四項必需品而努力工作:珠寶、家具、一份帶薪水的季度合約和一份舒適的退休生活。忘掉愛。你將會得到很多人的愛,但沒有一個會長久。愛可不能當飯吃……”[3]147作為妓女的薇奧萊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她的身體作為被規訓和凝視的商品,以滿足男性的欲望;但同時她學會了利用自己的身體來為自己謀求生存空間和利益,不沉溺于靠身體換來的愛語和承諾,頭腦更加清醒和堅定。
當被介紹給愛德華時,薇奧萊并未想到自己會與這個美國人墜入愛河,并且收獲一份真摯的感情。當她發現自己懷孕后,不顧寶葫蘆的勸阻,自己交了一大筆贖身費嫁給她。他們生活幸福,有了一個女兒弗洛拉,但出生證明上母親是密涅瓦——愛德華在美國的合法妻子,薇奧萊成了愛德華的冒牌妻子。好景不長,愛德華因西班牙流感去世,為了撫養女兒,薇奧萊冒充密涅瓦領取了愛德華的遺產,并且改頭換面扮演一位美國母親。她不得不在公開場合只講英語,不僅剪短、燙了頭發,還換上了保守端莊的衣服,參加美國人的俱樂部,為俄國難民籌款。這個時候的薇奧萊外表上是美國人,但在美國人俱樂部太太午宴上與她們因青島問題看法不一時,意識到“不管我本人有多么像個美國人——或者不如直接說,我有多希望自己像個美國人——然而在我心里,中國才是我的故鄉。”[3]292薇奧萊為了能夠撫養女兒做出了一切努力,但是在愛德華去世的三年半后,密涅瓦跟愛德華的母親找到了她們,用法律和孩子的出生證明奪走了弗洛拉,薇奧萊成為失去女兒的母親。
在動蕩的20 世紀 20 年代的上海,薇奧萊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存強忍著失去摯愛的心碎與絕望。她作出了14歲以來自己能自由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去應聘翻譯學校的英語教師和家庭教師,但是失敗了。于是她重回風月場,變成了班卓琴手。在老奸巨猾的詩人常恒的步步引誘下,薇奧萊跟他來到距離上海三百英里遠的月塘村。到了這個閉塞落后的小山村后,她發現常恒口中所謂思念亡妻、娶她為正妻都是騙人的,就連之前給她寫的情詩也是用的李商隱的詩句。她還見到了被常恒用同樣借口騙來的前名妓香柚,也見到了常恒為了貪圖錢財而娶來的相貌丑陋的正妻。香柚告訴她常恒的暴行和之前小妾的死亡,薇奧萊知道自己徹底被騙了。她開始假意奉承常恒,以獲得逃走的信息。當常恒不再遮掩自己殘暴的本性,對她進行凌辱、毆打和性虐待時,薇奧萊表面認命,內心卻堅持告訴自己要竭力抗爭。最終,她們根據之前逃走的小妾留下的信息,找到了從這座山村出去的路。當常恒面目猙獰地追上時,她們推下山上的石頭,結束了這個衣冠禽獸對自己的折磨。
從無名雛妓到引起名流關注的高級妓女,薇奧萊學會利用自己的身體謀求生存空間和利益,但是她從不沉溺于靠身體帶來的承諾與繁榮,不再遮掩和否認自己的中國特征,逐漸接受和融入中國文化。作為冒牌妻子的薇奧萊珍惜與愛德華的真摯感情,為了女兒弗洛拉而冒充美國母親在公共領域活動,此時的她意識到在自己心里中國才是自己的故鄉。作為小妾的薇奧萊在發現自己被欺騙后,面對常恒的暴力始終沒有低頭,而是利用自己的智慧逃出了魔爪,獲得新生。
回到上海后,薇奧萊再次找到方忠誠。她要去找一份工作。在方忠誠下意識地反應是幫她找一個妓院時,她自信篤定地告訴方忠誠:“我想在你們公司里當翻譯,參與你的外貿生意。我不會像那些在英語學校里學出來的翻譯一樣,僅僅翻譯字面意思……如果我表現得很出色,并且可以勝任其他的工作,你可以提拔我;如果我達不到職業要求,你也可以把我發配到那些無聊的職位上去,或者干脆開除我。要么我也可以自己辭職?!盵3]538兩周后,原本只是覺得在開玩笑的方忠誠宣稱薇奧萊的翻譯無比精準,薇奧萊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她依靠之前從母親那里積累的談判技巧和對中西語言、文化的掌握而不再是自己的身體來謀求生存。
這個時候的薇奧萊已經能夠在兩種文化中找到合適的生存空間。薇奧萊既承認自己的思維習慣受到美國文化的影響,也承認中國才是自己的故鄉。中美文化都塑造了她的性格,影響了她的選擇。在身份和生活的動蕩中,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在交流過程中產生了一個“罅隙性空間”[4]28,即“第三空間”。這個空間里面既不是完全的中國文化,也不是完全的美國文化,它是一個兩種文化可協商的空間。而薇奧萊的文化身份認同就是從這個“第三空間”中重構,建構出一種混雜性文化身份。作為翻譯的薇奧萊也成為中美文化交流往來的橋梁,進一步促進兩種文化的協商。
與方忠誠重逢后,他們再次開始了親密相處。這個時候的薇奧萊接受著方忠誠的追求與示好,但不依附于他。她不再因為方忠誠不回信而惴惴不安,也不會因為看到方忠誠給其他女人準備的禮物而忍氣吞聲。當她覺得方忠誠滿足不了自己想要的情感需求時,首先提出了分開。她與方忠誠之間的關系不再是之前出賣身體時的金錢交易,而是地位平等的情感交換,薇奧萊的底氣來源于自己的經濟獨立。方忠誠意識到此時薇奧萊的感情不再像之前那樣用金錢就能換來,她也不再是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附屬品。當他身患癌癥時,薇奧萊對他不離不棄并且到處尋醫問藥,康復后他不顧家人反對與薇奧萊結婚?;楹笏驗槟軌虻玫睫眾W萊的認可,成為弗洛拉的忠誠叔叔而激動,也會主動給薇奧萊倒茶。作為妻子的薇奧萊憑借自己的獨立和真誠,換來了方忠誠的平等真心相待。
薇奧萊跟她的母親路路一樣,缺少丈夫的陪伴,失去過女兒,成為思念女兒的母親。幼時的薇奧萊覺得母親對自己逐漸冷淡,甚至懷疑她不愛自己,所以當偷聽到自己還有個素未謀面的弟弟時,下意識地以為母親最愛的人是弟弟。尤其是在被母親的情人拐賣到妓院后,她更加怨恨母親,認為她是為了去洛杉磯看弟弟,知道自己去世的假消息后可能只悲痛一會兒,就逐漸把自己忘掉?!罢甾眾W萊屬于我,完全屬于我一樣。我失去的只有她這一個孩子,哀哀想念的只有她這一個孩子,徒勞無果日日追尋的,也將只有她這一個孩子——就算她已經死了”[3]531。母親的信破除了她童年的誤解,更重要的是弗洛拉的出現使薇奧萊以母親的視角看待自己的母親路路。在失去女兒深陷困境時,薇奧萊也是靠著想念女兒堅持了下來?!拔沂且阅赣H的眼光來看芙洛拉的,而這讓我能夠以同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媽。我們都害怕我們的女兒會以為媽媽不愛她們,故意拋棄了她們。芙洛拉可能已經幾乎完全把我給忘了,只記得我松開了她的胳膊。我想讓芙洛拉知道、感覺到,她一直都是被我愛著的。我已經準備好要告訴我媽,我知道她很愛我,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恨她?!盵3]539
作為母親的薇奧萊對當初路路失去自己的無助與痛苦感同身受,理解并相信了母親對自己的愛,當初喊著“我會永遠背叛你”的小女孩現在長大成為母親,同時也原諒了自己的母親,母女得到和解。當母女二人時隔30多年再次聯絡時,把她們更加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是下一代弗洛拉。薇奧萊在母親的幫助下找回失去已久的女兒,她收到了弗洛拉的來信,看到女兒說發現密涅瓦不是自己的母親,提到原來自己喜歡吃中國菜是因為有中國血統。最終,路路、薇奧萊和弗洛拉于1939年在上海重逢。
從高檔妓院老板的女兒到妓女再到女翻譯,從愛德華的“冒牌妻子”到常恒的小妾再到方忠誠的妻子,從誤解母親到成為母親再到理解母親,經歷了被拐賣、被凝視、被毒打、被欺騙,薇奧萊始終沒有屈服,她不斷適應著身份的變化與生活的動蕩。一方面,薇奧萊在生活的曲折與艱難中奮力掙扎,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意志在困境中得以逃生,與母親達成和解,獲得了經濟中的獨立與情感中的平等地位;另一方面,薇奧萊在兩種文化的交流中構筑起“第三空間”,由此建構出一種混雜性文化身份,擺脫了文化碰撞帶來的眩暈與混亂,消解了身處文化夾縫中的身份焦慮,重構了自我的文化身份認同。